“小纪,你先说。”
骤然被点名,纪雪城心里早有准备。
她知道,只要开始追根溯源,作为和徐楷明接触最频繁的人,她必然会受到盘问,于情于理都是如此。
“好,我先说。”
纪雪城对照着邮箱里保存的往来邮件记录,尽可能完整详实地还原了她和徐楷明谈合作的全过程,加上林淑容的补充,单论起因和动机,倒还算合理。
庄总的表情却不见任何和煦,她向来以严厉著称,饶是另外几个副总见了她也要抖三抖,何况今日在场的全是她的下级,自然更加大气不敢出。
“你说,是孙教授团队中的人,向你举荐的徐楷明?”庄总皱着眉头说道,“那人姓甚名谁,告诉我。”
纪雪城准确地说出一个三字人名。
庄总不语,转向风控的人。
“背调是你们做的?”
一个男同事战战兢兢地接话:“……是的。”
“没发现任何的不对劲?”
“做的时候,确实没有。他走正常的离职手续,履历很干净。”
副总冷笑了:“所以这个负面新闻是算准了时间,凭空跳出来的?”
无人敢应答。
纪雪城却心念一动。
虽然荒谬,但似乎存在着一种可能……
“那家官号又发文了。”公关部经理指着手机,满面愁容道。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同时点开了那条最新推送。
如果说上一条消息只是预热,那么现在这条,便是货真价实的爆料。五千来个字,十二张长图,涵盖了患者的诊疗记录、伤情鉴定,甚至还有心理咨询记录。
文章里,八位患者分别向记者详细讲述了各自的经历,即经过徐楷明的诊疗之后,他们的病情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更加严重,以至于如今必须借助拐杖才能正常站立行走。
其中一个化名“Alex”的男性患者更是声称,他和另外三人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被徐楷明秘密更换了药物,被动地参与了人体试验。而他们的伤痛,则为徐楷明本人换来了大额的进账。
通篇看下来,纪雪城目瞪口呆。
只听“啪”的一下,公关部的人拍了桌子。
“肯定是讹人的!”他们吹胡子瞪眼,“老外又不傻,真有这种性质的案子,还会搁置到今天?”
庄总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不要发泄个人情绪。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份合格的公关稿,同时弄清楚这个徐楷明身上,到底有没有别的疑点。”
“真假未定,我们先表示关注和配合就好,倒不必自乱阵脚,”林淑容见过不少风浪,此刻算是冷静,“庄总,这个词条飙上热搜的速度快得可疑,我觉得,背后多半有推手。”
庄总赞同地点点头:“十有八九。这家杂志的反应的反应也很快,简直像是有备而来。不过嘉泰的地位摆在这里,真要说竞争对手,哪里数得过来。”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
于可心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望着林淑容问:“林姐,媒体那边简直要炸锅了,几十个电话轮番打进来,问我们撤不撤回那天的宣传。”
林淑容刚刚才挂断私交不错的报社主编的来电,对这局面早有预料。
“暂时不撤,你稳定住他们,至少别让这篇不知真假的报道,出现在别家媒体的版面上。”
“小纪。”庄总又再次点名,“嘉宾联络接洽这块的工作,是由你全权负责的,对吧?”
“是,由我负责。”
“你这几天把手头的工作停一停,尽快整理出一份详细的、你和所有嘉宾沟通的全过程,做完以后,直接交给我。”
纪雪城的心情几乎沉到了谷底。
庄总的话,隐藏着不言而喻的深意:如果徐楷明有冤屈,这份陈述稿只当不存在;如果确有其事……
它可能就是纪雪城的辩白状。
她沙哑着声音道:“好,我明白。”
庄总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但随即抿了抿唇,转向风控的人。
“在事件调查结果出来以前,你们部门的工作,暂时由我来监督。”
*
纪雪城伏首于键盘前,闷头写着庄总交待的任务。
虽说事发突然,但是发展到现在,也给足了她反应时间。
无论徐楷明这事是不是真的,有一点却十分显然——
有人在推波助澜。
针对嘉泰,也有意无意地针对了她。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纪文康的存在,固然使得纪雪城无需担心职业生涯被断送,但她却不得不思考另一个问题:
如果纪文康得知今天的事,还会让她安稳地留在新川吗?
在自家企业工作,纪雪城竟也品出一丝寄人篱下的茫然和无措。
回家路上,她难免魂不守舍,晏泊见她显然不在状态,担忧地问道:“怎么这副表情?工作上遇到难题了?”
纪雪城正需要宣泄口,大致说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末了添一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有责任,只是上司没追究而已。”
晏泊无理由地偏向她:“别急着揽责,他既然存心要隐瞒,哪里会那么轻易让你看出破绽。”
纪雪城轻轻摇头:“不,不是的……其实和他见面沟通的时候,我就迟疑过几次。”
“迟疑?”
“嗯。”
车窗外,晚高峰时段的马路水泄不通。玻璃上映出纪雪城的影子,朦朦胧胧,并不真切。
“人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当时我没往深处想,只是以为自己多虑。现在看来,还是急于求成了。”
好不容易红灯转绿,前车却久久不动,晏泊鸣了一下喇叭,微微蹙起眉。
“虽然不知道那位患者的情况是否属实,但是他们挑这个时候发文,感觉摆明了要和你们过不去。”
纪雪城再点头:“是有点这个意思。公司已经在查它背后的隶属关系,不知道会查出个什么结果。如果是编造虚假消息的商业竞争,一切倒还好说;就怕确有其事,白白给别人递了刀子。”
手机握在手里,安静得反常。
她倒情愿有人来问责自己,或是明确地给出停职处理结果,而不是现在这样——莫名地把她晾在一边,既不归咎,也不宽容。
“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呢。”晏泊开解她道,“我现在的公司也经历过类似的风波,后来调查出来,纯属乌龙一场,还借此打了场翻身仗。车到山前必有路,舆论场上的风云变幻,说不准的。”
纪雪城没接话。她靠在座椅里,慢慢阖目,脑海里不断地掠过好几张神态各异的人脸,有徐楷明,有纪文康,甚至还有那个只存在于新闻图里 Alex。
要坐以待毙吗?她问自己。
——当然不。
*
网络上的讨论愈演愈烈。由于给出的证据实在太详细,那条图文并茂的博文评论区里,绝大多数网友都站在了病患的一边,对徐楷明开展了激烈的口诛笔伐。
不仅如此,作为徐楷明回国之后的工作首秀,嘉泰医药的研讨会,遭遇了史无前例的负面评价,甚至有人发出号召,必须抵制他们的新产品。
虽说此次新品的销售基本面向医疗机构,但人言可畏,一旦舆情过于激愤,难说客户们是否会出于引火上身的忧虑而取消接下来的合作。
更糟糕的是,有专业的网友翻出当天的直播回放,一阵见血地指出徐楷明言过其实,对于手术细节的描述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有歪曲误导之嫌。
而嘉泰身为主办方,却未曾做出任何解释和纠正,同样存在过失。
一浪接着一浪,打得公关部门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徐楷明好似人间蒸发。
办公室里的气氛很沉闷。
市场部几乎全员出动,要么外出拜访客户联络关系,要么紧急修改原定的宣传方案,顺便连同公关开会,商讨接下来的对策。
能够安定留守在工位上的,放眼望去,竟然只有纪雪城。
登载徐楷明丑闻的账号,在发出那条爆料之后,没有更新过动态。而它的法人和股东信息里,也看不出明显的疑点。
纪雪城对着几个眼生的名字,一时间陷入了犹疑。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刚刚下楼的同事去而复返,在凌乱的桌面上焦急地寻找。
“完蛋,我的车钥匙放在哪里了……”
纪雪城转过头,“出去办事?”
“嗯,找客户去。”
她说着,翻抽屉的动作忽然停滞,而后懊悔顿足:“惨了惨了,钥匙在我男朋友那里!”
纪雪城垂眸,不过半秒,抬手抛了一样东西过去:“开我的车吧。外面正在下雨,不好打车的。”
同事本能地接过,拿在手里愣愣盯了好久。
“这,不合适吧,”她看清楚上头的标识,顿时觉得拿不住,“万一给蹭坏了,我一年工资都赔不起。”
“可是这种天气,一时半会恐怕打不到车。”纪雪城指了指玻璃窗外的阴沉天色,“除非客户给你预留了充足的时间。”
她一句话切中要害,同事果然变得犹豫起来。
“或者,我帮你开。”
同事立刻拒绝:“那怎么行!”
“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也——”她稍微侧身,亮出电脑桌面,自嘲似的耸肩道,“不忙。”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念及客户只给了四十分钟的时间,同事索性也不再推辞,把钥匙交还到纪雪城手里,感激道:“那就麻烦你了。”
出乎纪雪城的意料,同事的目的地,竟然是她进部门后,第一次外出做调研的医院。
故地重游,纪雪城的心情很是复杂。她不便插手同事的工作,熄火后,独自坐在车里等待。
几乎就在五分钟后。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从她的视线盲区中缓缓驶离。
宋哲阳坐在后排,隔着只可单向透视的玻璃车窗,望向昏暗的地下停车场。
“舅舅,”他哑着嗓子开口,“我还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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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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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回到车上时,面色不太好看。
“真是气死了!”她带进车里的风似乎都蓄满了怒气,“那个新来的采购科领头,就会阴阳怪气!事情不还没弄清楚吗,话里话外的,就差直说我们公司刻意欺骗公众了!”
纪雪城:“现在正式舆论发酵最剧烈的时候,他们作为面向大众的医疗机构,谨慎处事是肯定的,着急与我们切割也不奇怪。”
“要是别的客户也就算了,这家医院,我们合作多少回了,居然还被网上乱七八糟的消息牵着鼻子走,真让人寒心。”
车里车外温差大,玻璃窗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纪雪城没马上起步,随手从储物格里抽了张纸,递给同事擦汗。
“他们没说别的什么?”
女同事胡乱抹了两把脸,“说他们准备接触新的供应商,已经有好几家代表揣着资料踏破门槛了,还说什么,‘合作的意向很明确,产品试用的结果也很理想,双方都很满意’。”
“双方?”纪雪城没错过话里的关键,“不是说有好几家代表吗,这就定下来了?招标的流程都不走吗?”
“谁知道呢,我也追问了,那个负责人支支吾吾的不肯说,直接给我下了逐客令。”同事嗤笑,“这有什么好瞒的,就算现在憋着不说,到时候官网上一公示,我们还能不知道?”
车子慢慢驶出地库,纪雪城按照停留时长,规规矩矩扫码缴了费。
“毕竟是大医院,有所避讳也是合情合理。”她这两天没休息好,倦色挂脸,看起来反倒像漠然,“不过我猜,在新的采购需求出来之前,他们早就有变更的意向了。你说他们来了新的负责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概也把我们当做沉疴了。”
同事后知后觉地回过味:“你还别说,他们刚才的口风……是有点那个意思。”然而很快又泄气:“可是咱们也管不着啊。我这趟出来,本来是维护客户关系的,现在可好,一切归零了。”
纪雪城:“听说当初谈合作竞标的时候,竞争就非常激烈,现在这个节骨眼,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可是医院的反应这么快……有点超乎我的预料。”
同事想到自己回去免不了数落,深深地长叹。
“我也觉得。这前后脚的,要不是他们和徐楷明确实扯不上关系,简直就像未卜先知了。”
“说起来,那家杂志社背后的关系,也不知调查出什么没有。”纪雪城移开话题,“也许峰回路转的机会,反而在别处。”
同事耸耸肩,几句话就显出消息灵通之本色:“听说没有,还乱着呢。这种事情,不像税务局查账那么光明正大,都是私下进行的,没那么容易。”
尽管已经在各个社交平台上进行了初步的回应,但舆论的漩涡哪有轻易脱身的道理。网友显然不买嘉泰的账,评论区前排没几句好话。
其实也难怪群情激奋,近几年医疗领域的整治的力度只增不减,徐楷明在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前年回母校开过讲座,回国以后的行迹,更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本来就容易惹人反感。
再加上他的罪名实在严重,但凡处理不好,足以让医患关系的形势雪上加霜。嘉泰此时卷入,无疑相当于活靶子。
*
“钱副院长,听说我走了没多久,嘉泰的人又来找您了。”
“可不是吗,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的,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发走。”钱副院长唏嘘,“肖总,我可是诚意满满啊。”
肖一明松了松领带,背靠着办公室的落地窗,换了只手拿手机,“您够意思,我代表我个人和明兴生科,感谢您。这样,这周您约个时间,我请您吃饭,地方随您挑。”
对方却婉拒:“那就不必了,要是被人知道,影响不好。肖总的美意,我心领了。”
宋哲阳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等待。
明兴生科坐落在市郊的工业园区,离嘉泰有相当一段距离。从巨幅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只见一排排整齐的厂房,不似城市CBD高楼大厦的鳞次栉比。
肖一明的办公室不大,二十来平方米的空间,除了办公桌、会客沙发茶几,以及一排合金柜子,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不说纪文康的大套间,哪怕是嘉泰一个部门经理的办公室,也差不多如此规格。
宋哲阳闻着室内熏香,耳边充斥肖一明和通话对象你来我往的场面话,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好不容易等到肖一明挂断了电话,他立刻起身问道:“舅舅,钱副院这边,算是谈妥了吗?”
肖一明从口袋的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嘴边,却不点燃,“当然。去的路上,我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