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还是没有主动去打听梁云止的消息。
她只能等,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是又无法突破内心地等着。
可是不管是老师同学学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主动提起过梁云止的名字――其实有人提起,只是她竟然愚蠢到不知道这是美国,大家提起梁云止时,不会说他的中文名,而是说那个著名的Cloud。
Cloud就是云,云就是梁云止,如此容易理解的事情,傅行歌竟然想不到――可以想见那个时候的她因为情绪的影响已经愚蠢到了什么程度。
事情就变得有点可笑起来,好像傅行歌仅剩的一点智商只足够她保持了在学业方面的优秀,
她偷偷地跑去她认为梁云止会出现的地方寻找他。
她利用一切不工作的时间跑去与化学系有关的科学教室实验室来来回回地溜达。
她想隐藏自己的,但是她实在长得太招人了,几乎所有的男性都会第一眼发现她。然后用一种“哇哦,一个完美的东方娃娃”之类的眼神看着她,绝大部分单身男性都会主动过来问她是谁,能不能和她约会。
许多次傅行歌都想问“我是来找梁云止的,请问你见到他了吗”,但是许多次的想问,最后仍然没说出口。
她很懊恼,明白自己是时候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了。但她又觉得既然自己克服与多艰难到了这里,她一定也能克服那该死的心理问题找到梁云止。
然而,傅行歌又白白浪费了小半年的时间――多年之后,她仍觉得那是自己人生的一大遗憾。
转折出现得并不恰巧,当时有几个新闻报道了又有化学系高才生被绑架的事情,并且提到了一年多前因绑架失去了年轻生命的Cloud。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只有傅行歌一如以往地置身事外:她对梁云止以及功课之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
直到有人直白地告诉她,Cloud就是梁云止。
3
傅行歌的导师布莱德叫她去了办公室,他非常严肃地告诉了她新闻的真实性,并要求她尽量隐瞒自己是化学系高才生的事,而且最好能在校内居住――校园内也许相对安全一些。
傅行歌表明她租住的公寓相对安全。结果布莱德竟然非常爽快地表示,会试着帮她解决校内宿舍的事情,要求她在最短时间内搬到校内宿舍居住。
“教授,我想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可以吗?”校内留学生的单间宿舍很紧张,有可能需要和别人一起居住。傅行歌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更适合独居――她已经没有像刚上大学时那种强行与人相处的能力了。
“你非常聪明,看到你我就想到了Cloud。我不想像失去Cloud那样失去你。”
“Cloud?”
“你不知道他吗?他非常的棒,和你来自同一所中国大学,他的中文名叫梁云止,你不认识他吗?”在布莱德教授这里听到梁云止的名字,让傅行歌有瞬间的失神。因为内心对于人际关系越来越严重的恐惧,她和任何人都保持了礼貌而疏离的交往方式,包括和教授。她竟从来不知道布莱德教授还是梁云止的导师!她竟愚蠢至此!
“Cloud是我见过最棒的化学天才,他太棒了,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棒了,所以上帝才把他叫走了。”
傅行歌猛然抬头看着教授,眼睛里全是震惊:她竟不知那个他们所说的被绑架杀害的化学天才Cloud就是梁云止!
她之所以一直忽略这些事情,之所以即使听到了也并不在意,是因为她一门心思在寻找梁云止――可她怎么愚蠢成这样呢?连梁云止的英文名就是云她都联想不到!
傅行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教授那里离开的,想必她当时的表情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一个亚洲面孔的女生忽然拉住了她,脸上都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表情:“傅行歌?你是傅行歌吗?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傅行歌失神地看了对方的脸好一会儿,才将她认出来――令她印象深刻的女生不多,除了三位舍友,大概就是这位总是讨厌地叫梁云止做“梁学长”的师姐沈宝悦了。
“我来这里看朋友,真巧,竟然遇到你了。你还好吗?”傅行歌看起来很不好,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血色全无,神情也是一种沈宝悦从未见过的呆滞,“是生病了吗?”
“梁云止……”傅行歌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只说出了梁云止的名字。
但沈宝悦的反应,简直就是给她补了一刀:“你不会是现在才想起梁云止吧?他都已经走了一年了。我到美国时,只来得及赶上他的葬礼。唉,没想到我没能追上他,他也没能和你在一起呀。真是……喂,傅行歌!”
傅行歌没有听沈宝悦说完,她甩开沈宝悦的手选择了逃跑:接受梁云止已经不在人世的事情很可怕,和别人接触也很可怕。
她以为自己自省理智无所畏惧,此刻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如此脆弱。
4
傅行歌回到自己公寓打开门的时候,已经全身颤抖脚步踉跄,连拿出钥匙开门的手都因为剧烈地颤抖而好一会儿也没能把门打开。
“你还好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说的是中文。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傅行歌全身都僵硬了一下,然后猛然回头:是他吗?
是一个陌生的但是好像又见过的年轻人,戴着棒球帽与口罩――也许在电梯里遇到过,也许他曾主动打过招呼,或者跑到她的面前自我介绍过,叫什么来着?傅行歌没去在意――她不在意梁云止以外的任何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对方怀里抱着一个装着蔬菜和面包的纸袋,手里还拿着一包书,也许也是学校里面的学生或者是老师。
除了没露出自己的脸,对方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不,他并不是梁云止。梁云止的头发是黑色的,他的头发是浅棕色;梁云止的眸色是深墨,他的眼睛是灰蓝色;梁云止身高应该是一米八左右,但他的身高似乎更高――也许梁云止会长身高,会染发色,也会戴可以让瞳孔变色的眼镜,但是梁云止何必如此做?她都已经来了。错觉毕竟是错觉。
“你还好吗?”对方再次用英语问了一次,见傅行歌仍不回答,又换成日文问了一次。看那样子如果傅行歌再不回答,他还打算用韩文或者泰语再问一次……仿佛是一个秀外语水平的场合。
“我很好,谢谢。”傅行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哭腔――就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那种浓重的哭腔。
“我叫维特,就住在你的隔壁。我在附近的一个化学实验室工作,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他怕傅行歌不相信似的,又加了一句,“我上周刚搬来,我们前天在电梯里见过,我也是中国人,我也会做中餐。”
傅行歌已经顾不得礼貌,她觉得自己眼泪马上就要掉出来了,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躲进了屋里。
那一整个晚上,傅行歌都在哭泣。
她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阻止眼睛往下掉眼泪,仿佛她要把过去二十年以来很少掉的眼泪在这一晚上掉完似的,她一直在哭。
她一边哭一边一直在刷网页。
只要输入梁云止的英文名Cloud,或者输入被绑架的化学天才就能找到梁云止被贩毒集团绑架杀害的新闻,以及当时引起的舆论轰动――就是因为这个新闻,美方秘密收紧了接收留学生的政策,一度在中方也引起了舆论――也是她的签证为何忽然出了莫名其妙的问题无法通过的原因。
她每天都有听新闻的,她听过的英语新闻里,一定有过说一位化学高才生被贩毒集团绑架并在爆炸中不幸身亡的消息,她真的有听到过这条新闻――只是当时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可怜的化学天才就是梁云止。
梁云止如翩翩天使惊才绝艳,梁云止几乎无所不能,梁云止还那么年轻,梁云止怎么会死?
5
未曾独自痛哭过的长夜,不足以语人生。
这句话一点都不矫情。
一开始的时候,傅行歌只是任由自己掉眼泪。
哭是最没有用的行为,因为哭泣不能让事情变好。行动派如傅明奕,在遇到最糟糕的境况时从不会哭,至少傅行歌从来没有见母亲掉过眼泪,所以她也不曾掉过眼泪,因为每一次她哭的时候,傅明奕总告诫她:“眼泪是最没有用的,如果你有要求,那么就提出来并且拼命地去实现它。哭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可是那又怎么样,她过去二十年里遇到的那些问题,从来没有一件事像此刻一样,让她无助与绝望。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傅行歌不知道自己已经掉了多久的眼泪。她并不想去开门,门外不会是她认识的人,即使是认识的人,她也不想给对方开门。
梁云止出事了,门外的人不会是梁云止,所以并没有开门的必要。
“你好,有人吗?您的比萨送到啦!”好像是送餐员的声音。
傅行歌不想吃什么比萨,她在痛苦中也不想再讲什么教养和礼貌——随便他叫吧,她不想理任何人。
但送餐员很执着,一次又一次地敲门。
然后,傅行歌听到隔壁的门打开了。邻居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好,把东西给我吧,她可能还没有回来。谢谢你,这是你的小费。”
送餐员一边抱怨一边离开了,过了很久,傅行歌都没有听到隔壁门关上的声音。
傅行歌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三天。
是的,人生第二次,为了梁云止,她又逃课了。
她不但逃课了,还开始放纵,她开着电视放着垃圾电视剧,吃垃圾食物。
没错,就是那种她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她打电话订了汉堡薯条和比萨以及可乐,然后坐在沙发上抱着食物,眼睛盯着电视,开始拼命吃,吃一会儿就掉一会眼泪,吃一会儿再掉一会儿眼泪……也没有哭出声,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边掉眼泪一边补充水分。
这三天之中,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是,傅行歌每次给送餐员开门的时候,都看到隔壁也开门接食物――就似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惊人的巧合:她的邻居和她都在同一时间订了同一家餐厅的同一种食物然后由同一个送餐员送来。
她的邻居微笑着跟她打招呼:“嗨。”
可惜傅行歌已经完全抛弃了自己的礼貌和教养,连一声“Hi”都懒得回应对方。
这个世界上除了梁云止,没有一个人值得她搭理。
傅行歌在哭泣中深深后悔自己在顾延之身上浪费的精力和时间,明白了也许正是自己当时暧昧无所谓的态度伤害了梁云止,所以梁云止才远走他乡――梁云止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跟她说一声,甚至走了之后亦不再与她联系一次。
如果她当时对感情不那么迟钝,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她是不是就会与他同时申请来这里读书?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遭遇绑架,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悔恨唤醒了她内心的那头猛兽,它在她身体里四处奔突狂吼撕咬。
痛不欲生,却又不能死。
她想忘记,可是越努力忘记记忆就越清晰。梁云止的声音,梁云止的眼神,梁云止的样子……点点滴滴,像一堆又一堆的小火药,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炸得支离破碎。
她已无路可退。
6
傅行歌自己待在屋子里颓废的第四个凌晨,被一阵执着的敲门声叫回了现实:“救救我。”
傅行歌不想去开门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外面那个求救的声音居然有点像梁云止。
她打开了门,原本扑在门上的高大男子便跌进了屋里――毫无防备的她居然被对方扑倒在地。
傅行歌本能地弓起膝盖想攻击对方的下身,手指张开想抓向他的眼睛。她去学跆拳道的时候,顺便也学了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必定会独来独往,又有美貌,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但当她的手指接触到对方紧闭的眼皮的时候,她才发现对方连本能的反抗都没有。
是她的邻居。
那个让她不断地产生错觉的男子。
维特此刻依然戴着口罩。傅行歌近距离地看他的眉目,竟又觉得他与梁云止神似。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傅行歌伸手想扯开他的口罩,然而她的手被人抓住了:“请不要好奇,我的脸,会吓到你……”
他伸手扯开了一点衣领,脖子上有蜿蜒的诡异黑斑纹向上延伸――可以想见,那些黑色斑纹若长在脸上……
已经将近昏迷了,却仍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脸上的可怕斑纹,傅行歌理解了他为何一直戴着口罩,也尊重了他的意愿:“你还好吗?你需要什么?需要去医院吗?”
说话间她已经拉开了自己与他之间的安全距离――她站在一米五之外观察他。
维特呻吟了一声,身体动了动,但是并没能起来:“中毒了。”
看起来确实像中毒或者某一种疾病发作,傅行歌走近了一点,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很奇怪,嘴唇呈乌青状很明显,是中毒症状没错。
“是什么毒?”问了两声,对方都没有反应。傅行歌一边戒备一边走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想看看对方的神志是否还清醒。
维特的舌头已经因为中毒而麻痹,说话已经大舌头了:“102。102。”
他一说102,傅行歌便明白了他为何来找自己求救。102是最新发现的一种混合化学物质,由几种对神经元有影响的元素混合变化后形成,在低温下没事,但是在常温里会慢慢挥发,如果吸入过量,人就会产生中毒症状,并且血糖迅速降低导致昏迷或者休克,虽然不会立刻致命,但是整个人都会持续地昏迷和麻痹,严重者是会丧命的。
傅行歌转身打开窗户通风,然后拿出她药箱里的小型氧气给他吸氧,然后打开冰箱,用牛奶和糖以及蛋白粉混合之后,过去扶起男人的头,让他喝了下去。
102中毒解毒方法很简单,通风,补充氧气,大量补充糖和蛋白质……
过了一会儿,维特从地上坐了起来,声音低沉:“谢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傅行歌坐在沙发上,手里是一根小小的试管,试管里有一些蓝色的诡异液体:“为什么要来敲我的门?”
知道自己是102中毒,自然也知道102的解毒方法。有开门出来向她求救的力气,自然也有自己解毒的力气。
但是他不给自己解毒,却来敲她的门,并且很显然有故意利用晕倒的身体优势将她压倒的嫌疑,她不可能相信这只是巧合――更有可能的是他知道她会解102.
没错,102是她那篇论文的成果,她是发现了102的人。
7
维特慢慢地又躺回了地上――他不想的,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脸转向傅行歌:“如果我是故意的,你打算要对我做什么呢?”傅行歌帮他解了毒――此刻他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幸好嘴巴还能说话。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最奇怪的就是这种见到他的时候所产生的熟悉的感觉――像梁云止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傅行歌确定自己没有判断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