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犯——姜筠【完结】
时间:2024-05-05 23:10:45

  男人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面前躺着的是夺去了我生命里最爱的人的罪魁祸首,等我醒过神时,已经被扑倒在地上,那之后的日子像是梦境一般,那些仅能透过小窗看到的日日夜夜,就这样消磨了三年。”
  “你是想劝我放弃正在做的事情吗?”姜珊定了定情绪问道。
  男人站起了身,背对着姜珊望向玻璃窗上那破旧的圣子复活图,双手合十。这是姜珊第一次在这位无神论者身上瞥见到一丝超乎科学精神以外的期待,或许曾经有那么一刻,这个男人是希望上天降下惩戒给他这样亵渎神灵的人,那样女儿的离开对他而言也便少了些痛苦。
  “刑期结束以后我才知道,孩子妈妈罹患绝症了。”男人祷告后睁开了双眼说道:“她一直瞒着我,遇到你的那天,是我再也无法承受下去的时候了,每一天我都在自责,如果三年前我没有那么做,我是不是可以多陪陪她三年,而不是现如今每天睁开眼都会担心能不能和她看到今天的落日。”
  “我们情况不一样,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许是内心有点动摇,姜珊忽然从心底涌上一种被人看穿后的怒不可遏,有些失去了理智,拽起背包便准备离开。
  “跟你父亲有关不是吗。”男人在身后斩钉截铁般回答:“让我猜猜,家暴?出轨?逼着你练那些晦涩的钢琴曲?还是做了什么令你觉得不得不除掉他的事情。很抱歉,那天你把背包落在了这里我没有经过你允许就随便看了下,本子上记录了你妈妈出差的期限以及你爸爸每天详细的作息时间,我想至少可以先排除因为练琴太苦而杀人这一项了。”
  “这就是你的报答吗。”姜珊把背包摔在了地上:“救你一命还要满足你变态的好奇心?”
  男人慢慢靠了过来,弯腰将背包捡起,弹了弹上面的灰:“凡事没什么绝对,或许我能帮你想个不至于牺牲自己的解决办法,对付坏蛋,玉石俱焚是下下策。我想这就是我的报答吧。”
  姜珊没有再反驳,她知道姜比讳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可能已经起了疑心,等到事情败露的那天,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是往日一般强加在母亲身体上的泄恨,还是变本加厉的攻击。眼下似乎并不剩太多选择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伯万灵半蹲下来,目光温柔和蔼地注视着姜珊问道。他的面前慢慢伸过来一只手掌,停在半空中,眼前的女孩目光坚毅,但少了很多戒备的情绪。伯万灵先是一惊,随后大笑起来,握住了那空中晃荡的手掌。
  玻璃窗上捶打着刚落下的雨水,水珠汇成娟娟细流,流经圣母像的脸庞,像是来自天国的垂怜令诸神落泪。五彩琉璃窗的外面是这座城市愈发陌生的天际线,黑云翻滚,暴风渐起,遮蔽万物。
  雨季终于来了。
  一个月以来,姜比讳的精神状态越发糟糕。
  偶尔几次的午夜时分,姜珊都会发现他躲在阳台里门窗紧闭,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来回踱步。
  和伯万灵形成统一战线后,姜珊再也没有实施过自己原来的计划,两个人见面的时光也无非是在提前预习一些初中的知识,不再谈论起仇恨和遗憾。但看着姜比讳日渐衰弱的状态,仿佛伯万灵用下的方法比她自己的还要狠毒千万倍。
  姜比讳每天都会收到匿名的信件,或是盖了戳的,或是电子邮件,不论家中还是公司,这些未知的信件像雪片一样不断涌来,刺激着姜比讳的神经。
  对于有些人来说,家庭生活真正幸福与否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但维系住一个表面看上去优秀的丈夫和父亲的人设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但当一切都滑向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深渊时,他也只能去甘心当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听从信件另一端人的差遣,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幡然悔悟,而是为了向这未知的力量证明,看吧,我多听你的话,一切到此为止吧。
  很多年来姜珊都没有再去追问伯万灵具体在那些信件里写了什么东西,是足以摧毁姜比讳虚假人设和事业的证据,还是其他什么让他在意的东西。她只记得在那个雨季将要过去的午后,当她回家时,母亲把她和弟弟叫到了面前,声音有些喑哑地不停道着歉,也是从那天开始,姜比讳正式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夏天接近了尾声,这座极北的城市过了八月便已经带着一丝寒意。
  姜比讳离开后一切似乎都平静如水,母亲开始减少加班的频率,有意无意地陪在家里,弟弟姜郃年岁尚小仿佛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至于伯万灵,逐渐难以寻觅到他的踪迹。
  九月开学后,姜珊在初中入学测验中拔得头筹,成为那一届备受关注的天才新生。圣伊维尔教堂的翻修方案终于顺利通过,那不足几百平的场地上慢慢挤满了各式施工队伍,那座只属于夏天的秘密据点也将在记忆中轰然倒塌,不复存在。渐渐的,就连伯万灵是否存在过都成了一件捉摸不定的事情。
  小区里再一次挤满了警察,那拾荒女人的房子里阵阵恶臭不断弥漫,当愤怒的邻居和警察敲开房门时,那女人已经倒在了满屋的污秽中变得腐烂。没人知道她死了多久,也没人在意她死了多久。
  姜珊忽然想起那来自女人的礼物,那本破旧不堪的科普读物,那会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送出的礼物吗?还会有人知道某个夏天的傍晚她曾经解出一道了不起的数学谜题吗?
  这个夏天匆忙又漫长,好像所有人都是登了个场亮了几眼便慌忙退去,也许是错觉,在这围观的人群中,姜珊分明看见了伯万灵的身影,却一晃了无音讯。
  很多年后,站在冰冷的铁路桥上,姜珊才意识到命运在往日埋下的伏笔,她开始拼命往回追溯,追溯到了某个夏日,她站在某个雨季来临前最后的夕阳下,在半空中伸出了手掌,男人半蹲着大笑起来,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觉得有点烫,但烫得安心。
第40章 39小兽
  暴雪持续了三天,整座城市的运作趋于瘫痪。
  再次见到白戈是在派出所门口的面馆里,还没等姜郃落座,他面前的那碗酸汤面就几乎见底。姜郃看得出他像是一夜没合眼,左眼肿了不少,里头满是红丝。尽管一碗面下肚,身上还披着警用的棉底大衣,他还是冻得不轻。
  “这屋里暖气得快三十度了吧,感冒了?”姜郃脱下外套,递了过去。
  白戈倒了杯热水,双手捂着杯子没有接茬,许久过后,几个字才像是拼了命扒开了他的嘴巴出逃一般顿出:“你同学万寿涛,有线索了。”
  两天前,两个人在老房子遍寻无果,临别时,姜郃将大涛消失的事情告诉了白戈,希望借助他的手段确认好友的安全ᴶˢᴳ。两天来姜郃一篇一篇回溯着姐姐的日记,本以为不会这么快得到回复,如今看到白戈这么严肃,不由得激灵起来。
  “你知道万寿涛这个名字,是他后来才改的吗。”白戈一口一口抿着热水,整个人在店里弥漫的热气中模糊起来。
  姜郃摇了摇头,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即使真的改过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白戈板直了腰,将上半身凑到更近的位置,继续说道:“小时候叫楚守,也是咱们哈市人,92 年生人。”
  “92 年?”姜郃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记得他跟我是同一年 98 年出生,所以我们生日总是会放一起过…”
  “恐怕你这个好朋友,有太多东西是杜撰的了。”白戈继续说道:“他的母亲并没有早逝,但不代表这哥们不惨,小时候遭父母遗弃后跟了亲戚生活,后来亲戚生病走了以后就吃百家饭长大,说实话,也是不容易。”
  陌生,一切都好陌生,白戈口中的这个人和自己记忆中的万寿涛相去十万八千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这两个人设合二为一,但他还是努力在找寻蛛丝马迹,想从这个故事中找到一丝能让自己信服的证据。
  “这哥们的履历终于引起了我的兴趣,很多东西我的系统里是查不到的,也是拜托了一些朋友我才知道,13 年前,这个万寿涛,曾经涉嫌交通肇事和盗窃。”白戈一字一顿继续道:“换句话说,我们应该称呼他那时候的江湖大名,小兽。”
  还没等姜郃缓过神来,白戈便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笔记本摊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关于十三年前红星街交通肇事案的一些内容,他开始按图索骥梳理起来:“2005 年万寿涛 13 岁,这年台风夜他在红星街盗窃了一辆出租车,并在开出不到几百米的距离发生了交通事故,和一个不满十周岁的女孩相撞,女孩重伤昏迷,并在几天后不治身亡,当时万寿涛也因为撞击处在长时间的昏迷中,后来因为案发时不满十四周岁,当时法庭宣判不予追究万寿涛的刑事责任,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儿时的惨痛回忆加上年少时犯下的错误,让一个人在幡然悔悟后急于撇清过去的自己,于是改名换姓奋发图强,从自身的人格中演化出一个完美的人格,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姜郃思忖片刻,忽然觉得自己给这位陌生好友找补的念头有些讽刺,抬起眼看见对面的白戈正在观察自己,一时间五味杂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戈像是猜到了七八分说道:“如果今天是我我也很难相信这些,但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也没那么可疑了。”
  “你的意思是?”姜郃问道。
  “判决结束了,身体恢复了,这位咱们的好朋友却忽然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再出现时他已经改名为如今的万寿涛,入读了咱们市最贵的那间私立中学,随后一路顺风顺水,成了你的同学。”白戈回答道。
  “这怎么了,总要开始新生活不是吗。”姜郃知道自己反驳得很没底气,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进行抗争了,是在维护好友的颜面,还是自己的颜面。
  “一个不久之前还在吃百家饭长大,没有任何正经收入来源的街溜子,忽然在大难不死后生活无忧了,这怎么看都属于童话故事吧。”白戈笑道。
  “你这么说就是连这一点也有调查结果了。”姜郃逐渐放弃了抵抗。
  白戈的脸上涌上一阵心满意足的笑,他将笔记本合上收了回去,故意卖着关子喝了口热水,才继续说道:有个插曲没跟你讲,万寿涛当年住院抢救时,曾经差点被人杀了。”
  “女孩的家属吧。”姜郃猜道。
  “嗯,那女孩的父亲伯万灵。”白戈继续抿着杯子边:“那女孩葬礼之后,孩子爸爸找到机会溜进了万寿涛的病房,被发现时在他身上搜到了剧毒物质,似乎是他自己调配的。说实话,大家也都能理解,当时不少前辈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人家认罪态度也不错,判了三年就完事儿了。”
  看见姜郃还是一脸不解,白戈继续说道:“刚才我说万寿涛在那之后改名换姓并且开始走上正轨衣食无忧,总不可能是他亲生父母看见新闻忽然跑回来认亲的吧,于是动用了一点人脉,我查到自那时起万寿涛就一直受到别人的资助,才让他顺利完成了各个阶段的学业,这哥们也是争气成绩都还不错。而资助他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准备杀了他的,有着血海深仇的女孩父亲。”
  姜郃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听些什么,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白戈见状笑了笑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面对三年前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坐完牢出来以后竟然以德报怨,怎么想都不是我们普通人可以理解的境界,要么就是三年来伯万灵在里头接受到的教育犹如洗礼,要么就是…”
  “他藏着更大的目的。”姜郃补充道:“如果伯万灵真的要复仇,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条漫长又曲折的路,还要付出那么多财力物力,所做的这些仅仅只是为了报复吗。”
  “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如果按照现在这么推理,加上万寿涛已经消失了有阵子来看,他碰到危险的概率很大,当务之急就是先找到他或者伯万灵问问。”白戈说道。
  “有线索了?”姜郃盯着店门口透着毛玻璃映出的几道黑影问道。
  “正在查,随时有消息。”
  白戈话音未落,面馆的木门又被推开,跌跌撞撞进来几位披着黑色警用大衣的警官,双腿摩梭着在门口的毯子上清理鞋上附着的积雪,门外的大雪擦着几人的身体落到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变成水气,变成微尘。
  “警官!警官!门帮忙关紧一点喽!”店老板在厨房旁的小窗口探着半个脑袋喊道。
  拉紧了门阀,几位警官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彼此跺着脚捂手,其中一人认出了背对着的白戈,厉声笑道: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见了,提前跑这躲清闲是吧。”
  白戈回头望去,才发现是派出所的同僚们,起身过去打了几声招呼。姜郃望见那背对的女警官有些面熟,侧身观察才发现是那日的所长周齐,几个人被冻得面红耳赤属实不好分辨。
  周齐仿佛背后长了眼,头也没回便发现姜郃的踪影,埋头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唠家常似的询问白戈和姜郃见面的原因,白戈随便搪塞了一下,便着急忙慌想着赶紧离开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
  “你小子不是又想溜吧,我告诉你啊今天下午你哪儿都别想去,赶紧把上午落下的清雪任务给完成了,指派的那点地方要是今天干不完咱又要挨批了。”之前的警官走近两人强行给白戈按住,他脸上满是白霜,转头对姜郃笑道:“对不住了兄弟,今天所里有任务,这雪再不扫周围邻居没法出门了,时间紧张你体谅下。”
  “姜郃是吧。”一阵铿锵的女声从几名警官处传来,周齐微微侧过头:“这天不好打车,去哪儿一会儿我送你。”
  那女人的语气似乎不允许回绝,姜郃微微点头,想着也许能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周齐,姐姐的日记中曾提起过只言片语,曾是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头人物,风华正茂,远大前程,如今却窝在了偏僻的老城区派出所里消磨。
  姜郃坐在副驾驶不敢出声,她不知道旁边的女人主动请缨仅仅是出自于好心还是另有目的。回到哈市已经数日,本以为是回乡解答疑惑的旅行却在重新涉足这片土地之后平添了许多新的发现和疑问,这些东西像一个个碎片乍看之下毫无关联却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联系,现在看来,就连昔日多年好友的身份都成了谜团,这纯白的大雪之下掩盖着数也数不清的脉络。
  “咱们其实见过。”旁边的女人率先打破了寂静:“五年前,你姐姐葬礼上。”
  姜郃转过头看着旁边的女人,没有作声。
  “没印象很正常,我也只是匆匆去看了一小会儿就走了,那天大家都挺忙的。”周齐说道。
  “你跟我姐是怎么认识的?”尽管姜珊留下的日记中寥寥几笔曾写到过和周齐最开始的相识,但姜郃此时决定扮演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毕竟,谁会对傻瓜提防心思呢。
  周齐探着脑袋一边吃力地观察路况一边说道:“一开始因为她朋友的失踪案,去学校调查时认识的,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宋颖菲。”姜郃记得这事儿,不光是在日记中看到过,他也清楚地记得那时姐姐曾像着了魔一般调查她的下落。
  “对对对,是叫这个,宋颖菲。”周齐紧皱的眉头ᴶˢᴳ终于舒缓了:“后来这样那样的,也算是交往一场,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还觉得挺恍惚的像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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