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或许并不是落在手背上。
她缓缓地抬起手来,抚上了自己的面庞。
她摸到了如同冰裂般绽开的细微伤口。
格拉,格拉。
在触碰到的刹那――
那些裂纹终于放纵地,开始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第180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白飞鸿听到了冰裂的声音。
一瞬之间, 血液凝结成冰,冻结了骨骼肌理,而后, 随着她的动作开始破碎。
最初落下的是脸颊的碎片, 随后, 是手指, 是嘴唇,是咽喉与眼睑……
细小的冰块跌落下来, 随着裂纹在她身上不断地扩散。
她正在支离破碎。
她正在看着自己支离破碎。
――道心动摇, 以至破碎。
可白飞鸿并没有觉察, 痛楚如同纷纷落下的碎片,可见,却不可觉。
她并不觉得痛,却无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看着又一块碎片跌落,白飞鸿的心中忽然闪过某种明悟。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来, 看向那边战斗的两人, 在火与剑的交锋中,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男人, 正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憎恨, 深入骨髓的憎恨。
憎恨的火焰燃尽了一切, 他从此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是她上一世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还是她这一世最好的那个朋友,都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 白飞鸿终于明白了。
――她再也带不回他。
冰冻的躯体在这一瞬间,从胸腔深处绽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痛楚迟了一刻, 终于在丹田深处迸裂开来。
白飞鸿深深地弓下身去,用残缺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些被强行压抑到冰面之下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尽数翻涌上来,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没顶而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在被四溢的灵气所冰封的地面上,碎成了细小的血花。
白飞鸿在这一刻,终于不得不面对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妄念――
――她想要带回他。
她居然,一直想要带回他。
殷风烈也好,花非花也罢,在她的心里,她其实一直都很明白――他们共度过的那些岁月,并不都是假的。很多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说的话,做的事,那些好,那些温柔……全都是真的。
她不能承认。
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她不能承认,她无法承认,她也不被允许承认。就连这样的念头,想一想都显得可笑,都显得愚蠢。
更加愚蠢的是她心中所怀有的那个愿望。
……到他的面前,问出一个为什么。
问出为什么……然后呢?
冰裂的声音骤然迸碎,在她的身上撕扯开更深也更大的裂缝。
然后……
然后她要做什么?
白飞鸿原本以为,她想要杀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她苦苦寻求的真相落入她手中的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她真正渴求的,并不是那个结果。
她想要把他带回来,想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想要知道,她做些什么才能阻止他,才能阻止他变成她所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这个愿望太过愚蠢,太过虚妄。所以不可言说。不只是对着旁人,就算是对着她自己的心,也是不可言说。
因为知道不可实现。不可实现的愿望不过只是妄念。这样的愿望只是想一想都会受人耻笑,所以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
最好最好,甚至不要有过那样的愿望。
不要像一个为爱盲目的蠢女人,不要像一个软弱无力的傻女孩,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得不肯接受现实――所以,不可以有那种愿望。
只是那么想过一下子,对白飞鸿来说,都是可耻的,都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她用恨扼杀了它,用杀意摁死了它,用责任、义务、担当以及其他一切外在的字眼把它埋住,牢牢压住,不见天日,不可告人。
那个念头就这样被深深地藏着,被深深地压抑下去,甚至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哪怕没有任何人在的时候,对着她自己,她也不肯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想要让你回来。
――我希望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我希望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就像你曾经为我所做的那样。
就像她曾经被他如英雄一般拯救了那样,她的心里,其实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英雄。
但是这一刻,白飞鸿终于意识到这是绝无可能的。
殷风烈绝不原谅,绝不回头,绝不改变主意――而那个动机、那个悲剧发生在他们出生之前。
在理解了那个“为什么”的一瞬间,白飞鸿也完全明白了。
就算重来一世,她也还是来不及。一切在她出生之前都已尘埃落定,无论她做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
而她也终于彻底绝望了。
但是……
白飞鸿低下头,用布满裂纹的手抓紧了青女剑。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的手臂发出了刺耳的碎裂之声。更深的痛楚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扩散开来。
无情道的道心动摇,反噬也比什么都更强。
与她突破无我之境前,差一点就溶解于其中的那一回相比,这一回来得更加凶险,也更加残酷。
道心破碎反映在了她外在的身躯之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无可名状的剧痛。
白飞鸿却无视了这一切。
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以青女剑为支撑,缓缓地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一些摇晃,虽然每个动作都会让身上崩裂开更多的裂口,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而后,她抬起头,看向战场的另一边。
那边,掌门与殷风烈的交战也到了尾声。
曾经纵横四海的昆仑墟掌门,到底是老了。
献祭了自己一半骨血与大半修为,又经过了这样多年的衰老折磨,卓空群已经不再可能赢得过正当盛年的殷风烈――在他涅了那样多次之后,更加不可能。
白飞鸿的心中,再一次闪过了一丝讽刺般的了然。
……也难怪他前世会在殷风烈重伤觉醒血脉之时,把他押下归墟作为祭品。
她握紧青女剑。缓缓地向前一步。
格拉,格拉。
冰裂之声进一步扩大。
――必须阻止。
白飞鸿这样想。
――不想阻止。
她的心这样说。
――你恨他。恨这个几乎杀害了你的父亲,一度毁灭了昆仑墟的男人。
白飞鸿这样想。
――我确实恨他,恨他这样对我,恨他明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她的心这样说。
可是,却有更多的回忆,在她的眼前摇曳了。
是闻人歌残破而森白的遗骨,是林宝婺血淋淋的头颅。
是少年第一次对她微笑的样子,他是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
是血腥而黑暗的洞窟,是她脚下的尸山血海与累累白骨。
她的第一把剑是他为她选的,也是他第一个教会了她该怎么握剑。
是闻人歌倒在她眼前的样子,是云梦泽鲜血淋漓的身躯。
是花非花同她插科打诨的模样,是他们一起在月夜里痛饮过的美酒。
那个时候,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冷冷地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在雪盈川那位横暴的魔尊面前,也是他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我要阻止他复仇。
白飞鸿握紧了剑,逼迫自己再度迈出了脚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对上殷风烈的眼睛时,她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住手罢。”
她痛恨自己的声音,痛恨从自己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她痛恨这软弱的音调,痛恨自己这近乎示弱的姿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居然到这一刻还对他有所期待。
我应该杀了他。
我必须像他对我那样冷酷地对待他。不应该同他说话,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谅解,不应该存有一星半点的温存。不留余地,毫不留情。
杀了他。
在他说出让我动摇的话之前杀了他。
在我想起更多他的好之前――杀了他!
然而――
握住青女剑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
白飞鸿从未有任何一刻曾像这样憎恨她自己。
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在这一刻说出的话。
住手罢。
简直就是在哀求了。
她这样想。
“够了。”
她马上说,只是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
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不管是要复仇,还是要挽留,怎么样都好,全部都已经够了!
殷风烈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唯有在对着她的时候,环绕他周身的火焰才会略为寂静一些。
他缓缓地,却也决然地摇了摇头。
“不够。”
伴随着这句话,殷风烈斩下了卓空群的头颅。
他说:“远远不够,飞鸿。”
不是阿白,也不是全名,这一刻,殷风烈像过去那样,唤她,飞鸿。
白飞鸿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站在那里,如过去一般看着她,如过去一般唤她飞鸿。
然而殷风烈自己都没有觉察罢――他所说的,是与他父亲一样的话。
不够。
远远不够。
“我娘死了。”
父亲的血从他的脸庞上缓缓流下,殷风烈看着白飞鸿,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次也一样,我娘死了。”
所以,他也如前世一般,绝不会再罢手了。
“既然他为了这个天下,杀害了我娘――”
殷风烈扯了扯嘴角,露出毫无笑意的笑来。
“――那我就要毁了他牺牲我娘所换来的一切。”
于是,白飞鸿握着剑的手,终于动了。
青女剑铮然出鞘,犹如一曲哀歌。
“我会阻止你。”
她说。
“你想杀了他们,除非我死。”
“……住手罢。”
这一次,是殷风烈这样说了。
就连缠绕着他的火焰,也在这一刻变得寂静。
那双眼睛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又一次用了那种眼神看着她――少年般的眼神,仿佛在恳求着什么的眼神。
他说:“你的道心已经碎了……你真的会死的,飞鸿。”
白飞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也像沁了血。
“我说了。”她说,“除非我死。”
“……”
漫长的沉默。
在长留之山的结界发出崩碎的巨响中,殷风烈缓缓地、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烈焰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缠绕到剑身之上。
他说:“那我也只能杀了你了,飞鸿。”
第181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行将碎裂的结界之下, 白飞鸿与殷风烈深深地注视着彼此。
寂静如同风暴,在他们之间落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二人都心知肚明――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纵是百口也是莫辩。
纵是情深也是枉然。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 是宿世的恩怨, 是两个族群的冤仇, 是迟来了千年的血债,是无以计数的人命, 是一切人言、情谊、时光都无法跨越的――命运。
是啊。
这便是命运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而她也下定了她的。
他们谁也无法再回头, 谁也不能再收手。
于是――
无需多言。
两柄神兵同时啼鸣――铮然交错。
锋刃与锋刃交接, 剑气与剑气碰撞,谁也没有留手,谁也不曾容情,青女剑与夙夜剑,转瞬之间便已过了百余招。
白飞鸿已是半身浴血。
她本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继续战斗。任何一个剑修……不, 任何一个修士都知晓, 道心动摇之时不宜动武,更何况她的道心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
无情道的道途何等凶险, 一步行差踏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遑论是她如今的景况。
每一剑都会让白飞鸿的手臂迸裂出更多的裂纹, 在第一轮交锋以后, 她的右臂垂在身侧,白骨支离,鲜血横流――就算她下一刻就在此地玉碎冰消, 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然而,在失血的眩晕中, 白飞鸿却忽然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
她抬起眼,看向殷风烈, 毫不意外,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与她同样的思绪――
“那是雪盈川的剑意?”他问。
于是,白飞鸿真的笑起来了。很轻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像她的――几乎不属于她的恶毒。
“是。”
她微微地笑着,说。
“这是雪盈川的剑意。”
多么讽刺,多么荒谬,多么狠毒。
她想,笑着想――她在用曾经杀死过他一次的男人的剑意,在对付曾经从那个男人手里保护过她的男人。
在看到殷风烈的脸上闪过一丝被刺伤的神色时,痛楚与快意,同时在白飞鸿的心中翻涌起来。
曾经不惜与魔尊为敌,舍弃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少年,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他这样的站在她面前,这样的拿着剑对准她,这样的……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而她,她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此狠毒,如此残忍,毫不迟疑地提起剑来,对准了昔日的恩人,用一切手段――她所能想到的全部手段――来对付他,来伤害他。让他流血,让他痛苦。
他们居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们终于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命运荒谬到了这样的境地,如此滑稽的恐怖,在面对这样的命运之时,除了笑,还能做出什么表情?
白飞鸿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厉害,每一次大笑都挣开肺腑之间的伤口,更多的血流汹涌而出,几乎呛住她的喉咙。
那是多么滑稽可笑的笑声。像是哭泣,又像是惨叫。太过滑稽,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任何人听了都会发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