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 殷风烈几乎乐不可支。
“哈哈……说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说什么看破万物因果……所谓的神o居然能够天真到这种地步!简直可笑!可笑!”
“那并非他的过错。”
卓空群睁开眼, 平静地替希夷辩解起来。
“神o不知忧虑,不识恐惧,所以他想不到,人会因恐惧而发狂。”
“他只是低估了人的卑劣。”
殷风烈沉下脸,冷声道。
“对一般修真者来说,这道神谕只是在说昆仑墟的灵力正在衰退,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来对抗将要到来的天劫罢了。但对于真正在保守秘密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至少,对于当时一山二阁的掌门和东海三家的家主来说,不是这样。”
他看着卓空群,眼中憎恨的毒火燃烧得更为炽盛,他咬着牙,像是在嚼着什么人的骨头。
“旁的人不知道‘灭世浩劫’是什么,但你们――还要加上兜率、雪山双寺的高僧――你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因为一万年前,就是你们一起构建了归墟大阵,献祭了白帝少昊。这么多年以来,也是你们一直在守卫着这个秘密。”
归墟大阵,白帝少昊。
陆迟明入魔那一日同她所说的话,再一次浮现在白飞鸿的脑海之中。
――东海的家主,世世代代都会将自己献祭给归墟。自白帝起,一万年来,代代如此。
――那不是飞升,而是兵解。
――一万年前,白帝少昊于归墟兵解。自此之后,空桑、灵山与少海结为同盟,共同守卫东海,白帝后裔会选最为杰出之人,献祭给归墟,换得长盛永昌。
归墟不是白帝少昊的飞升之处,而是兵解之地。
归墟也不是万物终结之所,而是由一山二阁、东海三家、兜率雪山双寺共同构建的献祭大阵。
从很久以前她就隐隐觉得奇怪,为什么相较魔修,正道的元老为数寥寥,与四魔修为年纪相当的,居然只有昆仑墟掌门、剑阁阁主与兜率寺主持这么几人而已……所有人都说,那是因为大能都已飞升了。
可如果连白帝的飞升都只是一场骗局的话――这万年来,真的有人成功从这方天地间飞升吗?
这一刻,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联结起来,拼凑出一个最为骇人的结论。
这一万年来,自白帝起,修真界就一直在不停地向归墟献上祭品!那些“飞升”的大能,全都是被献祭了!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只有这样的秘密才值得所有的正道魁首一起保密!只有这种情况才会让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在这么多年来都紧密联合在一起!
白飞鸿感到一阵莫大的寒意。
比这个结论更为可怕的,是这个结论背后的动机。
――究竟是什么,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
殷风烈一直在留意着白飞鸿的表情,此刻从唇边溢出了一声轻笑――他这样笑的时候,倒有点花非花的影子。
或者该说,花非花这样笑的时候,有一些他的影子。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秘的恶意,“他们向归墟献祭的理由,和人族对妖族发起战争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还灵气于天地。”
白飞鸿蓦地张大了眼睛。
她本能地想否认,却忽然僵在原地。
她想起来了。
这方天地之间,如今只余下希夷一位神o的理由。
为什么曾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兽灵鸟如今都已经绝迹,为什么曾经遮天蔽日的比翼鸟如今只余下蛮蛮一个,为什么除去天魔之外世间再也寻不出哪怕一头真龙……这一切的理由,都是一样的。
因为天地灵气衰微,所以这些对灵力所需甚多的神族是最先夭亡的,至今无一存活。
无法离开这方天地的神o,都已经死了。
那么,如果天地灵气继续衰减下去又会如何?
这一切她本应该想到,任何一个修真者都应该想到……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次也没有。
因为一万年来,天地灵气的循环都平稳而安宁。即使有所衰减,和这一万年的时间比起来,也如此微不足道。
除了希夷这样从上古一直活到如今,几乎可以称为“不死不灭”的神明之外,便是长寿的修真之人,他们的寿命也不足以体会到这份变化。
谁会想象山岳在一夕间崩塌?谁会想象汪洋在转瞬间化为沙海?
所以,谁也没有察觉到,谁也不会思考――为什么天地灵气的衰减停滞了。
只会是因为这个……除了这个再也没有任何事可能让一位强大到白帝这种程度的神o牺牲自己,让正道魁首们联合起来,在一万年间共同守卫着同一个秘密,并且不断向归墟献祭最优秀的修真者。
“灭世浩劫……”白飞鸿慢慢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寒意一直浸到了骨髓深处,“就是指这个?”
殷风烈笑了起来,用一种听起来很愉快却又暗藏怒意的语气给予了肯定。
“没错。”他又笑起来,“就算用那么多的大能去填,窟窿也还是越来越大,更何况,能够去填窟窿又愿意献祭自己的大能本就没有那么多――等到献祭填补进去的灵力追不上衰微的速度时,天地就到了崩塌之时。”
“首先死绝的会是修真者,然后是妖族……”白飞鸿喃喃,“到了最后,连凡人……不,连这世间一切生灵都逃不过。”
这的的确确,是真正的“灭世浩劫”。没有什么能逃得过。
于是希夷降下了神谕。希望彼时还在内耗的人族与妖族能暂停干戈,共同应对这一攸关天地存亡的危机。
“可是希夷实在不够了解人类,他不知道这种卑劣的野兽有多么贪得无厌。”殷风烈笑着,眼神却慢慢地暗了下来,“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人类会杀害妖族的原因。”
他看向白飞鸿,眼神中带着某种格外晦暗的东西。
“你还记得我们的入门试炼吗?”他笑着说,“妖族的羽鳞骨血都是炼制法器的好材料,不是吗?”
白飞鸿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是的。
她当然知道。作为医修,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究竟有多少法器是用妖族制成的,又有多少药方里指明了要妖族的某一部位。
“所以啊。”殷风烈笑得更厉害了,连脊背都在微微颤抖,“当希夷传达了他的神谕之后,人族就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他的笑忽然消失了。
“如果妖族活着就会与人族来争夺灵气的话,杀掉妖族,让他们重新回归天地,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他看向卓空群,目光中燃烧着炽烈的恨意。
“你说对吧,卓大掌门?”
“你忘了两件事。”
卓空群的神色依然平静,即使是昆仑墟掌门代代口耳相传的不传之密被人这样揭破,自己与人族被这般奚落,他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模样。
他只是淡淡地纠正了殷风烈叙述中的两个错误,像是一个好师父,在纠正纠正弟子用错的剑招。
“其一,妖族自古以来便以人族为食,因为摄入人修的血肉是夺取灵力的最好方式。其二,战争会进行到那般地步,因为妖族也渴望主宰天地,以人修为奴。”
那个时代,是如今的人完全无法想象到的残酷。人杀妖,妖食・人,两族之间彼此残杀,彼此仇恨。
“但是仍是有妖想要终结这个局面的!”殷风烈激动起来,“那就是我娘,上一任的妖皇――可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白飞鸿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被接二连三的真相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不知为何,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陆迟明的声音。
――小心卓空群。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可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听到这般尖锐的质问, 掌门的神色却依旧没有一丝改变。
他道:“做了该做的事。”
“你说――‘该做的事’?”
殷风烈怒极反笑,烈火般的灵力在他身上燃烧,那灼热的妖气逼得他的双眼都亮得骇人, 仿佛那些焚烧着他五脏六腑的毒火, 日日夜夜灼烧着他的灵魂的怨憎, 终于烧穿了这副皮囊一般, 那憎恨的目光钉在卓空群的脸上,像是想要烧开这个人的皮肉, 烧穿他的骨骼, 看看他的血、他的心、他的魂魄――看看这个人的里面, 究竟装着一些什么东西!
“你管那叫‘该做的事’?”
殷风烈的剑锋上也燃起了火焰,那是凝聚到了极致的妖力的烈焰,从他的体内,从他的灵魂深处燃起的火光――长离神火,朱雀一族的本命真火――那火光终于突破了一切束缚, 和他的咆哮一同朝着掌门扑将过去!
“你管你趁我娘临产之际抓走她, 把她押下归墟大阵,在那里强逼她日日夜夜的献祭――叫做‘该做的事’?!”
红莲烈火冲天而起, 带着能焚尽一切的热意, 那磅礴的火光遮蔽了一切, 白飞鸿看不清那边的战斗究竟如何,只听得到铮铮的金戈之声,以及, 殷风烈那比什么都冰冷,也比什么都炽烈的声音。
“一千年了。”他说, “一千年了,我娘都被压在那个大阵之上, 因为朱雀一族是凤凰后裔,继承了涅之血,你便想出了那样一个计谋――用我娘的魂魄作为祭品,日日夜夜在祭坛之上献祭。一千多年,多少个日夜,你有数过吗?你有想过吗?卓真人,卓掌门――被大阵生生抽干了灵力的痛苦,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涅,不只是自己的躯体,连自己的灵魂也被生生燃烧殆尽的痛苦――你能体会吗?你能理解吗!卓空群!”
然后,白飞鸿听见了掌门的声音。
老者的声音直到这种时候也依然是平静的,如明镜止水,不起波澜。
“我自然知晓。”他说,“在献祭殷华之前,我已献祭过我自己。”
“……”
这个回答,连殷风烈也为之沉默。
如霜雪亦如山岚的一剑,陡然破开了烈焰的帷幕。
在火焰之后,须发皆白的老者持剑而立,磅礴清正的灵力环绕着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令人想起,一千年前,一千年后,这个人都是当世的正道魁首,亦是唯一一个将无情道修至化境之人。
道行精深如他之人,本该超脱六道轮回,凌驾生老病死,远离天人五衰。
然而,他却已垂垂老矣。
因为他对于自己的衰老接受得太过坦然,也因为他一直以来都以那样平常慈和的形象示人,更因为和他同时代的修道者大多已经陨落――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般老朽的模样,于他这样的大能而言,本就不合情理。
这样一个人,何以衰老至此。
――因为在一千年前,他已经在归墟献祭过自己了。
“但,不够。”卓空群平静道,“彼时我献祭了自身一半骨血,大半修为,却于那时意识到,不够,远远不够。若不再加上一个与我同等修为之人,便不足以填补天地灵气的缺口。”
“所以你便选择了我娘。”就像是对这个回答感到好笑,殷风烈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你才要趁她临盆之际下手――因为女妖都是孕育子嗣之时最为虚弱,也因为你那时修为大减,远不如前。”
“天崩之兆已现。”卓空群道,“彼时我已无他选。魔修之力不可用,剑阁之主修为不足,书阁之主已殉道,兜率寺主持已献祭己身,雪山寺佛子死于大悲和尚之手……当是时,唯有妖皇殷华与我修为相当,再无其他人选。”
“于是你就趁着我娘临盆之时身体虚弱修为大退,从她的藏身之所把她带走,押下了归墟,摆上祭坛,对吗?”殷风烈的笑声低得像是从地底里爬上来的,“你能告诉我吗,卓大掌门――在那个祭坛上,你把我从我娘腹中剖出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卓空群没有回答。
在一瞬的凝滞之后,烈焰再度缠上了殷风烈的剑身。
“说不出来了吧?”他大笑起来,“那我来替你说怎么样?在献祭自己的妻子之前,你就已经决定要连自己的儿子一起献祭!你自己做了祭品还不够,还要我娘和我一起做祭品!好一个圣人!好一个正道魁首!好一个仙界典范!”
白飞鸿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隐约的猜想,那些只言片语,那些隐没在迷雾之后的真相,在这一刻,终于变得如此清晰。
清晰到不容错眼,清晰到不容分辩。
前世的殷风烈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会以那样一种模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确认过,那时候她刚刚能够行动就去跪求掌门让她看一眼殷风烈的状况,所以她亲眼确认过――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殷风烈的魂灯明明就已经熄灭了。
魂灯熄灭便说明人已经死了,确凿无疑。
除非――
除非是继承了凤凰真血的朱雀妖族,能够在死后涅重生。
“你在献祭我娘之前,特意从她腹中把我剖了出来。但未足月的卵终究是未足月,更何况是那般生生剖出来的。你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让我孵化,而后,你用我体内的人血压过了妖血,伪装我是人,再欺瞒我,驯化我,想方设法把我栽培成了和你一样的人……”
殷风烈古怪地笑了起来,面上却渐渐显出一种目眦欲裂的狠煞来。
“任谁听了都要说一句,卓掌门真是好计谋――但你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朱雀妖鸟在生死一线之时,会觉醒妖族血脉这件事吧?”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前世的殷风烈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时候,他为了救他们,确实是被雪盈川杀死了一次。
然而,在濒死之时,那个少年觉醒了妖族血脉。
他于那时死去。
他亦于那时涅重生。
“一千年过去了,就算是能涅的妖皇,也已经燃尽了魂魄。你需要新的祭品了,对吗?”
殷风烈的目光,隔着冲天而起的烈焰,对上了白飞鸿的双眼。
而后,他笑了起来。
“这一次你选中的祭品是谁?”他说,“是天生剑骨的白帝后裔,还是难得返祖的龙血传人?亦或者――是那个在短短时间里就连杀魔尊与死魔的无情道天才?”
他问,笑着问。
“你选来替代我的祭品到底是哪一个――老头子?”
前世的那个时候――
是卓空群找到了他,带走了他。
――就像他曾经对他娘亲做的那样,掌门把殷风烈押下了归墟,做了新的祭品。
在明了这一切的同时,白飞鸿听见了某种东西破裂的轻响。
如同永冻的冰湖湖面,支离破碎的声响。
她低下头,看到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