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游到大鲸的鳍翼之下,伴飞入海。
滚烫的海水撕裂血肉,火流星不断砸在身上,反反复复、千锤百炼。
视野中只有无边无际的黑烟与血红。
小鲸痛到抽搐,但它知道那些足以把它身躯砸碎的火熔岩都打在大鲸的身上。
于是它紧紧抿住唇,连半声闷哼都没有发过。
不能退缩,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云昭早已忘了呼吸,心神附在小龙鲸身上,跟随前方坚毅勇敢的身影,一直向前。
一重、一重、又一重。
双鲸伴飞,穿过一个又一个火焰隧门。
皮肉脱落,伤痕累累。
烙伤盖着烙伤,焦枯的血肉凝在骨骼上。
视野越来越红,眼前灰暗深黑之中,只剩下无尽的焰冕之门。
大鲸带着小鲸,不断穿越、穿越……血肉褪去,伤疤叠伤疤之下,渐渐地、渐渐地……生出了鳞。
云昭心神俱震。
龙!
鱼跃龙门,化身为龙!
很好,很好,她现在也是一只龙。
不知什么时候,大海恢复了平静。云昭怔怔望向前方,伤痕累累的大龙鲸变得很瘦很瘦,身上凌乱地拖着许多焦黑的皮肉,皮肉下是初生的鳞片,不断渗出血来。
它非常疲惫,胡须发白,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小龙鲸发出喜悦的欢呼。
虚弱的老龙偏了偏头,带头游向附近的海岛。
它仰起头,往浅滩一吐――它口中竟然藏了个人――那个落水的人。
是个大肚子孕妇。
老龙忍受着千锤百炼之苦,护住她安然无恙。
它化形成人,带她上岸,抓鱼虾给她吃。
小龙鲸化不了形,只能在海边游来游去。
很快,孕妇生下一个皱巴巴的丑陋婴儿,她把婴儿捧给老龙看,远远地,云昭听不见她对老龙说了什么,只知道老龙吐出一枚金灿灿的初生龙丹给她看。
女子娇笑着,把婴儿塞进老龙怀里,忽然抢走老龙手上的龙丹。
她抓着龙丹转身就跑,连婴儿都不要了。
老龙本就非常虚弱,失了丹,更是寸步难行。
它倒在岸边,在烈日下迅速枯萎。
小龙鲸泣血悲鸣,不断往岸上冲,却一次一次被潮水推走。
它眼睁睁看着老龙的眼睛变成灰白色。
那女子回来了,她远远捡起石头砸老龙的尸体,确认它已经死亡后,她跑过来捡走了婴儿。
小龙鲸停在浅海,盯着她,一直盯着她。
*
云昭陡然惊醒!
恨意入骨,心脏欲炸。
她正欲倒抽一口凉气,耳畔有人及时提醒:“不可以呼吸。”
云昭:“……”
视野一片血红,小龙鲸残留的恨意刻骨铭心。
她方才学习的鲸息其实是内息。
潜游这么久,内循环的真气也枯竭耗尽。
她的脑海里迅速闪动着念头。
原配陈氏。落水孕妇。获救产女。
不是温母还是谁?
好一头歹毒至极、恩将报仇的白眼狼!
温长空原配好心帮助她,她害了她。老龙鲸救她性命,她又害它。
这种人,也配活!
云昭怒极恨极。
可是她就要窒息了。若她死在这里,那对母女必定会顺顺当当回到京都,再夺走本属于云昭的一切,害死湘阳夫人,嫁进皇家,坐享富贵荣华。
云昭好气,好恨。
‘我怎甘心!我怎甘心!’
她蓦地转头,盯住斗篷下那张霜白的脸。
抬起手,向他招了招。
他不明所以,凑近。
云昭用尽剩余的力气,陡然扑向他,偏头,张嘴衔向他挑着笑的唇线。
电火石火的霎那,她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
冰雕玉琢,完美慈悲。
云昭已经顾不上感慨了,她脑袋嗡鸣,心跳欲炸。
双唇交接,她无暇确认感受,只贪婪地、本能地……狠狠一吸!
他笑得那么轻松,姿态那么惬意,嘴里面肯定是有空气的吧?
“……”
冰冷的海水呛入肺腑。
啊,忘了这个人也是幻象,窒息已经让她神智不清。
头晕目眩,海天倒转。
她终于熬到这一霎,分明一直向下潜游,此刻却在不断上浮、上浮……
只是云昭已经撑不住了。
她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只留下某人水中凌乱:“竟然,被,强吻,了。”
*
半空沉沉压着灰色团云,金红的闪电蜿蜒其间,好像漫天金鳞。
大地却是纯灰的。
一片死气。
灰色的海水一浪一浪拍打灰色的沙滩。
远处遥遥可见无数拱顶、神柱和祭殿,楼兰海市已触手可及。
但一行人并没有离开浅滩。
及腰深的海水中,晏南天黑裳湿透,面如金纸,一对眼珠子僵硬通红。
他直着嗓子唤:“阿昭……阿昭……阿昭!”
水波一动,他立刻掠上前,颤着手,扶出水中的人。
……是个侍卫。
……身上没有伤。
……是个活活溺死的侍卫。
晏南天勉强维持风仪,朝这具尸体笑了笑,拍了下尸体的肩膀,疾疾转身,淌着水踉跄走向另一侧。
“阿昭!阿昭!”
这么久了……修为远胜于她的侍卫都已经溺死了……
不不不,遇风云可以给她渡气,他一定会带她回来。
他不会生气,不会生气。他还可以给遇风云封官进爵,他可以!
一只小手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袖。
他蓦地转身,对上温暖暖娇怯的眼眸。
她捧给他一只水袋,双颊微红:“晏大哥快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在、在水中时,多谢晏大哥救……”
她的声音陡然消失。
他掐住了她的咽喉。
他笑着凑近,睁大的瞳仁里照出她惊恐痛苦的脸。
“啊,是你。”他找到了替罪羊,“是你骗我,你说她会平安来到这里,你说她会比我还快……她在哪里,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手指颤抖,掐着她,将她拎了起来,把她的耳朵凑到自己唇畔。
“说,她在哪里,说!”
温暖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
“殿下,殿下!”顺德公公赶忙上前劝解,“殿下冷静啊殿下!云姑娘她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殿下!”
晏南天将温暖暖猛地扔开,反手拔出剑来。
“铮――”
这是储君之剑,可斩一切奸佞。
谁挡,就连谁一起捅个对穿。
“铮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激动的呼声。
“找到云姑娘了!”
“殿下!殿下!云姑娘找到了――平安!平安!”
晏南天蓦地抬手,单手摁住自己的脸,瞳仁震颤,呛出一口血。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
第24章 我要食言
遥远的潮声渐渐清晰。
云昭意识回笼,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头顶一片灰色的天空。
云积着云,大团小团,看着像柔软的棉花。蜿蜒其间的金色闪电,就像绣棉被的金丝线。
她好冷,好想盖被子。
张嘴想说话,呛出一股又一股咸苦发涩的海水。
她听见有人在很近的地方笑,似乎还在用手拨她的头。
‘敢笑我……’
她的视线渐渐聚焦。
啊,原来被人抱在怀里。她衣裳是湿的,他也浑身湿透。冷上加冷。
她冷得发抖,他也在抖,抱着她,边笑边抖。
视线往上,划过湿得看不见暗纹的玄黑衣料,越过上下滚动不停的喉结,落向这个人的下颌和唇鼻,再到眉眼。
啊,是人。
不是那张神性到非人的脸。
她大概是淹傻了,愣愣地,任凭这人朝着她笑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后知后觉蹦出他的名字。
“晏,南,天。”
他垂头冲着她笑,一直笑,他把她搂在身前,双手都扣在她左边肩膀上,指骨颤着,抓得死紧,怕她跑了一样。
“阿昭阿昭阿昭……”他叠声唤她,声音沙哑轻浅,不敢惊着她。
“殿下!”有人来禀,“找到遇风云了,活着。”
――是否需要叫过来问话?
这句潜台词不可以说,说了便是僭越,想作主子的主。
侍卫安静等待。
晏南天恍若未闻,眼睛盯着云昭一错不错,片刻,只向身后微微挥了下手。
侍卫悄然退下。
他那只手回到她的肩头,顿了顿,上下来回捏她胳膊,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存在。
云昭抬手推他。
没力气,推不动。
他感受到她的抗拒,反倒把她往怀里拢了拢,搂得更紧。
他笑容失控:“你回来了,阿昭,不要再离开我身边,再也不要。”
云昭身体虚弱,嗓音无力,但气势却一点儿也不弱,她冷笑道:“扔下我跑了,还有脸说话,狗男女!我都看见了!”
好一阵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晏南天猝不及防挨了骂,唇角的笑容反倒更加灿烂,他道:“阿昭别生气,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别生气。”
他笑得愉悦,发自肺腑,极有感染力。
看得出来他都有些飘飘然了,好像只要把她抱在怀里就行,其余的一切都无所谓。
哪怕她骂他、打他,甚至杀了他,他都会保持这个神不守舍的笑。
“云姑娘,”守在一旁的御衣卫首领沉声道,“殿下全程耗费真气击打双剑,吸引那条龙在附近,不惜以身犯险,正是为了你的安……”
晏南天眼睫微动,抬了抬下颌,笑着责备他:“多话。”
御衣卫首领住口退下。
晏南天垂眸凝视云昭。
“只有狗男,没有狗女。”他说,“一下水就把狗女扔给顺德公公了。我这个狗,就顾着斗龙。”
他说得顺溜又无赖。
云昭气笑:“……”
她倒是不怀疑他说谎。龙确实是追着他那一堆人去的,战斗的冲击波还把她掀了好几个跟头。
她只说她看见了,他并不清楚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凭他的聪明,不会撒那种一触就破的谎。
所以他当真把温暖暖扔给了太监,然后击打双剑,吸引那条龙。
至于其中有几分是为了拿侍卫的命试探那条龙的实力,有几分是为了她的安危,那便只能各人心证。
他是来屠龙的。
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屠龙。
大概是在海里泡久了,她的思绪有些抽离,可以完全不带情绪地、冷冰冰地条分缕析。
云昭轻轻哦一声,只道:“我冷。”
晏南天低头看向两身湿衣裳:“……啊。”
他竟有点手忙脚乱,一边笑着摇头说抱歉,一边调用真气,迅速蒸干两个人身上的衣裳。
“你不会知道我此刻竟有多欢喜。”
“阿昭,我好欢喜!”
他抬手替她蒸头发,顺便把她的脸摁在心口上,让她听他撞击胸腔的怦然心跳。
云昭劫后余生,本就没什么力气,此刻周身一暖,整个人更是懒懒不想动弹,任他抱个满怀。
只是……
她倚上他胸膛,竟然又一次闻到了刺鼻的茉莉香。
她以为自己幻觉了,晃了晃脑袋,偏头嗅别处――别处都没有,就心口一小片。
‘啊。’云昭心想,‘差一点,我就要上当了。’
他刚下水就扔了温暖暖?
穿过那么长、那么长一片海,什么香味还能在身上留下来?
分明就是新染的。
云昭胸口后知后觉泛起一阵恶心。
好恶心啊。
她并没推开他,反倒缓缓倾身,把自己的鼻尖整个撞了上去,用尽全力呼吸。
深深地、细细地,嗅那茉莉味。
‘好好记住这个味道云昭,好好记住,刻进脑子里,永生永世不要忘记。’
‘还会心软吗?还会心疼吗?还会以为他是从前的晏哥哥吗?’
‘好好记住这个味道,永远永远,不要犯傻。’
晏南天垂眸看她。
她身躯颤抖。她呼吸很用力。她吓坏了。
她把脸藏在他的怀里,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的脆弱。
多么骄傲的姑娘。
他的心脏疼痛到发颤,恨不能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会给她所有柔情,只是在此之前……
他将下颌轻轻压到她的发顶,淡淡抬起双眸。
敏锐、冰冷。
‘看到我的第一眼,阿昭竟然失望。她怎么可以失望。’
‘她以为睁开眼睛看到的人会是谁?’
‘我要食言了阿昭。这个人,必须死。’
*
温暖暖是真的吓到了。
她只是好心给晏南天递个水――他那么累,嗓子那么哑,这种时候喝一口水多舒服、多熨帖啊!
她一片好心为他着想,他、他为什么不领情?他为什么那么可怕?
他竟扼着她的咽喉,把她提了起来。
好痛!好痛!
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耳朵嗡嗡响,根本听不清!他一定是要她给云昭陪葬,一定是!
凭什么?凭什么啊?云昭死不死,关她什么事?
明明是云昭自己不守妇道去找遇风云,凭什么怪她!凭什么怪她!
被掐着喉咙提起来,真的好痛好痛,她拼了命抓挠他胸口的衣襟,他根本不松手……
要不是有人发现云昭没死,他真的要杀了她……
温暖暖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她抱着膝盖瑟缩在一边,可怜兮兮地咳嗽。遇风云什么时候走到身旁,与她挨着坐到一起,她都恍然未觉。
她甚至不自觉地向他靠了靠,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她本能地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他身体健壮,单薄的衣裳已经干透,皮肤上一阵一阵渗出滚烫的热气,吸引她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