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以为砚憬琛不会再说话时,却突然听他说:
“那是砚锦该学的,也是必须学的。”
凝重的语气,听得人揪心。
“哦,知道了。”陌鸢其实不太懂,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定要学这些。
但她能察觉出砚憬琛给她的这句话,已是极限,再多的话他也不会同她说,那自然就没有问的意义。
回头看了眼更漏,已经亥时,陌鸢迫不及待地想试试新枕头,能不能助眠。
脱口而出:“砚相,亥时了,该就寝了。”
起初说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看到砚憬琛阴转晴的眉眼,和若有似无勾起的唇角,就忽然觉得这话好似在邀请,听起来分外旖旎。
陌鸢咬唇,抢先一步道:“我就是想试试新枕头,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多了。”
“我还没开始想呢,郡主,怕我想什么?”修长的手指撑着额角,眼神晦谟地看向陌鸢。
“什么也别想,更深露重,想多了容易伤身。”陌鸢提起裙摆,逃也似的躲到屏风后面,褪下重重叠叠的衣衫,换上轻便舒适的寝衣。
砚憬琛瞧着屏风后玲珑有致的倩影,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可是,光看,更伤身……
陌鸢跪坐在榻上,两只圆润皙白的脚丫撇在床沿外,将枕头放在鼻下嗅了嗅,鼻间满是好闻的清香。
铺好枕头,陌鸢信心满满地躺下,柔荑拨开床幔一角,露出一张芙蓉般清丽的笑颜:“砚相,冉伊给我做了有助于安睡的新枕头,今晚不用点穴了。”
砚憬琛点点头,眉眼间染着几分笑。
恍然间,好像又看到两年前,洛水河畔那个言笑晏晏的她。
若人生只如初见,他希望陌鸢能永远这般纯稚欢喜。
***
红烛燃尽,一夜好眠,陌鸢甚至都不知道砚憬琛几时躺下的。
青霄看着在小厨房中忙碌的陌鸢,心中阵阵诧异。
原以为仙姿玉容的小郡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却不成想她能熟练地揉面团。
“青霄,你帮我生一下火。”
青霄回过神儿来,赶忙将柴火放进灶台。
陌鸢将剥好的板栗碾碎,再塞进一个一个小面团中。
“哦对了,青霄。我为什么之前没在竹苑见过青云呢?”陌鸢好奇地问,手中的活儿却没停下。
“回郡主,之前青云在调查张家的事,还跟着张昭去了东州,故而现在才回来。”青霄添着柴火,火势渐旺。
“原来是这样。”陌鸢将捏好的面团整齐地放在案板上。
许是同陌鸢熟络了,又或许是陌鸢本就亲和,青霄很愿意同她说话。
于是,青霄笑着问:“郡主能看出我和青云是亲兄弟吗?”
陌鸢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甚至放下手中面团,仔细地端详了半天。
怎么说呢?不是看不出来的问题,而是想都想不到。
可以说,两个人长得毫无关系。
但陌鸢还是礼貌地弯起唇角,淡淡一笑:“你说完之后,仔细一看确实有点像。青霄你比你弟弟青云黑一些,其他地方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青云比我大。”青霄闷声道。
“啊?啊!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你看着年轻些。”陌鸢瞬间变幻了数个表情,脑中飞快组织着话语。
青霄自然发现陌鸢是一样都没看出来,却还极力想着不伤害他的话。
而且郡主的喜怒哀乐,每一个表情都清晰地摆在脸上,根本不需要费力去猜。
如此简单又温暖的人,确实让人愿意接近。
生完火,青霄又洗了手,帮陌鸢把团好的面团摆进蒸笼。
不多时,袅袅炊烟中,弥漫开诱人的栗子香。
***
青霄提着装满栗子糕的食盒引路在前,陌鸢跟在他身后,走向砚锦的院子——临苑。
阳光正暖,溶溶投在窗前低头写字的砚锦身上。
“锦儿。”
砚锦抬起头,瞧见是陌鸢,扬起小小的嘴巴,开心地笑了:“鸢姐姐。”
陌鸢接过青霄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溢出香甜的栗子味,取出一枚栗子糕递到砚锦手里。
砚锦尝了一口,眼睛一亮,赞道:“很好吃啊!”
“你喜欢的话,下次再给你做。或者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也行,我做给你吃。”瞧砚锦吃得高兴,陌鸢亦是心情愉悦。
砚锦晃着小腿,美滋滋地点点头。
自从鸢姐姐入了相府,憬琛哥哥来检查他课业的时候,态度都比以往温和了许多,往日冰冷的相府,也多了些烟火气。
趁砚锦吃栗子糕的时候,陌鸢随手帮他整理书案。
目光落在砚锦临摹的字上,脸色随即一变。
怎么会是他的字?
第29章 贵妃毒计
“伏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需生入关。
莫遣只轮回海窟,仍留一箭在天山。”
熟悉的诗句,遒劲的字迹,久违的记忆,纷至沓来。
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是在父亲的书房。那时陌鸢见父亲极为喜爱这首诗,便时常照着临摹。
后来,父亲告诉她,卷上的字为太子叶牧云所撰。
笔锋行云流水,如宝剑出鞘,凌厉果断;笔落云烟处,似金石相击,气势恢宏。
然而,自从五年前太子及其家眷全部被诛,关于叶牧云的一切都成了大邺讳莫至深的禁忌,无论是先皇还是当朝天子都不许人们提及和碰触。
陌鸢抬眸幽幽望着砚锦。
锦儿怎么会临摹太子的笔墨?
是砚憬琛给他的吗?
陌鸢心惊地思索着,难道砚憬琛和太子之间有关系?
隐约间,一个朦胧的念头,窜入脑中,可还没来得细想,就被房门的突然来报所打断。
“郡主,卢贵妃派人给您送了帖子,请您进宫赏梅。”
陌鸢微微一怔,蹙起眉尖,又是卢贵妃?
砚憬琛已告知过她,上次宫里遇险就是卢贵妃的手笔。
卢晃害父兄在先,卢贵妃害她在后,现在更是贼心不死,堂而皇之地邀她进宫,到底想干什么?
“郡主,怎么办?”青霄担心地问。
陌鸢神情肃然:“接了帖子,我去。”
她要当面会会卢贵妃,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砚锦伸出小手,扯了扯陌鸢的袖角,皱着小眉头问:“会有危险吗?”
陌鸢蹲下身子,笑着摸了摸砚锦的头:“不会,锦儿好好写字,等我回来要检查的哦。”
砚锦乖顺地点点头:“早些回来,鸢姐姐。”
“好。”陌鸢笑着应下,随即和青霄返回竹苑。
既然去,就不能贸贸然地去,她要准备些东西。
“府中可有会武功的女子?”陌鸢问青霄。
后宫之地,男子无召不得入内。若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太过于冒险;若有人同行,胜算更大些。
青霄即刻会意,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人:“回郡主,青城可以。”
“她是?”陌鸢问。
“青城在府中,负责看管西苑那些皇帝送给相爷的美人。”甫一说完,青霄赶紧又补充了句:“郡主放心,相爷从来没碰过那些女人。”
陌鸢尴尬地笑笑,她现在哪有心思在意这些。
轻咳一声,陌鸢吩咐道:“青霄,你带青城过来。”
片刻后,青霄将青城带到陌鸢面前。
“见过,郡主。”青城抱拳行礼。
长发高高束起,眉眼明丽飞扬,高挑的身姿,英气飒爽。
陌鸢抬手扶起青城,眉眼弯弯地问:“青城,可愿陪我入宫?”
来的路上,青霄已同青城大致说了情况。
是以,青城没有一丝迟疑地答道:“愿意。”
闻言,陌鸢便让青城先去内屋换上侍女衣服,她则打开药箱,取出几枚银针,小心地藏在腰腹间。
青城很快换好衣服,还梳了个简单的侍女盘发。
“青城,你武功是不是特别好?”
因为,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侍女服,此刻穿在青城身上,依旧眉眼锋利,难掩飒爽之气。
青城淡声道:“回郡主,还行。”
青霄在一旁边,干笑了两声:“青城,你都上京前三甲了,还个谦虚啥。”
“这么厉害?”陌鸢亮着眼睛看向青城,肃然起敬。
惯是面容冷肃的青城,也被陌鸢看得不好意思了,晕上一抹微红,动了动唇:“郡主,过奖了。”
陌鸢忽然有些好奇:“那第一是谁?”
“楚庭川,楚将军。”青城语气中透着恭敬。
“是他啊!”陌鸢点点头,有些意料之外。
她以为第一是无所不能的砚憬琛呢……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青霄驾车载着陌鸢和青城驶向皇宫。
陌鸢望着越来越近的皇宫,神色逐渐凝重。
青霄说砚憬琛今日出城了,不在宫中。也许就是因为砚憬琛不在,卢贵妃才急急给她下了帖子,这样看来她可能是临时起意,未必会有充足的准备。
这次进宫于她而言是冒险,但对卢贵妃来说同样是赌。
跳蚤不除,永无宁日。
陌鸢就是要同她正面相对,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青城望着锁眉沉思的陌鸢,唇动了动,却因向来寡言,不知道要怎么表达。
抵在膝上的手虚握成拳,憋了半天,抿唇道:“郡主放心,我会保护您的。”
陌鸢看向一脸认真的青城,舒眉展笑:“嗯,我相信。”
弯弯的眉眼,笑比清河,漾起潋滟芳华。
青城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郡主当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亦是第一个她愿意亲近的女子。
***
宫门前,云秀领着小安子,早早等在那儿,远远瞧见迎面驶来的相府马车,赶紧让小安子去把晋帝请到锦绣宫。
见陌鸢下了马车,云秀躬身行礼:“锦绣宫云秀,见过郡主。”
“起来吧。”陌鸢冷淡开口。
“郡主,请随我来。”
青霄不便入宫,留在了宫门外。云秀引路在前,陌鸢和青城走在后面,青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待陌鸢到锦绣宫时,晋帝已先她一步入内。
卢玥婷坐在晋帝身边,瞧着缓缓走来的陌鸢,眉宇间抑制不住地兴奋,娇声道:“皇上,您看谁来了?”
“陌鸢见过皇上、卢贵妃。”陌鸢敛衽一礼。
晋帝眯着眼睛,逆光看去,讶然道:“苍漓郡主怎么来了?快起身,来人看座。”
陌鸢谢过晋帝,垂眸坐下。
卢玥婷娇笑一声,软着身子,端起酒盏送到晋帝口边:“皇上,上次宫宴,臣妾着实被郡主的天人之姿所惊,这般仙姿玉色,怕是整个后宫也难找一人与之媲美。”
随着卢玥婷的夸赞,晋帝赤条条的眼神不断在陌鸢身上游走,目光愈发淫邪。
见状,卢玥婷软着嗓音,媚声道:“若是能把郡主留在宫里就好了,您说呢,皇上?”
陌鸢掩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摸向腰间,眸底骤然清寒一片。
这招还真毒!将她骗进宫,再借晋帝之手,毁她清白,让她生不如死!
卢玥婷看着晋帝越来越痴迷的眼神,得意地看向陌鸢,想从她脸上看见恐惧与慌乱。
然而,她却见陌鸢神色如常地抬眼望来。
“恐怕要让贵妃娘娘失望了,陌鸢早已是砚相的人,怕是不能像娘娘一样,一辈子都留在宫里侍奉。”
陌鸢徐徐翘起唇角,在“一辈子”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第30章 爱而不得
卢玥婷神色一怔,眼睑收缩。
晋帝在听到陌鸢已是砚憬琛的人后,混沌的双眼有了短暂的清明,拍了拍卢玥婷僵在他胸口的手,咧嘴一笑:“啊,朕想起来,苏妃还在等朕。爱妃呀,你同苍漓郡主聊着,朕去看看苏妃。”
“皇上您?”卢玥婷始料未及地拉住晋帝,嘴唇翕动。
晋帝抬手打断卢玥婷,脸上的笑容渐敛,不容置喙道:“摆驾瑶华宫。”
经过陌鸢身边,晋帝眸色微沉,眉宇间掠过一丝难得的精明。
当年砚憬琛说能助他荣登大宝,他以为是痴人说梦,甚至捧腹大笑。却没想到短短数月,朝中局势陡变,砚憬琛竟然真将他送上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
而后数年,只要是他想要的,砚憬琛都有办法满足他。久而久之,他已习惯纵情享乐,潇洒度日,让砚憬琛为他打理一切。
手段如此了得的人,他何必故意去掀他的逆鳞,惹其不快。天下美人何其多,若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一切,多得不偿失啊。
这点账,他还是能算明白的。
陌鸢自是故意在晋帝面前提起砚憬琛,只是她没想到砚憬琛对晋帝的影响会这么大。
随着明黄色身影自陌鸢身侧擦肩而过,青城才慢慢垂下手臂,收起袖中即将出鞘的利刃,若是晋帝刚才敢动陌鸢一下,她就敢当场结果了他。
卢玥婷咬牙切齿地望着晋帝离去的背影,死死拧着帕子,太过用力的手,崩劈了食指指甲。
各怀心思的三人,默默恭送晋帝离去。
卢月婷瞧着断裂的指甲,狭长凤目淬上一层阴冷至极的冰寒,嘴角却勾起一抹极不和谐的笑:“宫中梅花开得正好,郡主陪本宫一同观赏观赏吧。”
陌鸢淡淡看了卢月婷一眼,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好”。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锦绣宫。
日光落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粉红如霞的梅花,蔚然成林,绽放于水渠两畔,精雕的白玉石桥横亘水岸。
卢月婷站在桥头,侧首看向云秀和青城:“我同郡主说说话,你们在此等候。”
云秀恭顺地答道:“是,娘娘。”
青城则担忧地望向陌鸢,见其略略颔首,才未做多言,同云秀一起静立在旁。
“走吧,郡主。”卢月婷望着冰封的渠面,翘起嘴角。
行至桥心处,卢月婷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桥下的渠面。
冰层覆盖的渠面,光亮如镜,唯独桥心正下方,有处一丈宽的冰窟窿,渠水在其中汩汩涌动。
“本宫很讨厌你。”卢月婷抬头眺望梅林尽头,忽然开口。
梅林尽头,便是崇明阁。
陌鸢不远不近地站在卢月婷身侧,亦望着前方梅林,点了点头:“嗯,看出来了。而且,娘娘对我的厌恶,是出于对砚相的爱慕,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