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一身管家的本事确实好,她心底也分外感激姨母此举,只是她如今心思在父亲一案之上,少不得常常出府,管家之后,怕是时间也有不少限制。
正想着,屋外响起半春清脆的声音:“姑娘,东罩房的黄嬷嬷醒了,说是要见姑娘一面。”
顾清宜神色如常:“知道了,让她进来罢。”
黄嬷嬷一瘸一拐地被半春扶着进来时,看见顾清宜正坐在妆奁前梳发,因剧痛而发黄又发白的面上难掩愧色。
顾清宜目不斜视,看着铜镜映出的人影一言不发,眨眼间,黄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到伤口额角发了冷汗:“老奴......多谢姑娘求情,饶了老奴这条老命,”她袖口抹了一把泪:“是老奴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姑娘菩萨心肠,老奴来日定会牢记在心,报答姑娘......”
顾清宜抿唇,神色冷然:“三年前,是嬷嬷跟着我来上京,这情谊我记挂在心,昨日为嬷嬷求情,是挂念我们的主仆之情。”话音一顿,半冬上前拿了个匣子,里面放着黄嬷嬷的身契。
“如今嬷嬷也年迈了,按理说该为嬷嬷养老的,但嬷嬷知道我的性子,错了便是错了,咱们的情谊是该尽了,如今我也只有放嬷嬷自由。”顾清宜侧身看向人,将手上拿着的簪子搁在了匣子里,与卖身契一起递给了底下要跪不稳的人。
黄嬷嬷鼻头一酸,伸手颤巍巍的接过:“姑娘能宽恕老奴,放老奴自由,已经是菩萨心肠了,哪还敢奢望送去庄子养老......”
将她的悔过看在眼里,顾清宜不再开口,心底如何打算谁人也知晓,她摆了摆手,让半春将黄嬷嬷搀扶下去。
已经辰时三刻,顾清宜索性就让人前去渚白居告个假,今日也不过去了,她踢了鞋,窝上小榻,拿着文姑送来的厚厚的册子翻看。
郡王府可谓是如日中天,各种排场也分外讲究,她记得去年去行宫将近去了两个月才回上京,时间一长,这需要的人力物力就多了,许多物件库房若是没有或是过了时兴,就得再次采买布置。
正看着,半夏将那花口盘盛的荔枝端了过来,搁在顾清宜身侧:“姑娘,方才从冰鉴取出来的,对了姑娘,方才奴婢去了趟渚白居,先是碰到了林水姑娘,她并未让奴婢进去,只说了大公子在接见外客,晚些时候她会跟大公子交代今日姑娘告假之事。”
顾清宜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昨夜龄安就佯装生病在布匹铺告了假,私下却骑快马回了安州,只怪当初她来得着急,若非龄安提醒,如今都不知爹爹书房里还有暗格,只要能寻到当初的派令,顺着查下去,定会有所发现。
今日难得清闲,闲下来不自觉的就用多了零嘴,拢共两盘荔枝,赏了丫鬟们一份,她自己一人就用了一整盘,到了晚间的时候嗓子竟开始不舒服起来,顾清宜赶忙让半夏泡了清热的茶水,谁料第二日嗓子还是哑了。
这日天色蒙蒙亮,顾清宜就用了早膳,收拾妥当去松柏院问安,郡王妃将库房的小厮丫鬟各自拨了些给顾清宜和裴汐,除了公库用到的,还有各院自己的小库。
郡王府的布局讲求美学,按照春江湖依次对称,溪萸阁所在的这一侧的院落都是空置的客院,除了顾清宜的溪萸阁,有主子住的就只有裴霁回的渚白居,裴霖章的松泉苑。
李娥念在顾清宜第一次接手这些清点核对的事宜,让她带着人去了人少的溪萸阁这一侧。
文酒办事沉稳,带着顾清宜来了离松柏院最近的松泉苑,她边走边道:“二公子的松泉苑伺候的人少,虽然二公子看着比大公子还好相处些,但在居所是最为喜静的,除却不进屋的粗使丫鬟小厮,这些年身边就只有元桨一位近侍,等会儿人手不够,咱们也要忙一些。”
说话间,已经看到了松泉苑的影子——
白墙黛瓦的洞门边摆了些形状特异的太湖石,足足有成人来高,太湖石边防风的一面,还种了些芭蕉,叶大葱绿,高大却修剪得齐整。
正是辰时,日光透着芭蕉湖石的光影打在墙上,鹅卵小道上,别有宁静深意。
裴霖章喜静?
顾清宜从未来过松泉苑,才踏入松泉苑她就明白文酒所说了,这院落,实在是太安静了,静得好像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缸里鱼儿摆尾的涟漪水声都分外明显。
迎面没遇上什么人,文酒好似习以为常,带着顾清宜绕过小庭中摆着的几人才合抱得起来的荷缸,才走到廊下,书房就走出了位身高中等,身形偏瘦的男子,侍卫打扮,顾清宜瞬间了然,这就是文酒所说的唯一能出入里屋的近侍元桨吧。
元桨目光放在文酒上,转而看向顾清宜,拱手见礼:“二公子正在阅书,属下带着表姑娘等人去库房便好。”
过分的安静让顾清宜也压低了声音:“有劳带路。”
库房在东面,到了东面有树木的地方,顾清宜总算看见了人影儿,三位丫鬟在树下扑抓夏蝉,细致到架着梯子翻找繁枝,好像一只也不能漏。
顾清宜和文酒等在那八角攒尖亭中,等着清点之际,顾清宜看向一侧的文酒,难得开口问道:“先前接触得少,二公子自来都是如此喜静么?”
顾清宜难得多嘴,实在是觉得裴霖章给她一种强烈的反差,在外温和朗朗健谈,在内却是连夏日蝉鸣脚步声也近乎苛责不能忍受,实在是反差大到近乎可以说是割裂之感。
“二公子向来如此,不过奴婢们也只是有事才来松泉苑,表姑娘不用多想,许是每人都有各自的习惯,寻常二公子在外算得上是府上最好说话的公子了。”
顾清宜轻笑:“文酒姑娘说的是,百人百条心,千人千个样,是不能将人的内外习惯一概而论。”
话音方落,元桨就领着十余丫鬟各自端着东西过来,顾清宜翻开册面一一检查核对,裴霖章当真是文人雅士的标配,多是些这两月能用得到的笔墨纸砚之类。
“白玉棋盘一副,先放去箱笼里罢......四尺八开淀花笺一份”顾清宜接过文酒递来的东西,手上却是一顿。
手上的纸张轻薄如蝉翼,阳光斜射在小亭中,映出了淀花花纹,瞧着分外精美。
文酒笑着解释:“表姑娘不知道,这淀花溪的淀花笺只专供国子监编书阁,往年去行宫避暑,少不得有什么大儒或是才子佳人做出雅作,二公子都是要将这些出挑的诗作记录编册的。”
顾清宜心下了然,早前倒是听闻过,如今第一次见,难免有些新奇。但顾清宜也只让人收好,过两日圣驾就要动身前往行宫,这些物件核对好了要连夜装好提前送过去。
前前后后也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顾清宜赶忙带着人前往松泉苑旁边的渚白居。
众人抬着五六个箱笼一轰而走后,站在亭外的元桨看了眼一边扑蝉的丫鬟,示意她跟上。
丫鬟了然,连忙拍了拍衣袖,跟着瘦削的元桨去了书房,松泉苑的丫鬟包括耳饰都不佩戴吊坠样式,即便走路也无珠花相碰的响声。
书房点了沉香,她没敢进去,恭敬地跪在门外候着,直到屋内传出裴霖章的声音:“可说什么了?”
“回公子,表姑娘只向文酒姐姐问了公子的性子,而后也没再说什么。”
静寂中,里间传来书册的翻页声,元桨使人下去:“先下去罢,带着人将那蝉掐个干净,不要吵了公子清净。”
“是。”
第29章 夸奖
渚白居临近松泉苑, 院落却是比松泉苑大了不少,多了藏书阁和不大的练武场,也是渚白居的练武场才让顾清宜想起来, 裴霁回还是个武官。
不过大宣的都护职权特殊, 都护一职在前朝需驻扎外州,如今十一州安定, 州刺史下辖各州, 都护则只需要在上京城中处理各州事务, 上呈圣听, 也算介于文官与武官之间的官职。
文酒出声道:“其实东面算是最轻松的,二公子院里物件少, 大公子院里, 则是用不上咱们。”
文酒话音才落, 庭院处就见林水带着人走了过来, 她捂唇轻笑:“表姑娘和文酒姐姐来了?昨儿夜里我就核对了两遍了, 都没什么大问题, 两位先坐在园中吃茶稍等片刻, 这就让人搬过去。”
眼瞧着林水转身走了, 怕顾清宜觉得渚白居傲慢, 文酒解释道:“大公子不喜闲杂人等去书房周围叨扰, 别说咱们了, 即便是在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的林水也不能去.......诶, 幸桥小哥?”
文酒话没说完, 话音陡然一转,顾清宜回头看过去, 跨溪的小拱桥那处走来一人,黑缎衣加同色皂靴, 手上束着臂缚,一身高等近卫的打扮,正是顾清宜甚少见过的幸桥。
幸桥面上带着未脱的白嫩少年稚气,此时一板一眼的回话:“顾姑娘,大人有请姑娘去一趟书房,有要事交代。”
“书、书房?”这话是傻眼的文酒问的。
她的脸上没了往常的稳重,转而打量起身侧的顾清宜,脑子里过了各种想法之际,顾清宜开口如常解释:“应该是这些时候抄书的事情,想来应该是出了什么岔子,大表哥才将我唤过去问话。”
她将自己与裴霁回的关系撇了个干净。
文酒若是回去告知姨母,对她到底不利,她查案之事离不开裴霁回这个刺史的顶头上峰,若是姨母有所猜忌觉得他们二人来往过密,约束了她,倒是得不偿失。
一侧的幸桥环抱着手臂,对于顾清宜的话不置一词。
看见文酒点了头,顾清宜敛了些笑意,跟着幸桥穿过了拱桥,径直往书房走去,迎面撞上林水带着人搬了几箱笼的物件走了过来,看见幸桥带着顾清宜走了进来,像是要往书房过去,她脸上有几丝异样:
“幸二哥这是要带着表姑娘去书房?我方才见公子接见了都护司来的监史大人,现在怕是.....”
幸桥侧目看向欲言又止的林水,声音冷肃道:“大人要见顾姑娘,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幸桥瞧着是少年模样,但嘴上确是三兄妹里最不留情的。
林水面上一窘,身后还跟着些下人,前面还有侧脸看向另一处的顾清宜,好在顾清宜不看她的模样让她缓了些尴尬,林水咬唇:“是我多虑了,文酒姑娘还在等着,我先告退。”
顾清宜微微垂眸,提步跟上幸桥。
林水所说的见客也不假,顾清宜才上了小阶,书房便走出一位湛蓝色官服绣鸂鶒绣样的男子,这绣样是大宣七品文官的绣样。男子不知顾清宜,瞧见她立在一侧见了万福礼,也只微微颔首,目不斜视的走了。
眼瞧她还在发愣,幸桥抬手引路:“顾姑娘,请。”
顾清宜颔首:“多谢。”
进了书房,顾清宜没像往常那样在案桌后瞧见裴霁回,她脚步一顿,不等她犹豫,就见他从博古架后面走了出来,虽才下值没多久,但裴霁回已经换了身月魄色的圆领常服,温和的颜色称得人平易近人了一些。
裴霁回手上拿着个圆肚的茶叶罐,看了眼顾清宜后径直去了小案几边,声音有些不容拒绝的命令:“坐。”
顾清宜眨眨眼,也没多扭捏,坐到了男子的对面。
跪坐在了他对面,顾清宜的视线就不自觉的被裴霁回的双手吸引了过去,他手上拿着茶则分茶,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泡着茶水。
人生十雅三品茗,这赏心悦目的动作伴着淡淡茶香,好似连人也静心、清心下来。
顾清宜才留意到,他的双手骨节分明之余,掌心还有些细微的薄茧,想来是往日也会练武的缘故,介于文人世家子的纤瘦和武将的雄厚之间,倒是与他格外的相称。
裴霁回提起一侧的小炉咕嘟的热水,抬眼看了眼对面的少女,真是打量也不收敛些,他开口:“方才见到来人了?”
“什么?”顾清宜回神,忙道:“是见到了,但我并不知是何种职权的文官。”
她的嗓音带着些细微的哑意,像是伤了嗓子,不复往日的清泠,让裴霁回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她。
“那是都护司管藩州书折的监史尤松。”
她猛地抬眼。
就听男子继续道:“都护司的书折监史虽然官职不高,可却能越过我直接上达天听,前些时候他前往云莱州,这几日才回上京,昨日我让他查了你父亲得令前往百里一线关之事。”
“结果如何?”顾清宜语气里听出明显的急切。
“结果是,圣上包括监史,都从头至尾毫不知情。”
“怎么可能?你不知,圣人和书折监史也不知,难道这上级派令还能凭空出现不成......是有人伪造指令?”
“不一定。”裴霁回将茶水蹲到顾清宜身前,轻声道:“有人伪造,也有可能是监史并未说出实情。”
大宣的都护确实是算得上权势滔天,然物有际,政有制衡,为了防止都护擅权,就有了书折监史。
书折监史能与都护一起监看各州上奏,甚至能越过都护,听从圣上的意见发放指令。
顾清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记得,当年确实是父亲收到了剿匪的派令,那这派令是出自都护司,还是那高位之人......
顾清宜心里却更倾向于前者,一个外州的匪患,还能惊动圣人,甚至越过都护,亲自下令给书折监史么?可能性当真不大。
看来,龄安提到的父亲书房的暗格,当真是有些重要了。
她拿起裴霁回搁在她身前的海棠斗笠杯,看着这茶汤却发起了呆,裴霁回道:“昨儿何故躲懒了?”
“......昨日文姑来溪萸阁找我商议置办物件之事,我看着过了辰时,索性就不过来了。”
她的嗓子还是带着细哑的,看来当真是嗓子伤了,“不过来便是,但裴某自来都是重诺之人,即便是病了还是忙了,日后自该遣人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