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自己的院中。
孙媪正在院角对映柳交代,映柳手拉孙媪的袖子还在抹眼泪,十分不舍。
孙媪看见罗纨之,马上擦了擦眼泪,露出笑容:“九娘回来了,饿了吗?屋里有饭菜,映柳别愣着,去给娘子打水洗手,以后可要机灵点,照顾好月娘和九娘……”
映柳抽着鼻子看了眼罗纨之,“哇”得声哭了出来,牢牢抱住孙媪的腰:“孙媪,可我舍不得你!”
罗纨之眼睛也红了,低头垂泪。
月娘不舍孙媪,她又何尝不是,孙媪不但带大了月娘,也带大了罗纨之。
月娘虽精通琵琶,才情出众,但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罗纨之小时候被养得又瘦又小,别人都骂她瘦猴子、乞儿狗,还是孙媪来投奔后才好了起来,罗纨之记得小时候吃过的苦,当然也感恩孙媪对自己的好。
比起杨氏,孙媪更似她的祖母。
但是她与月娘都不能做主,因为她们都不是罗家的主。
她们是藤蔓,是寄生乔木的菟丝子,没有根茎、没有叶片,唯有紧紧缠绕着寄主,才能汲取存活的养分。
能开出漂亮的花来妆点乔木是它们唯一的用处。
主仆四人接连好几日都笼罩在分离在即的忧愁里。
罗纨之和月娘把所剩无几的钱拿出来归拢算了算,分出一半打算赠给孙媪,孙媪没有子孙颐养天年,这点钱或许能让她好过些。
在这些伤心事之余,罗纨之还会想一想谢九郎的事。
他并不时常在戈阳城里,罗纨之也没有总是上门去打探他的下落。
可是她又担心谢九郎会不告而别,把她像个笑话弃之脑后。
那日的事,他好像同意了,又似乎没有同意。
做外室并不光彩,谢九郎说不定表面喊她卿卿,心底看不起她。
罗纨之何尝不知道会被人看不起,她也想要做一个体面的高门贵女。
可她能吗?
虽然没有人相信她能体面,但她不能看不起自己。
古有卧薪尝胆的夫差不也是经历了守坟、挑粪、牵马等诸多常人不能忍之屈辱,才苦尽甘来,拨云见日。
所以,只要她坚持,也会体面又自由的一天吧。
临着孙媪要出府那几日,罗纨之哪里也没有去,就在院中陪着月娘、孙媪,但没想到出门倒个水的功夫居然看见苍怀如同做贼一样猫在她的屋顶上,冷着脸对她道:“郎君想见你。”
很稀奇,谢九郎居然也会有要见她的时候,罗纨之意识到是他同意了。
不过她还是开口拒绝:“今日不行。”
并非欲迎还拒,而是罗纨之为了孙媪难过了几日,加上来癸水身子也懒散,根本不想挪步。
“你要拒绝郎君?”苍怀好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样无异于天下掉馅饼的奇事,居然有女郎推拒不受?
很好,她已经有做人外室的身不由己了。
罗纨之想了想还是道:“那请苍侍卫稍等,我去换身衣裳。”
苍怀这才注意到罗纨之穿的衣裳十分朴素简单,就连头发上都没有半点妆饰,只是因为她样貌好,才没让人注意到。
罗纨之本以为谢九郎找她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没想到苍怀直接把她带到了琴阁。
琴乃君子修身之器,八音之首,大雅之尊。
居琴园之所以取“琴”字,原来是真的因为存有好琴才得名,琴阁的墙上挂了好多张琴,颜色、造型各不一,谢九郎正跪坐在琴桌前,手下是一张暗绿蕉叶琴。
罗纨之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悄悄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他抚琴。
于琴曲她懂得不多,但是音律相通,她会琵琶,自然也能听出琴音里激荡如肃杀之音,这与修身养性的君子琴大不一样。
可弹琴的谢九郎神姿高彻,光彩溢目,让她望之出神。
一曲毕,谢九郎手掌轻压,犹有余颤的弦音瞬间湮灭,他对上罗纨之好奇向往的眸子,不由问:“会琴么?”
这是他新得的一把好琴,只是过于秀气小巧并不适合他。
罗纨之摇头,月娘不会琴。
“戈阳并无好的琴师。”
“想学么?”
“郎君要教我?”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谢九郎用指踢弦,弦声“铮”得一声。
罗纨之跃跃欲试,正要答应。
一个无价的好老师她哪里找得到。
罗纨之从不吝于让自己多学些东西,她儿时听兄长们说读书好,读书能使人明事理,父亲忘了她,就没有想起过要给她启蒙读书,她就自己找机会溜到家塾里偷听,二兄看她这么好学,才向祖母求了机会,让她读书识字。
阿娘教的跳舞琵琶,她也一日不落。
所谓技多不压身,总有能用得到的地方。
谢昀按住弦,笑道:“不过我说好了先,我这个人最忌旁人半途而废,你若是跟我学琴就从始至终,若学到一半说不学了……”他瞥来一眼,未尽的话意都落在前头。
罗纨之打了个激灵,心里蓦然一虚。
“从始至终”这四个字大抵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因为罗纨之从未想过要与谢家的任何人从始至终。
第20章 关心
听他这般说,罗纨之兴趣瞬间淡了下去。
谢昀瞧她一眼,“怎么了?”
这么快就放弃倒不像这女郎平素的作风。
“九郎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不习惯呢。”罗纨之皱了皱眉心,偷偷瞥了他眼,不与九郎的目光正正好撞上,便迅速瞧向一旁,活像一只想要使坏却被抓了个正着的猫儿,犹在暗戳戳寻找机会。
谢昀笑了下,也不深究她变脸色的原因,指尖踢着丝弦发出嗡嗡沉音,伴着他徐徐而出的声音:“还不知道罗娘子以前都学过什么?”
谢家郎尊贵,罗纨之也不愿意在他面前被看轻,挺起胸膛道:“我学过《史学》、《算学》、《星象学》……”
这些都是家塾里教的基础。
罗纨之一顿,“我还会琵琶。”
“没了?”
“会制点药。”
谢昀笑。
“驱虫药也是药。”罗纨之以为他在笑话自己,强调道。
她的香囊方子可是她从药书里苦心钻研出来的,谁能说她不会制药?
只要她想要,只要她觉得有用,无论多麻烦她都会努力去做。
“算是。”
谢昀知道她还会舞,庾十一郎就看过她跳的舞,还说她跳得很好,不过罗纨之不想告诉他,他也没有点破。
他推开琴站起身,也不再重提要她跟自己学琴的话,“走吧,到戈阳这么久也没有到处转转,刚好有你这个熟悉的人作陪。”
“九郎要去逛戈阳城?”罗纨之愕然。
他这样显目的郎君,就算躲在居琴园都时不时被“骚扰”,这真要走到街上去,还不得引来众人围观,更何况那些个小娘子若是看见她跟在谢九郎身侧,眼神飞刀子就能把她戳死!
罗纨之想到的外室是那种藏匿在小巷子里,除了郎主一个人,旁人谁都不知道,是可以随时全身而退也不必担心的隐蔽存在。
而不是堂而皇之,一起走在大街上。
“脸色怎么这样白?”谢九郎问:“和我一道出门,令你难堪吗?”
“不是……”罗纨之坐在席上不动,小手捂上腹部,声音虚弱:“其实是我身子有些不适,本懒得动,但是想到是九郎第一次主动想见我,这便来了。”
说罢,她仰起脸,解释道:“只是坐坐无妨,若是出门恐怕不能陪九郎尽兴。”
谢昀打量她的神情,“不舒服?要为你请个坐堂医来么?”
“这点小事何须请医。”罗纨之连连摇头。
“可你不舒服,这就不是小事。”谢九郎嗓音温和,如墨的眸子望着她也没有半点不耐。
心脏好像被人轻轻握了下,罗纨之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她呆呆盯着谢九郎,久久不能回神,仿佛他说了一句多么稀奇古怪的话。
从前她或者阿娘病了,若是普通的风寒发热,一般就自己多喝点热水姜汤,多睡觉发发汗,熬到好就是,倘若遇到严重点的情况,还要去求大娘子或者家主请医。
若两人心情好时也就罢,若是遇到两人正在闹别扭,她们的这点无足轻重的“小病”就会变成无端端给人添乱的矫情。
还从未有过人同她温柔说过,只要不舒服,就不是小事。
“也不用那般麻烦,我喝点热的水就好了。”罗纨之鼻腔发酸,不敢再对着谢九郎的眼睛,垂眸低声道。
“好。”
谢昀让人去准备,一刻钟后端到罗纨之面前的是放了几颗圆白丸子,颜色略红的热汤,闻起来还有甜酒酿的香味。
端汤来的是位面慈的老媪,为罗纨之介绍:“这是酒酿蔗糖丸子汤,可以补血通淤。”
“姜媪略通药理,你若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可唤她帮你看看。”谢九郎关心道。
虽然罗纨之不想麻烦坐堂医,但也可以让他手下懂医术的人诊断诊断。
罗纨之其实没多难受,不过是个托词不想随谢九郎出去,哪敢真让姜媪给她诊病,捧起汤道:“多谢姜媪,我喝完这个应当就好了。”
谢九郎不勉强,让人退下后,就坐陪罗纨之慢吞吞喝完一整碗甜汤,看她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才道:“既然不舒服你跟苍怀说一声,也不是非要过来。”
罗纨之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苍怀那个语气好像她不来就是对他郎君心意有假,她为了不让自己露馅这才来的。
眼下谢九郎对她如此温声细语,体贴照顾,她却想到自己对他全是虚情假意,心里满是愧疚,低头道:“下次不会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谢九郎回到琴桌,又开始抚琴,这一次曲音和缓悠扬,让人身心舒坦。
苍怀离开了一趟,等回来时手拿了封信站于门口,一直等到他弹完这一曲,才走进来。
谢九郎用琴布盖上琴,拿起信对她道:“抱歉我有事要处理,让苍怀送你回去。”
罗纨之立刻乖乖起身,没有多纠缠。
在回去的途中,罗纨之特意绕去草市,买了好些果脯糕点等吃食,这些小东西瞧着不起眼,但是价格不便宜,往常只有她或者月娘过生辰又或者新年才会舍得。
苍怀见她一次买这么多,好奇问了句,罗纨之就红着眼睛解释,跟随多年的老仆要走了,是为她准备的。
罗家准备赴建康一事早不是秘密,但没想到居然要遣散多年老仆。
苍怀见罗纨之伤心难过,忍不住问:“你在郎君面前怎么不提?”
罗纨之摇摇头,“九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想麻烦他。”
苍怀奇怪地瞥了眼罗纨之,“你还算懂事。”
他原本还以为像罗纨之这样“别有心思”的女郎巴结上了他们郎君,很快会恃宠而骄提一些过分要求,从而惹得郎君厌弃,但没想到她这么安分乖巧。
苍怀对她另眼相待。
其实罗纨之才没有奢求谢九郎会帮她留下孙媪,她深思熟虑过,去建康对她们这类地位低下的人未见的是好事,孙媪留下也不全是坏事。
她和月娘给她钱安身,日后说不定还是她们的一条退路。
罗纨之不由轻叹。
她还这么年轻,就有考虑不完的事情。
罗府的下人被遣散了十有三四,府里一下空荡。
映柳现在要照顾月娘和罗纨之两人,忙得团团转,罗纨之就把自己的事省了,让她专心照顾生病心情不好的月娘。
期间苍怀又偷偷来过一趟,送了些暖腹散淤的补品,是谢九郎还担心她身体不舒服。
罗纨之其实已经用不上了,看见他送来的东西,心里闷闷的,就像是浓黑的积云压在天边,那暴雨要来却还未来之际。
谢九郎如此关心她。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越在意,越会护着她,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做三郎的妾。
她的心愿算是达成。
但是罗纨之会愧疚,她的心不纯,利用了谢九郎的善良。
谢九郎一无所知,还待她温柔体贴。
对比之下,她何其可憎啊。
犹豫了几日,罗纨之决定还是满足谢九郎想逛戈阳城的心愿,虽然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个大麻烦。
这日,罗纨之抱着一匣子瓶瓶罐罐去居琴园,
谢九郎在开敞的书房见她。
清风从窗口吹来,几片花瓣跃上了郎君的书案。
“你会易容?”
罗纨之放下匣子,“……也不能说是易容吧,只不过学了几手描眉点唇的本事。”
她的确是为了学易容才学这些,月娘要登台表演,从小学习装扮,脂粉眉黛比五谷杂粮还熟悉,利用一些加深掩盖的手法,可以让人的眉毛眼型甚至脸廓变得不一样,达到更精致美丽的效果。
相反,让脸变得普通无华也是可以。
“谢九郎若是顶着这张脸,只要一下马车就会寸步难行。”罗纨之试图劝服他。
倘若谢九郎不愿意易容换面,那她只能带着幕篱跟他出门。
“侍卫会保护我们。”谢九郎理所应当道,他在建康也没有躲着不敢出门的道理,罗纨之居然想到要给他化妆易容的法子,他眉峰微挑,问道:“你是担心被你父亲知道,你拒绝了他的安排反而与我在一块?”
谢九郎虽然是个好人,但绝对不个笨人,仅仅只言片语,他就能敏锐地察觉出很多东西,这超绝的洞察力时常让罗纨之背后一凉,不得不小心翼翼应对。
她沉默片刻,压低嗓音委屈道:“我阿父一心想把我送给三郎做妾,我心中虽不愿意,但也不敢明着反抗他,九郎不会责怪我吧?”
再抬眼时,女郎薄泪盈上睫羽,那楚楚动人的眼神真是惹人心怜。
谢昀的目光果然变得更加温润可亲,他道:“确实,这事本不该让你一个女郎承担,若你希望,我可以上门替你说。”
谢九郎的语气既温柔又冷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
罗纨之双目震颤。
谢九郎是太天真了还是太无知了,虽然当下礼崩乐坏,但是无媒无聘的外室还是不被常人接受的。
哪有人会上门去说,你女儿现在是我的外室?
这不是找打是什么?
虽然罗家主是决计不敢打谢九郎,但罗纨之已经能想到他气疯的模样,心里有点发怵。
谢昀没有放过罗纨之神色里细微的变化。
她有惊有恐、有担忧,唯独不见一丝喜色。
难不成她真的打算在他身边,一辈子见不得光?
还是,惧怕罗家主到如斯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