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敛起凤目,仿佛是有了存疑,“既然不能承受‘事情败露’的结果,为何还要选这条路?”
谢九郎的用词总是分外讲究,可一字字都令人心惊。
罗纨之乌眸微凝,并没有躲闪。
饶是她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有个小人拿着锤子在里头敲了个天翻地覆,但她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谢九郎在试探她,还是已经看穿了她?
罗纨之用手压住心慌乱跳心脏,定了定神,才望向九郎仰慕道:“郎君皎皎如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即,而我只盼能揽一池静水得见明月影,便心满意足。”
她的卑微与无措,无不反衬出谢郎的矜贵与从容。
所以她很清楚,也一遍遍提醒自己,她的心不能为这郎君所动。
哪怕,可能终她一生再不会遇到第二个如九郎这样好的郎君了。
第21章 保护
“只要月影?”
谢昀像是被她的话语打动,眉宇舒展,从弯起的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据闻无论多么大度的女子都有独占郎君的野心,能真正如罗娘子这样豁达洒脱的少矣,当可列入《女传》,供后世揣摩。”
罗纨之故作轻松地嗔了他一眼:“九郎是在打趣我?”
还供后世揣摩,这不是换着法子说她心思难测吗?
“岂敢。”谢九郎笑容未散,手指推开扇骨,又“卡”得声合上,如此反覆。
罗纨之在他的动作里窥到他并未真的放下怀疑。
“九郎既然有为我打头阵的决心,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她起身捋了捋坐出褶皱的裙袖,回头问他:“我们现在走么?”
“去哪?”谢九郎盯着她明知故问。
“小洞庭、双燕桥、剪春园……戈阳城一天可逛不完。”罗纨之嫣然一笑。
虽然陪谢九郎出游是件大事,但是罗纨之并非想不出借口敷衍父兄,眼下还是稳住谢九郎为重。
若他生出疑惑,追究起她的心思,这件事没得被弄得更复杂了,她得不偿失。
谢九郎乘马车,罗纨之坐在自己租来的牛车上,同往西街而去。
谢家部曲虽然组成人墙,护卫四周,但隔绝不了外边的声音和动静。
“快来看呀!是谢家郎君的马车!”
“谢郎!——谢郎!——”
砰砰砰——
有东西不断砸向车壁,为罗纨之赶车的车夫哪见过这个阵仗,吓得不断扭头跟罗纨之讨教还价:“女郎这不成啊,太可怕了,您得加钱……哎哟,谁砸我的脑袋!”
罗纨之坐在车里同样面无人色,一边小声稳住车夫坐地起价的无耻行为,一边欲哭无泪。
掷果盈车她还当是夸张的说辞,谁知道还真有人拿果子砸。
她这要下车去了,不被当靶子才怪。
怕什么来什么,前面的马车停下了,侍卫们清出了空地足以让谢九郎安全下车。
罗纨之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一切,还是心脏跳得很快,手指揪住车帘,迟迟下不了决定出去“送死”。
“女郎,该下车了。”外面传来苍怀的声音,好像知道她胆小特意来催。
虽然不是谢九郎亲自来,但是戈阳城的人早就把谢九郎身边的侍卫认熟了眼,看见他走到后面那辆牛车去,不知道在请什么人时,议论纷纷。
“谢九郎还带了什么人么?”
“会不会是女郎?”
“怎么可能是女郎,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怎的还不出来呀!”
罗纨之深深吸了两口气,反正伸头也是一刀,早点面对现实。
这时帘子被人从外面挑起一边,一顶幕篱挤了进来。
“郎君说,女郎怕羞,戴上无妨。”苍怀一板一眼传话。
但这一刻罗纨之愣是把苍怀的冷言冷语听成最美妙动听的旋律。
她接住半透明的纱罗幕篱,心里感慨万千。
谢九郎实在太善良仁慈了。
罗纨之戴上幕篱从牛车掀帘下来,惹来一连串失望的叹声。
“是哪个女郎,怎么还不让人看了?!”
虽然面容看不清,但是那身形只能是个小娘子。
谢九郎居然真的带了一名小娘子。
苍怀护着她走到谢九郎身边,罗纨之红着脸,屈膝行礼道:“多谢九郎。”
“不必谢,我想你这样会自在些。”谢九郎侧头打量她,虽然只能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幕,但是她微笑时的脸廓还是依稀可见。
罗纨之在笑自己。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谢九郎是真正的君子。
戈阳城其实与其他城池没有多大区别,叫得上名的景点大多是世族豪门巨商所建,带着很浓重的个人喜好。
就比如剪春园满是某位名士钟爱的垂柳,双燕桥是富商为妻子所修的一座交叉旱地桥,往往景致没什么好说的,反倒是其中的故事值得分享。
“……所以彭荣为了纪念死去的妻子才会建此桥。”罗纨之提起裙,一步步登上石阶,直到拱桥顶端与从另一侧上来的谢九郎汇合,又道:“听说建这桥都花了二十万钱!”
听出她的惊叹,谢昀笑道:“你很羡慕?”
罗纨之摇了摇头,幕篱就好像水波纹晃了起来,伴随着她一步步往下的脚荡开,她感慨道:“我不要人死后再纪念我,只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待我好就够了。”
这个富商虽然表现得一往情深,可是据说在妻子生前,他时常东奔四走,并没有陪伴她多少时日。
谢昀跟在她后面等了一会,没有听见罗纨之接后文,就好像她口里那个“待我好”的人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小娘子待他就没有几句实话。
午后,罗纨之决定带谢昀去一处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在戈阳城西北角,有山丘和小溪,夏天常有孩童来这里戏水抓鱼,但是春天水寒,这里就冷清许多。
罗纨之喜欢这儿的美人蕉,每次罗唯珊炫耀冯大娘子给她买的饴糖,她就会偷偷把美人蕉的味道想一想,后来她也尝到饴糖的味道,总觉得还不如美人蕉花蜜好吃。
春天正是美人蕉盛开的时节,一簇簇油绿的箭状长叶中拱出艳红的花冠,如散开的鸟尾在风中轻晃。
谢昀环顾四周,风中有花香有水味还有土腥。
很安静,也太过安静。
苍怀不用他出声已经按住腰间的刀警惕地朝外围探去。
唯有罗纨之一无所知,像只鸟儿一样欢快地扑了回来,幕篱分开的两片薄纱像是透明翅膀,在她身侧扇动。
她说自己最喜欢这里,看来是真的喜欢。
谢昀微微一笑。
跑远的女郎钻进花丛一阵忙又跑了回来。
罗纨之把小手往他面前一举,手心躺了好几朵有小指长花冠管的红色花,“九郎,你吃吗?”
“吃?”
谢昀垂目扫了一眼,又把视线重新落回到女郎秾丽的脸上。
他只吃过做进糕点里的花,不知道这样新鲜的要怎么入口,生嚼吗?
“像这样,只吃蜜。”罗纨之拿起一朵,把管状的那一端含进嘴里轻轻一吮,眼睛就笑弯了,“吸着吃,很甜。”
谢九郎不会因为花甜而心动,只是定睛看着吃了蜜的罗纨之微眯双眼。
她脸颊白里透粉,软乎乎的,像极一只餍足的猫儿。
片刻,他挪开了视线。
罗纨之以为他挑剔不肯食,便扭头想去找苍怀。
一向形影不离的苍怀居然不在附近,周围的气氛还……有点古怪。
罗纨之重回过头,眉心微蹙,小声问:“九郎,你的人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一回头就看见谢九郎的背后,被风吹拂的花海里,隐隐约约有个人躬着身藏在虞美人之间,一双眼睛正恶狠狠瞪她。
花丛里怎么会藏着人?
罗纨之脑子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随即恶寒从后脊骨升起,她用力抓住九郎的手臂,说不好是想把他扯过来,还是自己挡上去。
她的动作惊动了花丛里的人,只见那歹人倏地纵身翻起,手里的长剑雪锋破开红花绿叶,直刺而来。
罗纨之还未来得及惊叫,头就撞入谢九郎怀中,大手把她的脑袋压得很低,幕篱飞了出去,她人晕头转向跟着谢九郎绕了半圈,就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大喊:“百绕金!”
随后只听见沉闷重物倒地的声音。
罗纨之眼泪都给撞出来,半晌不见有动静才小心翼翼抬头,谢九郎的右手正握住剑刃,而剑刃没能割开他的手掌。
他的手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竟然有如此强度,先前他说防止伤手居然是这个意思么?
罗纨之的视线慢慢挪到谢九郎脸上,一愣。
银白的剑身反射的一道亮光正映在他眼睛,他淬寒的黑眸比剑刃还锋利冰冷。
苍怀检查完倒地的刺客。
“郎君,他也服毒自杀了!与外面那二十个一样。”
谢九郎过去查看,罗纨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视线从下方伸了过去。
刚刚自杀的刺客身体扭曲,像是肢体被人生生折出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怒张,嘴角和鼻腔都有血丝溢出,古怪又恐怖。
她打了个哆嗦,连忙收起好奇的目光。
为什么一招不中,他就立刻选择自杀,都不做第二手准备?
又是什么人会选择在这里伏击谢九郎?
罗纨之根本想不出来原因。
苍怀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
“那罗娘子呢?”
罗纨之抬头,谢九郎和苍怀都在看她,就好像她与这些刺客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谢九郎会怀疑是她故意引他进埋伏?
罗纨之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双眼既惊又恐,踟蹰地不敢进退,“九郎……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
这件事她委实毫不知情。
谢九郎捡起掉在地上的幕篱轻抖了几下灰尘,抬眸温声道:“我知道不是你,刚刚你是想帮我挡剑吗?”
罗纨之眨了下眼,眼睛慢慢溢出了温热的眼泪,她轻轻点了下头,赶紧解释:“我看见有坏人藏在后面很可疑,就担心他要对九郎不利。”
“我不需要小娘子为我挡剑,遇到危险,你首先应该想到保护自己。”
罗纨之心里刚滋长的那点疑惑在谢九郎的温言细语里烟消云散。
为谢九郎豁出性命这样的事情她还从未想过,所以她那会只是下意识先拉住了谢九郎的手臂,可下一瞬谢九郎就把她的脑袋压了下去,用自己身体护住她。
她的鼻端甚至还余留着九郎身上苦甜交加的沉水香,她下意识摸了摸冰凉的鼻尖,怔怔发问:“那九郎为何要保护我?”
谢九郎帮她把幕篱戴好,手指拨拢她散在眼前的几缕发,“保护你,还需要理由吗?”
罗纨之心尖颤了颤。
她更内疚了。
第22章 告密
谢九郎的地位、谢九郎的心善,确实都是罗纨之选他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不光明磊落,但她可以报答谢九郎,就把他当作恩人一样。
如果九郎愿意照拂她,罗纨之也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报他。
刺客的事情被处理得妥妥帖帖,戈阳城内外依然平静。
罗纨之不愿费劲多想,那些坏人死有余辜。
她只是想尽办法从苍怀口里打听谢九郎的消息,苍怀被她问得烦了,偶尔也会透露一两句,她这才知道九郎自来了戈阳水土不服,一直胃口不好。
于是罗纨之会一大清早去买戈阳城的特色小吃,偶尔坐着牛车去旁边的集会买些山间珍味,时不时再做些开胃的果脯。
苍怀看出她刻意逢迎,对她冷脸道:“你不用当回事,我们郎君早就知道有人要对他下手,是刻意引他们出来,不会怪你,也不是特意救你。”
“……那有什么关系。”罗纨之听完也没有失落,反而真诚道:“九郎待我好,我也想待他好,苍护卫是上次的蜜酿杏子没吃到不高兴了么?等天气好了,我下次再做吧!”
“你……”苍怀咽了咽口水,对上总是笑吟吟的罗纨之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是软硬不吃,一根筋非要缠着郎君不放了!
话传回到谢昀耳中,他正在自弈,手持白子悬于棋盘之上思考须臾,直接侵入黑棋的中空位,轻轻“嗒”得一声,落子无悔。
“随她。”
“郎君这么纵着她,等要回建康的时候,她岂不要……不习惯?”苍怀其实并不讨厌罗纨之,相反心里慢慢觉得觉得这小娘子虽然心思多,但对郎君还真是死心塌地,痴心一片。
可回到建康以后,郎君不能再由她这样胡搅蛮缠,势必会疏远冷淡许多,她是要难过的。
苍怀认为谢昀应该敲打敲打,别叫她恃宠而骄,日后不习惯。
“罗家不是也要上建康,我带着她,不过多辆车的事情。”谢昀不假思索,又或者是早已经思考过了,他嗓音平缓,目光甚至都没有从棋局上挪开。
“郎君这是打算……?”苍怀不甚确定。
“她总会知道我不是谢九郎,届时就不会有诸多烦恼了。”谢昀瞟了他一眼,又吩咐:“若她问起,你适可回答。”
这意思是,即便身份揭露,即便回到建康,郎君依然愿意和这样她相处……
若罗娘子知道,还不得喜极而泣?!
苍怀内心地动山摇,唯有堪比冰雕面容还是维持着冷峻。
“是。”
罗家主近来心情极好,一是有了官身,二是与谢家搭上了线,多年的霉运终于一扫而空,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忙碌于迁府的事宜,也少不了要对罗纨之耳提命面,叫她不要忘记月娘还在罗家,等着依靠她。
月娘就是他手里的人质,不怕罗纨之进了谢家高门后不听话。
因为这股自信,也就没有在意罗纨之频繁出府的事。
甚至听到谢九郎与一戈阳女郎走得近的风声还嗤笑了声“谢九郎可不纳妾,白费功夫。”
他为自己一早看准谢三郎而沾沾自喜。
罗纨之在罗家主面前依旧乖顺,没有露出马脚。
谢九郎待她越来越好,甚至还送了她一张名师所斫绿桐蕉叶琴,亲自教她练琴的指法,罗纨之更有借口时不时上居琴园,哪怕谢九郎不在,她也可以在琴阁练琴。
琴与琵琶不同,亦有共通之处,罗纨之只是需要加以适应用肉甲拨弄琴弦,很快就能把琴的技法摸清。
等到可以学曲的时候,谢九郎把她先领到书房,两人并排坐在书案后,他提了笔,把犹如天书的减字谱给她挨个讲解。
譬如右手勾四弦,左手无名指按九徽,上七徽六分,再上七徽,这便是一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