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叫他洗了又不拿上去,多怪啊。
谢昀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偏头问他道:“你看她,像不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苍怀依言再看了眼,向来迟钝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他无声地抽了下眼角。
暗暗讲句公道话,倒也不必把罗娘子这样的丽姝比作老鼠,她不过是和所有郎君都看起来比较般配罢了。
谢昀果断转过身,似是不打算再过去。
苍怀抬脚紧随,追问道:“郎君,这些果子……”
“给你了。”
“嘶——好酸……”
谢昀没有料到寡言少语的苍怀会如此大胆直抒胸臆,他拧着眉回头,盯着他。
苍怀咕咚咽了下,摆出严肃的脸,迎着郎君不善的目光,越描越黑:“属下是说果子酸……绝对不是说郎君酸……”
谢昀:“……”
远远看锦边五明扇在挪动,就知道皇帝开始动身了。
罗纨之和其他世家权贵的夫人、贵女们都被安置在一处彩旗圈起的山坡上,自高处还可以把林子入口处的情况尽收眼底。
那儿正聚着参与擒羊的郎君们。
据闻谢昀本不会参加这类活动,但这次是谢家几个小辈想参加。
谢公请谢昀代为照顾,这也是他作为宗子的义务。
罗纨之迎风眺目。
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从人群中很快找到谢昀的身影。
因为谢三郎比一般的郎君要高,身体的比例也要好些,有些郎君腿与身半等分,而谢三郎的腿分外长,尤其是他系上腰带后,更加挺拔如松。
罗纨之凝眸瞩目,只有这个时候看得再久也不会引来任何人议论。
“三堂兄今日背着弓,还是这么翩然俊雅!”
“那是自然,三兄的骑射都极好,虽说骑马粗俗,可是三兄就是不一样啊,要我说三兄就是骑头驴那也是神仙样!”
几位谢家的女郎在后面窃窃私语,把谢三郎捧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郎君。
他不但是谢家的骄傲,也是她们的骄傲。
罗纨之不由感慨。
谢三郎啊,哪怕惊世骇俗也还是谢三郎。
呜——呜——
号角声吹响,郎君们带着人手陆续进入林子,随后皇帝的禁卫军便守在入口,以防有外人随后进入帮助舞弊,影响了擒羊比赛的公平。
林间树木密集,即便从高处望,里头的情形也再无法看清。
围观的女郎们翘首看了半天,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又看不到什么新奇,纷纷躲进遮阳的帷帐里休息,等着郎君们凯旋再一起热闹。
直到周边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罗纨之用手横在眉骨上,还眺望了许久。
树林的方向不断有鸟群飞起,显示有??人经过。
她又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鬼使神差想到那日马车里谢三郎对她说过的话。
三郎他会没事的吧?
烈阳当头,一直晒着,人也受不了,罗纨之终于打算进帐子避一避。
或许就如那谢家女郎所说,谢三郎他们很快就会出来也不定。
人的命数若能凭几道掌纹说定,岂不是可笑?
罗纨之刚转过身,就被人叫住了。
“罗娘子……”
罗纨之回过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在扶光院里遇到过的苍鸣,三郎身边的侍卫。
苍鸣也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匆匆赶来,头上还有滚滚热汗,他也顾不上擦拭只看着她道:“女郎能否借步,三郎可能遇到麻烦了!”
他一开口,罗纨之就蓦地攒紧了手心。
在路上,苍鸣就把得到的消息大致说给罗纨之听了。
原来不知道是谁人给皇帝出的馊主意,临时在这举办擒羊的林子里设置了各种阻碍断路,生生造出了个迷阵来,倘若没有人带路,也没有几分运气在身上,只怕别说找到羊,人都要在里面转晕头。
当然,世家的人也不是蠢的,在??皇帝派人前去设置的时候,早有份详细的设置地图送到各家人手上,届时也不过是看图找路,多费点事罢了。
谢三郎也有这么一份。
只是苍鸣刚刚才知道,昨天夜里还有一队人偷偷潜进林子,打乱了路示。
倘若按照先前的地图恰恰好要走入死胡同打转。
迷路其实还不是要紧的事。
更关键的是,随其他世家郎君进去的随从里头,有来历不明的人顶替了身份,现在新鲜的尸体还在河里泡着,等着人去打捞辨认。
综上所述,这样大费周章,定然是有人要趁擒羊日藉机生事!
“守在外面的人是袁家的子弟,他们不肯放我等入内,劳女郎进去同陛下说一声,让他得知外面的事情,命令他们放我等入内!”
袁家与谢家有嫌隙,这还是罗纨之从葛老那听来的,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故意刁难。
若里面真有坏人,那皇帝的安全也难以保证。
又或许……这些世家郎压根不在乎皇帝的生死?
罗纨之暗暗摇头。
这个皇帝当的确实没有什么份量,俨然就是个摆设。
“陛下竟也在里面?”罗纨之戴上遮阳的幕篱,小跑跟着苍鸣身后。
“是,陛下喜欢在入口附近看热闹。”苍鸣提起皇帝,语气也不见敬畏。
在他们眼中,十个皇帝也比不上他们的郎君万分之一。
罗纨之没有再问,乘上牛车,随他们赶到林子口。
对于罗纨之这纤弱女郎,袁家人果然没有多加阻拦,只是上下打量她,意味深长道:“女郎确定要进去,进去可不是好玩的事。”
在离府前,谢三郎对她有过提醒,让她就留在人群里,出了任何事情都不要乱跑,谢家的护卫必然会保护好她们。
她回头看苍鸣,对方朝她一颔首,罗纨之便在皇帝护卫让出的地方,义无反顾地走进去。
女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苍鸣领着人站在远处等了片刻,不见罗纨之出来,就对左右挥手道:“等不了,我们从密道进去找郎君!”
“鸣哥,既然指望不了皇帝,为何还要这女郎去,万一她在里面迷了路或者遇上什么危险,郎君回头问起怎么办?”
苍鸣收回视线,道:“万事从权罢了,更何况我们也没有逼迫这女郎来,诸位,现在郎君的事最重要。”
虽然苍鸣的做法引来了一些质疑,但他说的话也对,现在找到郎君,确保他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个女郎罢了,和郎君比起来无足轻重。
快马扬起草屑,绝尘而去。
飒飒——
风穿过树梢,犹如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
罗纨之越走越急,虽然苍鸣告诉她皇帝就在入口附近,但“附近”二字无疑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究竟是几百步还是上千步算是附近呢?
无人知晓。
罗纨之扶着幕篱左右张望,地上的足迹混乱,很难辩认,一切仅能凭直觉。
大约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幸运的是她找到了皇帝设在小溪旁边的帐子,还有皇帝的随从护卫数人,但不幸的是,皇帝本人却不在此处。
即便罗纨之亮明谢家的身份,最多是引起了点忌惮,但当她试图与他们说明危机的情况,侍卫们或站或坐,无动于衷。
他们与外面的护卫一般,都带有世家子那种清高与倨傲,故而不好打交道。
罗纨之并不知道,皇帝身边的这些禁军大多都选自亲陆家那一派,而陆家早与谢家势同水火,故而没有人听她的差遣,也不肯派人为她去找皇帝。
直到她失望准备离开的时候,才有名小宦官挪步到她身边,小声道:“女郎,奴婢或许能帮得上忙。”
苍鸣等人从密道进入林子,沿着原本地图给的方向,预估郎君的路线。
只是他们都不是谢三郎,谁也说不准三郎会走哪条路,去往哪个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心急如焚。
“若是郎君提前有个预防也好,就怕有人背后放冷箭,防不胜防。”
“可要想在这林子里找到人,谈何容易?”
众人抬头望向头顶,高耸的树干冷酷地伫立着,交错的树枝遮住了太阳,只有极少的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落,周遭阴暗地像是一个牢笼。
“得想办法提醒郎君才行!”有名护卫搓了下起鸡皮的手臂,打量着那些树冠,出主意,“先寻个高处。”
苍鸣在地图上圈了一个位置,“我们绕到仙人崖去,那儿地势高,说不定可以发现郎君的踪迹。”
“可那是峭壁,土质松软,以我们的身手很难爬上去……”
上一次同郎君来,还是看见附近村子里十来岁左右的孩子,身轻如燕地翻上去,说是上面可以看到大半的林子,风光极好。
他们也跃跃欲试,想在郎君面前表现,但尝试了几次,未有一人能够成功攀顶,可想而知那难度。
“先过去瞧瞧。”苍鸣决定了。
身后的鸟群蹬枝高飞,冲出密林。
哗啦啦——
数只林鸟扑着翅膀,落在树杈上,底下有两队人不期而遇,局面紧张。
往年也有这样不守规矩的队伍,对猎羊没有兴趣,反而对人有兴趣,发生过几起伤人事件后,才规定了所带随从的人数,以免他们寻仇斗殴。
“呃,我们都是朱家郎君的随从,因为迷失了方向,郎君让我们分散找路,所以——诸位能否放下手里的弓箭,毕竟这兵器无情——”
“你说你们是朱家的随从,一位郎君所带的随从不过四人,你们这里却有六人,朱家的几位郎君们身边可还有人?”
谢昀从几位小郎君后面走出来,他手里虽没有拉开弓弦,但那锋利的威压并不比其他人少。
他审视的目光几乎让人战栗。
“……我们郎君身边还有人。”朱家侍卫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面对谢三郎,依然紧张地直咽口水。
看这郎君的气度也不难明白为何谢公会把身为侄子的他选定为继承人。
如谢三郎这样的人,天生就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三堂兄,他们的话可信吗?”谢家的小郎君拉弓的手臂都在发颤,箭还不知是松还是放。
遇事看人这方面他们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拿不定主意。
“你们完全可以相信我们,真的!我们绝无恶意……”朱家侍卫为表明自己无害,将手全都举在耳边,这是个无法做出攻击的动作。
“郎君!”先前爬到树梢顶端的谢家侍卫观察了一阵,低头喊了一声。
“仙人崖顶爬上了个女郎!”
“女郎?”
谢家人与朱家的侍卫都知道仙人崖是什么险要的地方,很难联想上面会出现女郎。
似是为了证明侍卫所言非虚,紧接着就有一道女声隐约传来:“三郎!谢三郎!——”
风声把声音传播得很远。
这声音是……
谢昀抬手止住身边人询问的意图,眉心紧蹙。
罗纨之?!
罗纨之喊了声后就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胸腔里那颗心仍因恐惧而狂跳不止,她强迫自己不要低头往下看,可是手脚依然止不住地发抖。
虽然从小爬墙、爬树,但她从未登过如此高的峭壁。
若非、若非她实在寻不到皇帝,也找不到人,又焦虑谢三郎会因此落入别人的圈套之中,她——
她就不该听那一句“消失在人世”,平白惹了这么多烦思!
谢三郎会被人谋害吗?
是有人想要害他,在戈阳城的时候也曾经发生过刺杀,只是那一次谢三郎是有所防备啊。
“罗、罗娘子,你千万小心啊!”
小宦官轩鸟站在崖底紧张地左右踱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又不敢多瞧,生怕这女郎会因此失足掉下来。
这是什么女郎,那么高的陡壁连他都不敢爬,这女郎二话不说就往上爬了。
虽然尝试了很多次,也摔了好几次……但好歹是找到了一条相对平缓而稳固的路。
不过那也只是相对好一些,因为仙人崖的土质疏松,若非借助上面垂下来的几根老藤,再加上这女郎身姿轻盈,绝不可能上的去。
听见女郎那一声呼喊之后,所有人在原地不明所以。
直到有人道:“爱慕三郎的女郎都追到这里来了?”
好像只有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因为谢三郎身边总有一两个为他疯狂的女郎。
举着手的朱家随从恰在这个时候互相对视了几眼,刚刚还惶恐的眼神不复存在。
他们慢慢沉下肘,手指往耳后顺着脖颈摸了下去,手指微勾,一点寒芒就从衣领处露出。
经过极短的喘气时间,那女郎好似又蓄足了力量,用尽力气再喊:
“三郎!——有刺客!——”
这一声再次惊飞了林间的歇鸟,鸟群扑翅腾飞。
“朱家随从”大为意外,然局势转瞬就变了,不待他们趁机出手,眼前的郎君身影如电,瞬间蹿至他的身前,长弓套入他的脖颈往后一转一拽,紧绷的弓弦刹那卡住他的咽喉。
扑通——
他眼冒金星,双膝一软,不由跪倒在地。
而藏于后背、被他拽出一半的利刃,丁零当啷掉了下来,曝露人前。
他顾不上那些,只能痛苦地扯住弓弦,血迅速涨红了他整张脸。
这郎君好快的身法,好大的力气!
谢家侍卫也不待命令,几乎在谢三郎挪身的瞬间齐齐冲了上前,个个配合无间,下手迅速,仿若已经演练过无数次。
没过片刻已经把可疑的“朱家侍卫”全部擒拿控制起来。
谢家未经历风浪的小郎君们虽然吓得脸色皆白,可没有一人退缩,只有个没捏紧羽箭的,险些射到谢三郎身上。
谢昀听风耳动,反手抓住了急射而来的箭簇,回头道:
“谢十七,遇事镇定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自乱阵脚只会被敌人抓住漏洞。”
“是、是,十七受教。”谢十七为刚刚那下都快吓哭了。
他的兄长连忙缴下了他的弓,生怕他急中再出错,真伤到谢三郎。
别刺客没有得手,反让自己人害了!
谢昀蹙眉抬起头。
他一时想不出罗纨之现身林子,对他发出预警的缘故。
是谁让她进来的?!
这时还在树梢上观察的侍卫又朝下大喊了声,“郎、郎君!——”
谢昀还没做出反应,就听见耳边如惊雷一样砸下一句话。
“——那女郎、那女郎被人射了下去!”
射下去了?!
谁?
谢昀胸口突然被压上了千斤巨石,无法喘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颤流窜全身,顷刻让他所有思绪归于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