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过片刻, 罗纨之就因自己生出的这个想法浑身发颤。
她万不可沉溺在谢三郎一时的温柔当中。
因为这个郎君再好, 也不会完完整整属于她一人,甚至他的示好,于她而言就是福祸相依。
“你无事。”谢昀的声音还带着未平息的急喘。
在感受到怀中人还温热的体温后,他方感觉自己的情绪平缓不少,那股萦绕在心头的暴戾终被女郎身上的幽香抚平。
罗纨之眼睛发酸, 低声道:“三郎……你弄疼我了。”
谢昀立刻懈了手劲, 将她松开转了个面,将她仔细打量。
罗纨之对上谢三郎昳丽精致的脸, 看着好似一切都好,但她还是泪雾盈眶,问:“三郎也无事吗?”
谢昀一默。
女郎的脸上有灰扑扑的泥土,还有细小的血痕划伤,发髻早已经松乱,钗子不知所踪, 就连一只耳坠也丢了, 几缕碎发凌乱地翘在脸颊旁,和她齐齐整整出府时判若两样。
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可见这一路既艰难又危险,她何尝不是经历百死一生?
可她没有向他诉苦,反而首先关心他的安好。
谢昀心微微抽疼,像是被细密的针尖戳中,不适且空虚。
不该是这样。
她应该害怕地扑入他的怀中,求得他的安慰。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矫情可笑,但他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他想紧紧把这女郎抱在怀里安慰,又或者是抚慰自己这一路来的惶恐。
然,这女郎坚强如斯,也隐隐表现出疏离的意思。
谢昀声道:“你自仙人崖上提醒后,我就立刻反应过来了,所以无一伤亡。”
那些刺客知道谢家的护卫厉害,算是准备充分,所以才会伪装成弱小者前来求助,其实身上暗藏淬毒的峨眉刺,就等着他们不备时,近身发起一击。
“是我提醒的?”罗纨之呆呆问。
“是。”谢昀道:“是你提醒的我。”
这么说,她真救了谢三郎?
罗纨之眼睛都亮了起来。
三郎平安她很高兴,三郎是因为她而平安,她可耻地想到的是——若她再提什么要求,三郎会允的吧?
与谢三郎同时出现的谢家侍卫以及后面赶来汇合的苍鸣等人一起出手,丁老头的那些手下压根不是对手,很快就被绑住手脚按在泥地里,等候发落。
苍鸣看见罗纨之“完好”,紧皱的眉头才稍松,露出轻松的神色。
苍怀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一直令他不解的事情也得到了答案。
郎君明明叫他看好罗纨之,他非但没有把人看住,还让她进来涉险,看来是自作主张了!
“先回去再说。”谢昀盯上罗纨之披着的这件陌生白衣,蹙了蹙眉,忽然就捏住她的领口往下扒。
这是那些烂透了的权贵想出来,拿女奴做羊耍的玩法。
他万没有想到罗纨之会进到这里,遇到这些事,故而没有告诉她。
这件外衣只是随便罩在身上,没有系带,所以很容易就被他扯开。
罗纨之有些吃惊,抬手欲挡,还是没有快过谢三郎的手,本就被她滚得不干净了的白衣转眼被扔进泥里,而她的手腕则被谢昀轻轻握住。
刚在她抬手时谢昀注意到,她手上的伤远比脸上的严重多了。
从腕口到小臂,蹭破的皮上凝着暗红的血块,而周围的皮肤上都是青紫色的淤血,被周围完好的肌肤衬得这伤更加可怖。
见他一直盯着伤处,罗纨之扯了扯袖子挡住,随口道:“掉下来摔了一跤,好在不算高……”
小时候她也常摔伤,爬树、爬墙的时候会摔,练舞的时候也摔。
这没什么,而且她身体好,伤口恢复都很快,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只要没有伤筋动骨就是万幸,哪还能求一点伤都没有。
对于她的伤,谢昀沉眸不语。
不算高?
仙人崖足有三四层楼高,上面的风可以把一个单薄的孩子吹得摇摇欲坠。
光是听见她爬到上面,他的心已经被揪了起来。
更何况她是被人射落的。
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了?
他不好检查,甚至都不好在这里详问。
他转而问:“为什么要冒险爬上去?”
罗纨之仰起脸,认真道:“我在书上看过,高的地方声音才能够传得远,想来是没错,要不然三郎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仙人崖是这附近最高的地方,她当时一心想要提醒谢三郎,没有想到危险。
事后罗纨之心有余悸,但也认为自己相当幸运。
这要幸亏月娘教过她如何在空中借力,这是一种飞天舞派最常用的技法,听闻还有优秀的舞伎能够从四层楼高的地方,凭着一根绸带飞落,那身姿翩然,宛若天女降临。
罗纨之被箭雨所惊,自然是翩然不起来,但好歹没有让自己像个秤砣坠地,那才是要命的。
谢昀忽然又看见了什么,用另一只手拂过她掩在碎发后的颈部,罗纨之“嘶”得抽了口气。
突如其来的刺疼让她把眼睛都闭了起来。
谢昀一看便知。
利器的痕迹,是箭伤。
寒冽的怒意拢上了他的眉心,但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发作,而是用侍从递上来的外套盖住女郎的头,将她完全罩住。
罗纨之眼前一黑,那垂落的衣领甚至盖过了她的半张脸。
这是谢三郎的衣服?
有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罗纨之忍不住拉拢衣服,悄悄嗅了口,这个动作刚做完便察觉自己的不应当,她又懊恼不已。
谢昀的手横在她背上,似乎想将她往外面带,罗纨之忽然想起皇帝,“陛下呢?”
旁边的苍怀及时回道:“陛下昏过去了……我们会照看好他的。”
“昏过去了?”罗纨之想要回头,但是谢昀的手拦住了她。
“是的。”苍怀没有多说,只用余光瞥了下瘫倒在地的皇帝。
别看他眼睛闭得死死的,但是那眼珠子分明还在眼皮底下不安地转动。
皇帝胆小,生怕会被郎君迁怒,还想着装昏倒躲过去。
他倒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拆穿他。
“那……那些女郎……”
“交给苍怀。”谢昀不想让罗纨之继续待在这里,推着她的后背让她往前走。
丁老头以及手下还在挣扎,叫嚣。
“放了我们!你们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
“凭什么抓我们?!”
“那女郎是我主子看上的!——”
事到如今,他们还没有放弃,可见当初他们主子对于罗纨之是如何势在必得。
还想通过擒羊,把属于他的人名正言顺转到自己手上?
谢昀顿下脚步,从背后抬起双手,捂住女郎罩在衣服下的耳朵,也固定住她想要扭转回来的头,他对苍怀沉声命令:“不必留了。”
“——全杀。”
既然挑衅于他,这便是他的回答。
苍怀等人先是一愣,随后握紧了刀,冷酷地答:“是。”
听从命令,才是他们接受训练的第一准则。
好好的擒羊日被弄得血流成河,所有的兴致都给败光。
皇帝被抬回临时搭出的皇帐里,无精打采地端起药,喝上一口,苦得钻心,全吐在地毯上。
他气得连碗带勺都扔了出去。
陶碗没有碎,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轩鸟本想去捡,但被另一只手抢先拾了起来。
他看见来人后躬身退到帐外。
陆国舅把碗勺放回到桌上,看了眼皇帝,道:“陛下要的人,我都给安置好了,照旧送去千金楼。”
皇帝垂着两条腿,手也搁在膝盖上,默默点了下头,又问:“那些人,谢三郎真都,全杀了?”
一个没留?
陆国舅“嗤”了声,说道:“谢三郎说,那时陛下昏倒,情况危急,他唯有先斩后奏,以保陛下周全。”
表面话,谁都能说得好听,但是信与不信就要看对方敢不敢追究。
皇帝缩了下脖子,狠狠打了个哆嗦,拿起身边的素帛往脸、脖子上狂擦一顿,扁着嘴委屈道:“那、那也不能在我边上杀,血都流我身上了!”
他虽然闭着眼,但也提心吊胆,生怕杀疯了的谢家侍卫会在他脖子上拉一刀,到时全推给丁老头,谢三郎就悄无声息地把他给一并处理了。
他相信这事谢三郎绝对敢做。
他没有做的原因,只是暂时他还不想要他的这条命罢了!
皇帝悲戚地想,他怕是世上最窝囊无助的皇帝了。
“陛下可要问罪谢三郎?”陆国舅随口一问。
皇帝摇头,“那些人穷凶极恶,多次对吾不利,想要谋害于吾,杀得好!杀得对……”
眼泪鼻涕随着他激动的情绪一道流了下来,皇帝胡乱擦了擦,抬头看着陆国舅,两眼通红道:“他们还说我昏庸!说我只知道享乐,可是、可是我有什么错?我能去和北胡打仗吗?我能给他们报仇吗?”
他抱着头委屈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连父皇都只能逃窜躲避,他更是不敢,他光是想到北胡两个字就两股颤颤。
北胡!北胡!
皇帝将摆在桌子上的糕点全部都扒拉到身边,也不用筷,急切地直接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满他空洞的身躯,把那些寒冷、可怖的东西通通驱赶出去。
陆国舅看着狼吞虎咽犹如家豕的皇帝十分不适,他拧起眉道:“陛下何必理会他们,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生当尽欢,死而无憾才是最重要的啊。”
这个回答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料。
皇帝嘴巴鼓鼓地抬起头,愣愣看了他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咕哝了句:“你也老了。”
三十来岁的陆国舅其实算不上老,只是他常年耽于享乐,皮坠眼虚,没了精神气。
但是皇帝想到的还是另一层面,他与年少时不一样了。
“当年你还骑着马提着剑说要和北胡人拚命,也是个英武的少年郎,你……”皇帝回忆从前又想哭了,两眼盛满泪,捶着胸口哽咽道:“你还记得我的三皇妹,阿妍吗?”
陆国舅浑身一僵。
风吹草折,在燃着熊熊烈火的城外,随处可见折断的旌旗和死去的士兵、百姓。
鲜血汇成了河流,汩汩流淌,把干涸的土壤都润湿一片。
到处都在烧杀抢掠,到处都在死人。
两名少年郎骑着一匹狂奔的骏马,他们惊骇回望,泪流不止。
几个拿着弯刀的胡兵压着地上的女郎,这是他们新得的战利品。
狂笑声刺耳,不断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更让人摧心剖肝的是女郎惊恐地尖叫和求救。
“二兄!——阿郎!——”
“救、救救我!——”
陆国舅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犹如困兽般呼吸急促,满脸痛苦,他用力搓了把脸,努力让无法控制颤抖的皮肤恢复正常,“是,我与以前不一样了,那是我知道错了,陛下不也与我一样吗?当初是我们自不量力,害了……害了阿妍……”
他扭头看着皇帝道:“我们打不过北胡,我们如何也胜不了他们,陛下可知道谢三郎在做什么?为何还要纵着他?”
皇帝没有回答,他往后重重一躺,直到气急败坏的陆国舅得不到半点回应,不再理他,猛地掀帘出去。
轩鸟重新端了煮好的药进来伺候。
皇帝突然怅然道:“你们都比不过一个女郎。”
轩鸟吓得连忙跪伏在地,哆哆嗦嗦道:“陛下恕罪!”
那种情况,轩鸟这个小内宦也吓得险些尿裤子,哪敢去帮皇帝。
“我哪能怪你。”
皇帝想到自己的遭遇,既难堪又气愤,胸腔起伏半天才平静下来,擦了擦眼泪,问道:“罗纨之那女郎呢?吾想见她。”
轩鸟流下一行冷汗。
皇帝怎么忽然生出了这个要命的念头,难道他那会是真晕了,没有“看见”谢三郎的反应吗?
这女郎是他放在手心里珍重的人,岂容他人指染?
他支支吾吾道:“回陛下,罗娘子伤势不轻,已、已被谢三郎带走了。”
皇帝一骨碌弹坐了起来,紧张道:“她、她伤得很重啊?你还傻愣着做什么,把御医派过去啊!”
“啊?”轩鸟头一回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灵光,又或者是皇帝的想法过于跳跃,“可、可是三郎已经带着女郎坐车走了。”
“这个谢三郎!”皇帝大声道:“怎么能让伤者坐马车呢?马车那么颠簸,她受得了吗?”
罗纨之受不住。
一直紧绷的心情放松后,成倍的疲倦袭来,她很快就变得昏昏沉沉。
谢昀用手背靠了下她额头,发现她已经有些发热了。
外伤可以简单清理,上药,但内伤就不得而知。
城外的路并不平整,随时都有石头磕绊车轮,引起颠簸。
谢昀把女郎抱过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腿上,自己用手按住她的背,以免她东倒西歪,磕碰到车壁。
女郎呼吸灼热,也没有精神,但是很乖顺地半合着眼,就好像是只贪睡困倦的猫儿。
谢昀不禁想。
这女郎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必然是喜爱他的,哪怕她多次否认。
“三郎……”罗纨之忽然出声,她虽然昏沉,但心里想着事,没有睡着。
“什么事?”谢昀低下头。
罗纨之又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遍,才慢吞吞开口:“我不是有意不听三郎的话,进入林子。”
谢昀道:“我知道。”
谢三郎说完“我知道”三个字后,就无下文。
她所期待的追究与详问全没有。
罗纨之垂着眼睫,颤了颤。
早在谢府时,她就发现自己的屋子进过人,起初她并不知道原因,后来才慢慢琢磨出点猜想。
八成是府里有人对出身卑微的她能够待在谢三郎身边感到不满。
所以,有人想要除掉她。
谢三郎身边的侍卫应该是不容易被买通,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他违抗三郎命令也要把她骗进林子。
脑子烧成浆糊的罗纨之虽然没能想明白,但有一点她从来都是清楚的。
她越靠近谢三郎,就越危险。
无论是来自外部,还是来自三郎本身。
明知道他是头顶的炽阳,岂是凡夫俗子能够比肩。
她还心存一分侥幸。
毕竟谢三郎这样优秀,他只要释放一点善意与友好就能让人趋之若鹜,更何况他特意表现出来的“偏爱”与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