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人有牵绊就等于有了靶心,有的放矢就犹如守株待兔……”谢昀抬头微微一笑,“齐侧妃有兄长,知道他的下落并非难事。”
并非难事?
齐赫的行踪也不是那么容易查到,罗纨之和他联系上都费了百般周折,还是廖叔凭自己的交情再加上她重金报酬,才请动一位擅打探消息的游侠帮她找到了人。
而且齐赫对外的消息都是因受北胡战乱,身负重伤留在荆州休养,所以成海王即便要查,也应该先把人往荆州派去,而不是……
罗纨之忽然就反应过来,有些恼道:“三郎一直都知道齐赫的下落?”
“嗯。”谢昀手里的毛笔又往砚台里沾了沾。
罗纨之几步走上前,隔著书案看着他,心里头翻涌起不知名的火。
谢昀握着笔,瞧她一眼,看穿她在恼什么,反而平静道:“我问过卿卿,是否和齐侧妃不见有关,当时卿卿是怎么答的,可还记得?”
“……”罗纨之怎会不记得,迎着三郎沉静而幽深的目光,自己不由先气短一寸,熄了火,抿住唇,指甲戳在他的书案上,不安地转起圈。
谢昀叹气道:“倘若你说,与你有关,我必会为你严守秘密,可惜……卿卿瞒着我呢。”
罗纨之彻底丢盔弃甲。
成,功亏一筹都是她的不是了。
既知道了消息,罗纨之常常坐着犊车低调出行,想找机会见上齐娴一面,不过一直未能遇到。
问过王府周围的孩子,都说成海王府里的人很少出来,更没有见过侧妃出门。
她就猜到皇甫倓肯定又把齐娴关了起来,但这次罗纨之实在无能为力。
转悠了几圈无果,她朝南星开口要回府去,一辆犊车刚好经过他们旁边,一个叫停,又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又是你这女郎!”
罗纨之挑起帘子,小声惊讶道:“陛下?”
皇帝居然坐在一辆毫不起眼的犊车里头和她狭路相逢。
皇帝隔着帘子笑得乐不可支,心直口快道:“还是你这女郎自由自在啊,三郎一点也不防着你呀!”
防她做什么?皇帝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罗纨之皱了下眉,“陛下是从成海王府出来?”
“嗯!”皇帝搓了搓手,有些惭愧地低声道:“说起来不是吾不想帮你,但是你也看见了,我四弟都快被你们折腾死了,何况我看现在那齐侧妃好着呢,或许是出去一趟发现还是在王府更好是不是?”
罗纨之吃惊。
“陛下说好着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自愿回来的?”
皇帝急得都把脸从窗帘后挤出来,冲她比了个禁音的手势,压低声音,以求只能让他们两人听清:“你可小点声吧,别让成海王知道是我在背后帮了你……”他还想兄弟和睦呢!
罗纨之很轻地“哦”了声。
其实三郎那边说不定早就把他们的计划摸得一清二楚,她怕把皇帝吓坏,所以也不敢说出口。
“我是看她像是安定了下来,不但照顾成海王,还要成海王给她请几个女夫子教她念书礼仪什么的,她虽然出身低了些,但是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好侧妃……”皇帝点了点头,充满了赞许。
罗纨之虽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听皇帝的意思,齐娴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变得更坏。
皇帝又邀她一起去东市,他想买些东西送给皇后,但又不知道选什么好。
按他的解释就是:
“宫里虽然都有特供,但是那些都稀疏平常,哪有吾亲自挑选的更有意义?”
罗纨之听过许多帝后不和的传言,现在看来皇帝对陆皇后也还算是不错。
皇帝有心打破谣言,遂道:“吾与皇后青梅竹马,夫妻多年,其实论感情说还是有的,只不过吾实在太害怕辜负她的期望……”
他又怅然叹息:“你知道吾实在不算个聪明人,见识才能都比不上谢三郎。”
“陛下自有陛下的好,何苦一定要和旁人比呢?”
皇帝又高兴起来,“我母后从前也是这样说的,当初父皇极不看好我,还是母后力排众议,要把我扶为太子,她说我千不好万不好也是她的儿子,有旁人比不了的长处,自然当得起最尊贵的位置!”
陆太后一向对皇帝严厉,但因为这件事,皇帝始终对她有一种又敬又爱的感情。
“母亲总是严厉又温暖的存在,是不是?”
罗纨之想起月娘。
月娘在她的印象中是严厉、疏离又固执的,她和寻常的母亲不一样,并不会经常对她笑,对她嘘寒问暖,甚至很多时候都和她意见相悖。
她会是温暖的存在吗?
罗纨之唇角微微扬起。
是的。
无论如何,那都是她心的归处,想到月娘她好像就有了许多的期盼。她会赚很多的钱,会想办法让她与罗府分开,拥有自己的院子、婢女,幸福地度过余生。
“是了!吾还要买一份礼物送给太后。”皇帝兴致勃勃,拍着车厢,叫车夫和侍卫带着他去东市去。
罗纨之耐心作陪,为他参谋,皇帝精心挑选了十七、八件,心满意足。
这时车外背着竹筐的小郎三五成群经过,叫。卖着自己采来的山货。
“这个时节还有菌菇?”皇帝奇怪道。
毕竟已经十二月了,天气寒冷,这些娇气的菌类应该早就不再生长了。以有一年冬天他突发奇想要吃鲜菇鸡汤,还被陆皇后骂了一嘴没见识,所以印象深刻。
小郎听见坐在犊车里的贵人询问,连忙放下竹筐,介绍道:“有的有的,覆舟山后有一山谷,地泉温暖,所以这个时节还有菌菇,郎君要买一些吗?味道鲜美!”
皇帝舔了舔嘴巴,馋了,大手一挥全包下了,还分了一半给罗纨之,罗纨之不想收,皇帝还当她客气,非要当做她作陪的奖赏,罗纨之不好拂他的心意,只好收下了。
“你知不知怎么采菌菇的?”皇帝被陆皇后奚落了一句后,就奋发图强去研究了一番,这会还想跟罗纨之卖弄自己的见识不凡。
他并不知道,隔着车帘,坐在犊车里头的罗纨之抱着一筐菌菇,脸已经红得滴血了。
她何止知道,她还采了好久。
譬如拍拍菌盖,唤醒菌种,譬如握在根部……
她再也不想吃菌菇了!
两辆犊车相继离去,还能听见谈话的声音。
“礼物贵在心意,有这些心意,她们必然会理解你的。”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你说我要是自己缝个帕子是不是心意更足?”
“……那自然是。”
“那你会吗?你教我?”
“……”
转过弯,犊车就消失在视野。
苍怀收回视线,就看见谢昀没有压住唇边的笑意。
他想起罗纨之那“鬼斧神工”的绣技,不由眼角抽了抽,想必郎君也是和他想到一块了。
“心意?”谢昀手撑着腮,忽然出声问道:“你说我送给什么能显得心意?”
苍怀没反应过来,露出诧异。
谢昀垂下眼睫,似乎在自说自话,“我既想她怕我,又担心她太怕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罗纨之这几日都不太敢往他面前凑了。
【作者有话说】
阿纨:……
三狼:不是因为怕我吗?
*
明天见~
第74章 贪念
与皇帝分开后罗纨之脑子还嗡嗡嗡的。
皇帝实在聒噪, 犹如一百只麻雀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光是给太后选的那串紫檀佛珠他就从选材用料到工艺讲个不停。
再说到给皇后的花丝镶嵌百蝠步摇簪又描述了一番,最后连谢公他也没有落下,选了一把象牙柄的麈尾扇, 赞不绝口,最后还托罗纨之带回谢家。
他干劲十足道:“从前吾总是浑浑噩噩,游手好闲, 从未想过要好好做个皇帝, 如今不一样了,我也是要当父皇的人,日后多向谢公学习,以身作则!”
皇帝积极向上, 罗纨之当然是鼓励并赞同的。倘若他是个好皇帝, 谢家是不是就不用扶持成海王了。
不过朝堂事, 罗纨之知之甚少,至于谢三郎的心思,她能看明白的就更少了。
带着皇帝送的麈尾扇和半筐菌菇, 罗纨之坐在车上往谢府回去, 途径一里坊, 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
罗纨之好奇地挑起车帘一角,不经意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背影, 她喊停下车。
“程娘子?”
小芙蕖正看着认真, 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吓了一跳, “罗娘子怎么在这?”
“恰好经过,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芙蕖拉住她的手, 把她往外面带, 一边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平昌坊里的冉家被抄没,他们勒令冉家人交出家产,搬回祖籍,但是冉家的老太公不肯,现在闹着要见谢公讨个说法……”
“谢公?”
罗纨之正奇怪谢公又非廷尉或御史中丞,怎么会管这样的民事。
几人从人群中推搡而出,一个口里大喊:“谢昀你得志便猖狂,倒行逆施,焉能有好下场!”
另一个叫嚣道:“我们无错!你凭什么要把我们赶走!”
因为离着近,罗纨之的耳朵都感觉要被震聋了,回头正见到几名冷脸苍卫一言不发架起那三个衣衫凌乱的郎君,又回到了坊里。
围观的百姓又好奇地往里面张望,议论纷纷。
小芙蕖这才继续道:“谢家权柄滔天,得罪谢三郎的下场还有几个好的?就比如严大家的……”
提到严舟的事,小芙蕖语气里还是有些埋怨。
千金楼如今虽说如今还有雪娘顶着,但看似风平浪静之下其实危机四伏,为维持经营不但要和天香楼竞争,还要提防其他权贵对楼里的姑娘起强夺之心。
严舟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是他不但有万贯家财,还在上层的权贵世族眼前混得开。
所以建康大部分人还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就连一向淫。欲熏天的常康王也不曾对千金楼里的娘子们动过手。
如今严舟沦为阶下囚,他的家产尽数被谢家吞了去,千金楼就成了无主的肥羊。
“三郎他为何要对付这些世家?”
小芙蕖娇艳的红痣隐约从薄纱下透出来,“好似说冉家不肯与谢三郎一起做什么事,反正就是惹了谢三郎不悦,这才变成如今这般……”
南星听小芙蕖暗指是谢昀强取,不满道:“郎君做事向来是有道理的!”
小芙蕖没管他,继续对罗纨之道:“那冉家的娘子从前还很喜欢谢三郎,如今却闹成这样,真叫人唏嘘。”
罗纨之眉心微蹙,不由陷入沉思。
世族不但打压庶族,也会攫取其他小的世族。
强者又怎会在乎弱者的哭喊,就好像雄狮从不会看地上的蚂蚁一样。
谢三郎在她面前温和,可他真的是个温和的郎君吗?
她们刚挤出人群,小芙蕖的幕篱忽然就给人掀了去,几道笑声立刻响起。
“瞧瞧,这不是千金楼的小芙蕖吗?”
南星一个健步,拦在罗纨之面前,就怕那几个不怕死的还敢伸手来掀罗纨之的幕篱。
不过这几人显然是透过薄纱认出了小芙蕖才动的手,千金楼的娘子他们敢调戏,是因为现在可以。
小芙蕖抬手遮住脸,恼怒道:“郎君好生无礼!”
“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名门贵女了,你既做了倚门献笑的生意就少摆贞洁烈妇的谱了,还真当陆家能迎你进门?”那郎君还“啧”了声,伸手想要摸她的脸蛋,“让爷看看!”
小芙蕖“啪”得声打下他的手,两眼含着泪,怒道:“与君何干!”
“哟,还发脾气呐!”
罗纨之示意南星赶紧去帮小芙蕖。
南星撅着嘴上前叉住腰,“这么多郎君欺负一个小女郎算什么话,去去去,别挡了路,待会苍卫出来看见你们,还不把你们都踏扁了!”
“你又是什么人?”灰衣郎君拧起短眉,把乳臭未干的南星上下打量。
旁边有眼熟南星的连忙扯住他道:“这好像就是谢家人……”
“谢家?!谢家又怎么……”灰衣郎君还想大放厥词,忽然瞥见坊门处露出带刀苍卫的身影,声音戛然而止。
南星立刻装作要喊人的样子,吓得几人连忙逃跑,哪敢再惹是生非。
“呿,没用。”南星得意地哼哼。
罗纨之暗暗感叹:谢家还真是让人闻风丧胆,权势都已经到达这样的地步。
……三郎还不肯罢休吗?
小芙蕖快走几步,想去捡起被扔到一边的幕篱,这时几位作书生装扮的郎君正好经过瞧清她的脸,其中一人笑道:“伯泉,这不是你妹妹吗?”
小芙蕖脚步一顿,眼睛直直望向最边上那位衣着简朴的郎君,在她的注视下,程伯泉面皮已经涨红了,像是白瓷玩偶上涂满了丹红颜料,红得有几分过分显眼,而他的眼睛低垂,像是在看地上砖缝里的草、或是看袖子上缝补的线脚,就是不看她。
这拒不相认的模样,仿佛恨不得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没想到啊,你这个成日埋头苦读书呆子却有个色艺双绝的好妹妹,喏——千金楼的头牌,往日得一掷千金才能瞧上一眼,如今倒好,托了程兄的福,咱们也能……”
同伴还在侃侃而谈,程伯泉胸膛起伏不定,忍不住大声怒斥了声:“休要胡言乱语!谢公布置的策论你还要不要我做了,倘若不要,你尽可在此继续、继续侮辱我……”
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蓦然放低了许多,眼光飞快一瞟那眉间生红痣的女郎,见她两眼已经盈满了泪。
那人马上改了语气,连声哄道:“好兄弟,别啊,不过是个伶人,值得你这般动气……”
程伯泉气走,那些同伴也就笑嘻嘻跟在他身后,徒留小芙蕖还在原地受着四周异样的目光,犹如冻僵了一般。
罗纨之连忙去捡起地上幕篱,盖回到她头上,“你……”
小芙蕖与程伯泉居然是兄妹。
可她从未提起她自己的兄长在谢家做门客。
小芙蕖慢条斯理把带子系好,不注意看都发觉不了她的两条手臂在发颤,费了许久才把幕篱绑好。
罗纨之把她带出人群,到了僻静处,小芙蕖的泣声才明显。
“……那时候阿父欠了好多债,阿娘每日做三份工也填不上那些窟窿,兄长本有机会去王家做门生也因此耽搁了,只能到街上给人抄书写信换取极少的工钱,于是我与阿娘就商议把我卖了还了债,好让兄长继续读书,兄长不愿意,但是我们实在也没有办法了,只有瞒住他……”
本该为一家人遮风避雨的郎主却带来了更大的风雨,而本该被照顾的小女郎却撑起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