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轻轻拍了拍小芙蕖的肩膀,感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芙蕖哽咽道:“那时候雪妈妈愿意为我们家还清赌债,几万钱在她眼中就跟纸片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就付了……人的贵贱就是这样分明,我想要兄长出人头地,好让我们程家能够翻身,不再低贱……”
但是如今兄长却视她为耻辱,避而不见。
也是,名士最重视的就是名声,她这样的贱籍会连累他在世族面前的形象。
小芙蕖擦干净眼泪又乐观道:“只要我能回到良籍,一切就会好转的。陆二郎是个很有担当的郎君,他很好、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郎君了!”
罗纨之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心中担忧,但是面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嗯。”
若没有太高的要求,的确更容易满足,这样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大部分的人都会生出超越现实的欲。望,终其一生都难以实现,所以才会郁郁寡欢。
倘若从一开始就认清现实,去追求小而真实的目标,那就不会有诸多求不得之苦。
道理她很清楚,可换到自己身上,她却不能做的比小芙蕖更好。
安慰小芙蕖花上了一些时间,等回到谢府后,罗纨之先托南星把皇帝的礼物送去给谢公,自己去找谢三郎。
谢三郎对她没有拘束,所以即便是书房这样的“重地”也由她进出,这次罗纨之如往常从小路前往。
这还是谢昀为方便她过来特意留出的捷径,不会引起前面侍卫的注意,也更加隐蔽。
所以她畅通无阻地靠近书房的窗边,没有引起人注意,还听见书房里除了三郎之外,另有客人。
来得不巧,罗纨之本想马上离开,谁料九郎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三兄,陆二郎这婚事,你看如何是好啊?”
陆二郎?婚事?
罗纨之不由停下脚步。
陆二郎的声音随即响起,坚定道:“我不愿和张家女郎成婚!”
“为何不愿?”三郎的声音从容。
“我有喜欢的人,不愿意让她受委屈,张家向来踩地捧高,最看中世庶身份,断不会让我把程娘子迎进门……”陆二郎声音激动。
“可是你们陆家需要张家,这一点陆皇后没有说错。”
陆二郎沉默了片刻,“若非是三郎把严舟拉下来,陆家不需要张家。”
“这事委实不能怪我兄长,严舟他犯得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并非我们栽赃陷害……”九郎着急开口,似乎很怕兄长和好友起冲突。
谢三郎的声音听不出半点不悦,他仅是理智又清醒地指出:“与张家结亲,可以让你及陆家好过,明知道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为了一个小女郎不值得,你是聪明人,该怎么选,不会不清楚。”
这次陆二郎沉默得更久了,再开口时就没有先前的果断,痛苦道:“我要再想想……”
不久后,陆二郎和九郎离开书房,罗纨之贴在窗侧又站了好一会时间,才轻手轻脚地挪开,敲了敲后边的门,进入书房。
“三郎。”她面色如常上前,发现谢昀正提着笔,不知道在写还是画什么。
谢昀没有抬头,温声道:“为何在外面这么久?”
罗纨之完全没有料到谢三郎能发现她,明明她在视线的死角……
她不由扭头往窗户的方向望上一眼,这才留意到屋檐下垂着泛金属光泽的铁马,风一吹,那些金属片就开始晃动打转,映射出周围的色彩和影子。
就这东西出卖了她?
“等三郎的时候,心里还在算着那几个难理的账目……”罗纨之干脆直接问道:“三郎,那陆二郎会答应和张家结亲吗?”
反正谢三郎知道她都听见了。
“他若没有本事,只能答应。”谢昀笔没有停。
罗纨之心情难免复杂,连陆家这样的世家难道也会没有选择吗?
那小芙蕖又该如何是好。
她缓步走近,低头一看,发现谢三郎笔下是一支簪子的图样。
形如琼枝舒展,簪头上是几朵含苞待放的桃花,而他现在正在勾勒其中一片花瓣。
“这是……?”
谢昀画完最后一笔,搁下毛笔,“正好你来了,过来看看喜不喜欢,我打算给你做一支木簪。”
罗纨之被他一招手,不由再次提脚迈步,绕过书案走到他身边,奇怪道:“三郎做?”
“我儿时琢磨过一些木雕,手艺不错,只是经年未动过手了,怕还要些时间,不过纹样我先画下来,像不像你第一次见我时,送的那支桃花?”
那么久的事罗纨之哪还记得那么清。
而且那支桃花也不过是她接近“谢九郎”的“敲门砖”,本就无关紧要。
“三郎还记得呀……”
“记得,我还记得你给庾七郎的那支就比我的好。”
“……”
三郎记仇,她险些忘了。
罗纨之无言反驳,只能硬着头皮转开话题道:“三郎每日繁忙,哪还有空余的时间做这个,这……很费时间吧?”
谢昀画得如此精细,从花萼到花蕊栩栩如生,要想还原必不容易。
“所以要卿卿还等上一段时日,少则半月,多则数月。”谢昀低头望向她,“能等么?”
迎着他的注视,罗纨之不由点了点头。
“三郎怎么忽然想起要做这个送我?”
“我听人说过,自己做的更能显出心意,所以想亲自做给你。”
罗纨之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
心脏就好像完全被人抓住,不受她控制地乱跳。
她的喜与悲尽系在眼前这位郎君的身上,所以才让她长出巨大的贪念。
但她既不能跨过它,也不能满足它,并且还畏惧它。
【作者有话说】
三狼:套路满满。
明天见~
*
第75章 兄妹
陆二郎从谢家离开,没有归家,迳直前往皇宫。
他是负责宫中宿卫的中郎将,即便不在当值的日子,他一样换了衣服挂上腰牌,没有人敢阻拦他。
迎面走来皇帝与陆大郎,两人正谈着话,皇帝先看见了他,咧开嘴就笑道:“二郎是来看皇后的吧?正好你母亲也在里头。”
“母亲也在?”陆二郎略惊讶。
“应该是在说一郎你的婚事,吾可听说张家那位女郎生得跟仙娥一样,正好碧玉年华和一郎般配啊!”皇帝还朝他挤眉弄眼,暗示他道:“一郎好福气。”
皇帝这段时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对谁都笑呵呵。
陆一郎英眉深蹙,虽然这与张家娘子没有什么关系,但光听到她,他心中就变得莫名烦躁。
不想被皇帝看出,陆一郎马上垂下眼朝两人拱手道:“那臣先去拜见皇后了。”
心事重重到皇后宫中,宫婢引他入内。
里边陆皇后的手正被一位风韵优雅的夫人握住,两人听见动静才止住了细语,齐齐把目光望向他。
陆一郎上前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母亲安好。”
陆家主母道:“我正与皇后说起你的婚事,此事宜早不宜迟,早日与张家结亲,你也好早些安定下来。”和个伶人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最后半句话,她在家中已经说过太多遍了,此刻只藏在眼锋里,瞥向自己的儿子。
陆一郎没有落座,直挺挺站在中央,深吸了口气,道:“我不会娶张家女郎,我与她毫无感情。”
陆家主母伸手一拍桌子,“现在岂是你任性的时候,你忘记了陆家的家训吗?家族为重!家族为重!难不成你和那贱籍女子的事比整个陆家还重要!”
“母亲何故说如此严苛之话!姐姐贵为皇后,又孕有龙子,我们陆家也会蒸蒸日上,就不能让儿任性一次吗?”
陆家主母拧眉斥道:“住口!”
她压低嗓音也难掩盛怒,“你可知道你姐姐为了陆家做了多少牺牲!”
陆一郎气得胸膛起伏。
“一郎来。”陆皇后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陆一郎抑制住心中愤慨,大步走上前,单膝跪在陆皇后身前,就好像少时聆听姐姐教育时。
陆皇后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了句话。
陆一郎瞳仁猛地一缩,他先是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陆皇后,随后又眉头紧蹙,两眼含泪地望向母亲。
陆皇后雍容华贵,陆家主母华衣端庄,两人皆是面容镇定坐于扶手高背椅上,两侧金灿的凰鸟昂首展翅,气势汹汹。
宛若有自云霞俯冲之势,让人心生畏惧。
陆一郎唇瓣颤动,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用手指紧紧攥住蔽膝,那些精美的绣纹好像变成了荆棘刺从狠狠扎进他的肉里。
心脏一阵阵收紧,好像要把这些痛楚从**挤出去。
“所以,你是站
在家族这边,还是要去找你那小情人?”
陆一郎张了张嘴,再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他看着自幼疼爱自己的姐姐,只无助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为了家族,为了争权夺势,就非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一郎忘记一句话了吗?如今陆家就像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谢家的铡刀无情收割,袁家、朱家、严舟、孔家、霍家、冉家……尽被他们吞并。
她们也是不得不为之!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建康的寒冬已经加快了脚步。
而严舟的影响还在扩大。
从前罗纨之只把他当作大晋首富,仅仅是商贾,但没有想过钱与权本就本是密不可分的两件事。
钱权相依,相辅相成。
严舟能够屹立建康这么多年离不开身后的权,权能使他赚进源源不断的钱,而钱又能滋养腐败的权。
而严舟的垮台就好像是砂砌的堡垒,轰然倒塌,影响的不只是他手下的大小商铺、管事,更多的是与他密切相关的权贵。
陆家与张家的婚事定下时,建康下了第一场雪。
罗纨之抱着袖炉还在书案后埋头对着账簿,闻言就愣了许久。
南星把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罗娘子,你没事吧?”
罗纨之回过神,手指骤然蜷缩了起来,刚刚按在袖炉的孔洞上出神,一没留意就给灼伤了,她摩挲了几下指头,一边问南星道:“然后呢?”
“张家不满小芙蕖的事情,陆家就去跟千金楼交涉,雪娘子如今没有严舟相护,只能忍痛割爱,把小芙蕖赶出了千金楼,还要驱逐出建康……”
“现在的事?”罗纨之忽然站了起来。
南星被她吓了一跳,怕罗纨之着急,语速奇快道:“就在不久前,应该人还没出城!”
没有严舟、没有千金楼也没有了陆一郎,小芙蕖完完全全就没有依仗。
她一个弱女子,在这弱肉强食的建康怎么才能平安走出去?
罗纨之放下袖炉绕过书案就拽住南星,“陪我出一趟门!”
成海王府。
外面雪树银装,房内却温暖如春,齐娴正与女夫子对坐几案两侧,下棋。
如今占据齐娴最多时间的事不是如何与皇甫倓生气,而是跟着女夫子学习。
从读书习字,到琴棋书画。
女夫子多见广识,时常陪齐娴聊天解闷,让她可以得知外面的消息。
“……可见这陆一郎也没有什么担当,轻易被家族摆布。”同为出身普通的女郎,齐娴对小芙蕖自是更怜惜一些。
女夫子答道:“世家以血脉维系,世家的子弟自幼学的都是家族为重,如此选择再正常不过。”
齐娴是旁支,且家中早经没落,她体会不到那种百年世家根深蒂固的传承,唯有皱眉感叹:“那女郎也是可怜。
女夫子落下一子在棋盘上:“怪不得别人,她的身份注定是被动的一方。
齐娴牵出一抹苦笑∮_[(,无论是兔死狐悲还是感同身受,都难以描绘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女夫子不紧不慢安慰道:“侧妃娘娘也不必过于担忧,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娘娘排忧解难的。”
齐娴手指久久捏住一枚棋子,轻声问道:“谢三郎让夫子尽心尽力辅佐我、教我,有何目的?”
女夫子唇角含笑。
一盘棋完,女夫子告退离去,成海王从外边进来,齐娴正在往花瓶里插着花。
她喜欢的花从来不是那些富贵的牡丹,反而是草丛里一长就开一片的小野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满满当当地挤在瓶子里,也另有一番趣味。
皇甫倓揽住她的腰,下巴就搁进她的颈窝,轻吻她的脸颊。
齐娴被他紧紧箍着腰,有些站不稳,手里还有几枝花怎么都放不进瓶里,她略提了声音,恼道:“别闹了,你几岁啊。”
皇甫倓笑道:“今日又跟女夫子学了下棋?”
齐娴听出他心情很好,不由奇怪:“陆家和张家联姻,王爷不应该感到忧心吗?”
皇甫倓捂着嘴轻咳了一阵。
他的身体一直有暗疾不愈,前不久又大病了一场,所以一直不好。
齐娴让他坐下休息,自己去倒了杯茶过来。
皇甫倓喝茶润了润嗓子,才笑道:“女夫子前不久不是还跟你讲过一个典故,铁索连舟计?”
齐娴点头。
所谓的铁索连舟计,是讲一方不熟悉水战的军队为了让战船稳如平地,故而用铁锁将一只只船拴起来,这法虽然奏效,可被对方利用,施以火攻,一只船烧着了,很快就连成了一片,所以惨败而退。
经皇甫倓提醒,齐娴很快反应过来。
难怪,难怪谢三郎会坐看陆家和张家联姻。
他不是无法阻止,而是在等他们连成一片!
究竟是同舟共度,还得同舟共沉,不过都是他计谋的一环!
皇甫倓眼睛里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光芒,仿佛胜利在望,他已经迫不及待。
齐娴不由回想起女夫子对她说的一句话:“郎君希望侧妃娘娘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出上一份力。”
大街上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罗纨之从犊车下来,寒冽的风吹得她眼前的薄纱飞舞。
“哎这就是不自量力的下场……身份低微还敢肖想世家郎,这不转眼就给人抛弃了,连落脚的地方都不给,惨啊——”
“玩玩罢了,要我说这些娘子平时看看就够了,娶回家是万万不行,既没有娘家帮衬又没有学识远见,带出去也丢人啊!”
罗纨之张望了一下,终于发现小芙蕖的身影。
她穿得很单薄,背上只挎了一只小包裹,脚步缓慢往外挪,身侧还有两名侍卫押送,好像不看着她离开建康就不罢休。
罗纨
之不知道那是陆家的侍卫还是张家的侍卫,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