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既然准备充分,想必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素心和清歌没有多话,马上分开查找。
不多会两人就把东西大致看了个遍。
素心摇摇头,“贵重的东西都在妆台上,不见有少……倒是月钱罗娘子带走了……”
就如谢昀所料,罗纨之既舍得离开他,也不会贪图那些珠钗宝石。
谢昀捏了下眉心,不知是隐痛还是烦躁,让他忍不住一直深蹙眉心。
“那圣旨呢?”
“圣旨?”素心不知道,她朝清歌看了眼,对方也茫然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谢昀道:“在她的衣柜深处,再找。”
素心只能听从他的话,在几个衣柜里都摸了一圈,可无功而返,“郎君,柜子里并没有什么圣旨。”
清歌也去找了一圈,同样没有找到。
谢昀静立片刻,幽深的眸低翻涌了阵,才道:“知道了。”
他没有多言,提脚就跨出了屋,好似慢上一刻就会忍不住亲自去掀她的居所。
回到书房。
一股怒意才在谢昀胸口蓦然腾起,那是压抑又压抑后爆发出来的气。
又急又冲。
罗纨之带走圣旨,却舍弃他!
他一挥袖,桌案上的半叠高的卷宗被横扫,“哗啦”声掉到地上,他双眼蕴着赤红,盯上被纸镇压在下方的信,刚要伸出去的手又蓦然收回握紧,终究是连她的信都不舍得去碰,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忍无可忍,只得猛地往桌上一锤。
这世上还有如此本末倒置,买珠还椟的无情女郎!
她要走了他的心意,却不要他这个人。
“叮当”一声,从他袖袋里甩出了一支木钗,不巧撞到了几腿,钗头与钗身便断开了,飞向两个方向。
谢昀顿了下,松开拳头,手心濡。湿一片,鲜血沿着手腕往下,浸红了他的袖缘。
他静静看了眼,没有理会,反而俯身捡起两截断钗,转身打开博物架上的一个方形匣子,把断开的木钗和另外七根不算满意的成品放在了一起。
血珠沿着他垂下的指腹缓缓染红他划过的那支断钗。
可惜了,费了这些时日,他最满意的就是这一支。
也是他没有及时做好这钗。
曾有人教他,有时过于追求完美,反会失去良机。
这就是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失不再来?
对他谢昀而言,没有失去的机会,只有再而夺回的机会。
他松开手,瓷片刺破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他重新合拢手,转过身,缓缓坐在堂中的交椅上,双眸微阖,对苍怀吩咐道:“叫白字营、苍字营各派三支队、通知沿途城卫、驿站……”
余晖敞开的窗洞肆意洒了进来,映出郎君明亮的一面,也让他的另一面更加阴晦乌沉。
——“我要找人。”
第82章 划清
找人,白字营更有经验。
他们是谢家不常被提起的暗卫,也相当于战场上的斥候。
追踪、刺探就是他们的长处。
白字营人数比苍卫还要少。
十之出三也证明了谢昀此刻的情绪,绝不平静。
因为出这样大的纰漏对于谢昀而言是少之又少的事。
失去掌控就等于彻头彻底的失败。
他是赌输了,但并不打算轻易接受结果。
苍怀找来白字营的画师,画出罗纨之、映柳以及廖叔的样貌。
谢昀拿起那张足有**成像的画像端详。
姓名、年龄、样貌、身份这几样都不再可靠,罗纨之既然要走,就会做准备。
策划比当初齐娴出逃时更加周密的计划。
苍怀拿起廖叔的画像道:“……此人面目特征明显。”
廖叔右眉骨上的伤疤少见。
谢昀瞥了眼道:“正因为明显,反而更容易蒙混过关,罗纨之会易容。”
苍怀冷脸上都不禁露出一抹惊讶。
更吃惊的是那位画师,他直接欣喜道:“这位娘子居然还有如此奇才!不知道是师承哪位……”
俨然是一副很想结识她的模样。
白字营中拥有奇技的能人五花八门,因为稀罕所以对有才能的人自然会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苍怀狠狠一跺他的脚面,那画师兴高采烈的声音顿时拐了十八个弯,痛作一声“狼嚎”:“……呜啊!”
谢昀放下手里的纸,尽量心平气和,但是手掌上裹着的白纱带早已经渗出了血的颜色,他梳理线索道:“如此明显的特征,一经掩饰,就更容易被排除在外。”
苍怀点了点头。
一个人天天顶着一道狰狞的大疤痕,倘若哪一日这疤痕不见了,十有八九的人是不敢认他的。
所谓一叶障目,眼睛去追寻想要看到的特征,就更容易被蒙蔽。
“既然罗娘子会易容,那我们该如何找到他们?”
这件事的棘手程度让苍怀都神情凝重。
一个小女郎,居然能有这翻天的本事从谢三郎的手上逃脱,若非亲身经历,他都不敢想像。
谢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在案几上,他凝视着三张并排的画像,唇角不合时宜地微扬,笑了起来。
方法并不是没有,只是若真要逼到那个份上,会是什么结果,他如今还真有些估摸不到。
罗纨之比他绝情,也比他更舍得。
“罗纨之先前转出去的生意主要在江州和荆州,她可以躲着,但是明面上还需要有人为她做事,那叫柯益山的还在建康吧,去查查他。”
苍怀点了头。
谢昀继续道:“既不知道方向……”他拨动手边一尺长的画轴,大晋国土的堪舆图出现在眼前,他用拇指抵住建康的位置,以中指长为弧画了个圈。
“那就先围起来。”
城门那一道她闯了过去,他唯有在外面再画上一道。
天下虽大,她却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柯益山接管了罗纨之留在建康的生意,每日作息规律。
卯时起床,辰时巡视铺子顺带检查账簿,午时用饭……
今日他辰时刚出现在铺子里,就给苍卫逮到了谢府,站在了谢三郎面前。
“你东家离开建康了,可有什么交代过你?”
柯益山大吃一惊,拔高声音:“什么!东家娘子她跑了!”
谢昀略眯起眼。
柯益山还在嚷嚷:“我日夜忙着算账簿、计成本、比货色,东家娘子居然什么也不告诉我,实、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拉住旁边苍怀的袖子,七尺男儿两眼通红,泛起泪光,“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狠心的东家?”
苍怀嘴角狠狠抽了抽,瞪了他一眼。
差不多就得了,别再刺激我家郎君了,不然我砍了你。
柯益山收到威胁,快速擦去眼泪,站直身,清了清嗓子道:“严舟那些生意东家娘子交代我的都整理好了,现在既然东家娘子离开了,那谢三郎君是不是找几个管事接管过去?”
谢昀的唇角再次勾了勾,弧度很浅,几乎称不上是一个笑。
这算是钱货两清的意思?
可她越是要跟他划得干净,他就越不想放手。
柯益山“咕咚”咽了下唾沫,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
谢三郎怎么这个反应,事情好像没有想像的顺利啊……
要保守皇帝的秘密,陆家近来低调许多。
除了陆二郎的婚事必须大办之外,其他时候几乎是夹着尾巴行事,不愿惹人注意。
就连陆国舅都一改从前的作风,成了风月场所的稀客,还被人瞧见经常跟在张家的家主身侧,共同出入。
陆张两家因为姻亲关系扭成了一股麻绳,成了建康的新势力,逐渐彰显出他们的影响力。
对于他们的结盟会带来什么影响暂时不在朝臣们的关注中,他们忧愁的是这么久,他们之中竟没人能够面见皇帝,难免要东猜西想。
朝廷内外人心浮动。
常康王也日夜难安,他直觉皇宫出了大事,想一查究竟却三番几次被陆家挡了回来。
现在皇宫被他们围得像个铁桶,他的人伸不进手。
这时候他就想和成海王暂时握手言和,共同商讨如何破了这僵局。
毕竟他们虽然是竞争对手,可那也只限于他们二人之中,谁也不想皇位最后落到陆家那个杂种身上去!
但成海王笑而不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像还在观望。
常康王气不过又去找谢三郎。
谢三郎根本连见他都不见,更别说赴他的约,一心在找他那个“走丢”的宠婢。
听说有好几日都有谢家人听见文渊阁顶上传来满腹倾诉的激昂琴声。
仿佛在说:
于嗟士兮,无与女耽!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士之耽兮,不可说也。1
就怕谁不知道他谢三郎伤了心,失了意,现在萎靡不振,为情所困。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一颗心居然还放在女色上面!
常康王唾弃了好一阵。
“竖子不足为虑也!”
明明出身高贵却为着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失魂落魄,丧失斗志,实在可笑。
他虽贪恋美色,却从未把这些玩意放在心里,不过是消遣罢了,无足轻重。
既然谢三郎伤心,常康王就命人送上一封信给谢三郎,上面写道:“汝之心头所爱,人间绝色,果真妙矣,三日后是个好日子,行巫山布云雨,三郎莫倾羡……”
言里言外之意都是罗纨之在他的手上。
谢昀当然清楚,常康王不过逞口舌之快,罗纨之不可能落到他手上。
但是这几句话还是让他寒了双眼。
当夜,常康王府遭了采花贼,听说后院的美人失踪了十有八九,被“采”了一空。
常康王气得破口大骂,但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费心费力收集而来的美人踪影。
美人事小,但谢三郎身边有如此身手不凡的高手,出入他的王府就如无人之境,怎叫人不担心受怕!
不过好在三郎这样的荒唐之举遭到谢公的训斥,常康王很快就又得意起来。
谢家再高贵,也是臣,将来他登基为帝,一定要好好把他们踩在脚下。
罗纨之等人沿着淮水往西行。
白日乘犊车,晚上坐货船,日夜不停,七日后到达庆县。
这里他们察觉到有苍卫出没。
说来也是赶巧,罗纨之在上一家客栈遗留下一本书,书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上面还有她的笔迹,未免引起麻烦,她让其中一名游侠客骑马折返回五里外的客栈取回。
她与其他人则在路边茶棚里先作休息,再继续赶路,顺便也好等上去旁边小镇采买的廖叔。
那游侠也没等他们出发赶路就追了回来,低声在罗纨之耳边道:“女郎,沿途有人在打听你与映柳小娘子还有廖叔的下落。”
因为他面生,又是个游侠,独身来去并不惹人注意。
他甚至还有时间观察,所以就给罗纨之描述了一下那些人的穿着打扮。
罗纨之很快就浮起了苍怀的形象,那些人竟然是谢家的苍卫!
罗纨之不由愣住。
难道三郎看了信,依然不肯放她离去吗?
她抿起唇,有些无名的火拱了出来,同时心底也有些委屈。
分明她已经把话写得很明白了,谢三郎应该要体谅她并不适合建康也不适合他的大家族。
她偷偷离开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他,人难道连弱懦都不被允许吗?
迎着映柳担心的注目,罗纨之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沉思片刻,靠近映柳,对她附耳说了一句话。
一群苍卫骑着快马而至,看见茶棚热闹就停了下来,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提起一画轴就叫住正在忙着招待客人的伙计,问:“可有见过画上的人?”
伙计匆匆往他们身上一打量,见他们仪容齐整,又骑着大马好威风,不敢怠慢,立刻抱着茶壶凑上前看了眼,摇头,“没见过……”
“一身高魁梧的男子带着两名年轻女郎,或许身边还有别的人,就没有一点印象吗?”
“没瞧见魁梧男子,倒是先前是有两个女郎坐在这里,形迹可疑!”一好事的茶客及时起身,指了指自己还半湿的袖摆道:“她们当时还起了争执,打翻了一杯茶,瞧——泼了我一身!诸位官差是不是在找她们?”
苍卫上下打量了眼他,又从怀里拿出另外一画轴,问:“可是大概长这个模样?”
那茶客眯起眼,仔细一瞧,心怦怦直跳。
画卷上的女郎正脸端立,那真是脸若银盘,五官精致,云鬓如堆,好一个仙姿玉貌的女郎,都叫人怀疑是否那画师多昧得布帛好处,才把人画得出尘绝色。
当真有活生生的娘子生得这幅模样?
茶客连连摇头,感叹道:“若是真见到如此仙女,小人一定印象深刻,不过那两名女郎样貌平平,中等之姿,比不上这画中人十之一二啊!”
苍卫又拿出另外一幅画轴,“再仔细看看,可有见过?”
茶客刚刚看过那出色的,再认真看他手里这普通的,忽然一拍手道:“怪了,这丑许多的居然和前一幅有些神似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不就是那打泼了茶水的……”
苍卫立刻道:“人往哪边去了?”
茶客印象深刻,立马回答道:“往北去了,说是要去豫州接什么乳媪。”
豫州、乳媪,这也与苍怀提醒的能够对上。
苍卫立刻掏了一串钱掷在茶客桌子上,“多谢!”
前七日他们都跟瞎子一样到处摸,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找到准确的线索,难免有些激动。
茶客吓了一跳,但见到这么大一串五铢钱,不由笑开了花,他刚想收起来,一把尖刀就戳进钱串的绳圈中,一名笑唇上翘,有几分邪气的郎君一脚踩上条凳,缠着布带的手扶住刀柄道:“慢着,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什么人教你这样说的吧?”
苍卫停下脚步,拧眉回头看他。
他们苍字营和白字营不常打交道,但也听过他们行事多是不羁,颇有些游侠不拘小节的放。荡品性,与向来规矩森严的他们完全不同。
所以互相看不上眼。
这次要不是郎君发话,他们也不可能同行这一路。
茶客缩起脖子,收起两只手折在胸前,活像是只被逮住偷黍的老鼠,咧嘴小心翼翼笑道:“小人先前说了,是因为那两位女郎起了争执,还打翻了茶杯,泼了我这一袖子的水,小人这才记得深刻,郎君要是不信,大可问店家,店家还多收了她们三文钱赔茶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