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生情
直到天黑,雨也没有停。
罗纨之不好临时把谢昀赶回他的破屋去淋雨,只能让他继续待着。
粗茶淡饭罗纨之是早习惯,就怕谢昀吃不惯,但是杨小娘子回来却说那郎君没有不喜,反而朝她道谢呢。
罗纨之也就笑着没说什么。
喜欢是未必,只是郎君修养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罗纨之从主屋出来,看了眼书房映出纸窗的光亮,就撑着伞先去西厢房陪孙媪说话。
孙媪好奇问她,住进来的郎君是什么人。
罗纨之道:“高门世族。”
孙媪叹气:“可惜了,杨娘子说那郎君生得可俊,看起来也很有才气……”
月娘故去,孙媪伤心不已,更加疼惜至今还孤身一人的罗纨之。
罗纨之切断与家族的联系,又自甘与商贾为伍,身份是一落再落,就连巷尾那麻子脸的无赖也敢腆着脸叫媒人撮合,好在霍十郎及时赶走了睁眼说瞎话、只知道赚昧心钱的媒婆,不然她也非拿起扫帚狠狠抽媒婆那张胖脸。
她的女郎模样好,又会赚钱,就是配不了世家郎,也轮不到那无赖地痞!
想到这里,孙媪又语重心长道:“那霍十郎其实也不错,长得高,身手好,最重要是能护着你……”
罗纨之知道孙媪是为她操心,软下嗓音道:“孙媪,我不用嫁人也可以很好啊,我有钱了就可以请人来保护我们,嫁了人说不定还没我如今过的好……”
孙媪想起月娘的遭遇,两眼湿润,摸了摸她的头。
“哎,女郎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想,若有人照顾你,你也不必这样辛苦了。”
罗纨之笑道:“想到有钱,一点也不辛苦。”
与孙媪说完话,罗纨之照例又去廖叔门口询问了几声。
霍十郎今日还没回来,怕是也被雨耽搁了。
罗纨之望向中庭。
雨水如注,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停。
她走近书房,纠结再三,才抬手咚咚咚敲门。
很快,里边就传来谢昀清润的声音,从容道:
“请进。”
“……”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扶光院的光景。
可这明明是她的书房啊!”
罗纨之抿了下唇,推开门,迳直走入。
谢昀拿着一本她架子上的书在看,认真而专注,以至于目光甚至没有从书本上离开片刻,直到她走近至桌案前,他才搁下书认真看向她。
“什么事?”
罗纨之先把摊在桌面上的一本账簿盖上。
并非是有什么机密,而是里面还有她苦算几日而不得解的问题。
“郎君可否移步,我尚要处理一些事情。”
“我不能待在这里么?”谢昀问。
这间书房不小,其实多他一个并不挤,只是罗纨之不想留他在这里分自己的神。
故而直视他的眼睛道:“不行。”
谢昀摇了摇手里的书,“这本书我能借去看么?”
“可以。”
谢昀走出门,罗纨之松了口气。
她坐回原本的位置上,重新打开早晨算到一半的账簿,从旁边抽出张桑皮纸,用毛笔沾了墨,打算梳理一下思绪后重头开始计算。
从账簿册下方突兀伸出的一个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压住纸角,把账簿册推了上去,发现下面多出一张纸。
她从头往下粗略看了遍,正是她准备计算的内容,可是已经被谢昀推算出来了。
与她预估的结果差不多,只是她一直未能验算出来。
谢昀果然是看到了她在这里被难住了!
虽说这对她是有一定的难度,但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在她没有请求的时候,他这个做“客人”的未免太没有分寸了!
罗纨之捏着纸匆匆出门,还打算往四周找一下,谁知刚扭头就看见一只拿著书的胳膊。
谢昀并没走远,就靠在书房旁的墙壁上,长腿一直一曲,像是相当适应被“扫地出门”的状态。
垂花回廊下三面通透,不遮风雨,故而沁凉的雨水时不时飞溅进来,润湿了他的衣摆袖角,包括他半干的头发。
湿发吹风,不病也要伤。
罗纨之到口的话就不禁变成:“郎君怎么在这里?”
谢昀合上书,侧头看她,平静道:“风雨这样大,我无处可去。”
浅层上的意思应该是指东西厢房皆人满为患,没有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罗纨之却听出了她曾经的彷徨无措。
彼时她在建康也时常觉得国土如此辽阔,却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看见了这个?”谢昀拿起她提在手里的纸,很快就明白她找出来的原因,主动道:“抱歉,是我唐突了,适才不小心看见,就随笔算了下,本想过会就扔掉,可是你来了我便忘记了……”
罗纨之一愣。
他确实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倘若是他特意做的,应当会马上告诉她才是。
就好像她做学生时,总会刻意在夫子面前表现,恨不得夫子一上课就发现她把新学的字已经练了几张纸了。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
兴许只是她现在太过敏。感了。
与谢昀相识、分开仿佛还都是一场梦,她努力从里面挣扎出来,还没有做好准备再重新见到他,更没有整理好心情再面对他。
她既紧张又迷茫,更有一种莫名的气恼,因为他明明可以不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又能改变什么?……又想改变什么?
不过眼下他都这样说了,罗纨之不好再拿着不放了,一咬下唇就客气道:“那是我误会郎君了。”
“不妨事。”谢昀温声道:“你就当是我太过无聊。”
罗纨之心里过意不去,主动道:“郎君要是无聊,可以再拿几本书去看……”
谢昀声音里忽而就带上了笑:“你是让我进书房与你一起么?”
罗纨之立刻正色,纠正道:“我是让郎君拿了书,然后……然后去我屋里待着,休息。”
她没有再多一间屋了!
话音脱口,罗纨之就悔不当初,但是谢昀的笑容实在刺目,像是看穿了她的进退两难。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郎君若是病了,又没有人照看,岂不是更麻烦……”
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再怎么说,谢三郎也帮助过她不少。
如今他落难,她又怎能真的去落井下石?
“卿卿说的有理。”
“不许叫我卿卿了。”罗纨之提裙跨进书房,身后的人也紧跟着进来,还从善如流道:“好。”
罗纨之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听话”的谢昀,不禁疑窦丛生。
他这么顺从该不会是受了刺激导致性情大变吧?
罗纨之紧张兮兮盯着谢昀不紧不慢找了几本书,又一路把他好好送出门。
直到目送他安分听话地进了正屋,罗纨之才关好书房门,重新坐在书案前。
不过还是因为在想谢昀的事,罗纨之又浪费半个时辰才让自己彻底静下心,专心处理早上没有看完的信件。
不知不觉,外边的雨声渐小。
书房门被人轻敲了几下,谢昀的声音隔着门扇传了进来,透着几分困乏之意。
“已经夜深了,你还未忙完吗?”
罗纨之专注工作完全没有察觉到时间流逝,也没有料到谢昀居然这个时候还会来找她。
她不愿走去门边,只提声问:“还未,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声音顿了下,方道:“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房,你不累么?”
罗纨之看着门扇的方向。
好像哪里有些奇怪,这种异样的感受让罗纨之一度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回道:“我不回去了,郎君自行休息吧 。”
她本来还想说,床褥是今日刚换的,干净的,但是想到让谢三郎睡自己的榻也不好,而且他应该也不会想睡陌生的床才是。
反正屋子里还有别的可供他坐的地方,他若想歇息就将就一下。
等明日早上霍十郎回来,他们再一起想办法安置他吧……
罗纨之想清楚后,心安理得地稳坐书房,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
而她不知道的正屋里,谢昀正侧躺在她的榻边上,脸枕自己手臂上,眼睛已经合上了。
唇边带着久违的轻松和欢喜。
更没有想到,翌日早上,明明趴在书房里熟睡的自己却好端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被子盖得好端端,帐子也全都放了下来。
原来梦里的那道开门声,那温暖的怀抱,其实都是真实的……
可是两人都不约而同闭嘴,没有再提这没有分寸的事。
罗纨之不知道,有些忙一旦开始帮就甩不开手。
下雨了她给谢昀躲雨。
天晴了她还要帮谢昀修屋。
霍十郎找来的几个泥瓦匠看着小破宅都摇头说补不了,只能推翻了重建。
推翻重建?
这要建到猴年马月?
罗纨之当然不想如此,她打算把自己当初在谢家赚的工钱拿出来给他到附近的客栈里订个房,包饭管住,可不比这破屋子住得顺心多了?
可是谢昀却拧眉道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浪费他的租费。
“……”
罗纨之的办法被拒,只能请教他有何想法。
谢昀的想法是——自己来修。
罗纨之不禁问:“郎君会修?”
“不会,但世上总有我不擅长的事情,不过只要能学,我都可以做到很好,你信吗?”
罗纨之唇瓣嚅动了两下,干巴巴道:“郎君惠心天悟,质性过人,对郎君而言,什么事都可以信手拈来,不在话下吧。”
看着残败的老屋,罗纨之违心地道。
谢昀却轻笑,轻松道:“承你吉言,多谢了。”
罗纨之莫名其妙得了他一声谢,侧眸望向他的笑容,心又突突急跳了两下。
有时候谢昀自信得让人有些讨厌!
霍十郎这几日就没有再出门,就跟着“旧主”后边和泥贴瓦,两个人摸索了一阵就像模像样做起泥瓦匠的工作,一天一天把那破屋堵上了窟窿。
罗纨之每日下午经过都忍不住进去视察一番。
后来廖叔身体好些,能起床走动,也会溜跶到隔壁去帮霍十郎的忙。
罗纨之劝了他几次,最后没能劝住只好罢休,就请霍十郎再费心照看一二,别再让他累着伤着了,毕竟年纪也不轻了。
一日她再经过破宅,发现里面忙忙碌碌的人又多了两个,勤快的孙媪带着杨小娘子。
孙媪是来送热汤的,顺便指导一下这些郎君如何把院子安排地美观又实用。
“……这一角可以挖个池子,冲洗方便,还能接水浇花,这块栽喜阴的植物……西边可以种点高树,免得夕阳晒进来,亮伤人眼。”
谢昀站在旁边点头,平易近人地接话道:“我打算在这里种几颗桃树,春能看花,夏能食果。”
孙媪点头表示赞许:“还可以种点梨树、杏子树,都好吃呢!”
“桃树就好。”这次谢昀坚持道。
霍十郎在旁插嘴,奇怪道:“郎君原来这么喜欢桃树?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谢昀微微一笑,道:“触景生情,难逃喜欢。”
罗纨之扭过头,想装听不见,可脑海无却不受控制,想起迟山上那颗老桃树。
她一直以为盘山的小径上她与谢昀初见的场景。
可后来在谢昀的口里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她立在灼灼的桃花树下,努力伸长胳膊要去摘一枝桃花时。
触景生情,难逃喜欢。
第91章 养你
就这般,他们忙过清明,迎来立夏,破落的小宅焕然一新。
只怕那掮客回头来看都要惊掉眼珠,再悔恨自己当初要价太低!
谢昀赁了这个宅子后,身上没剩多少钱。
但这一砖一瓦要钱,一草一木也要钱,更别说那些品质稍微好些的家具器皿,样样都要钱。
为了让谢昀能够尽快顺利搬回隔壁去,罗纨之大方相助,出了不少钱。
只是谢昀这样的郎君由奢入俭难,注定用不了低劣的物品,吃穿用度都便宜不了。
罗纨之咬牙花钱,月末一算账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更加坚定要赚更多的钱。
不然她哪填得住谢昀这个销金窟窿!
谢昀端着糕点进来,罗纨之正奋笔疾书,只见她双眉紧锁,两眼发亮,显得情绪亢奋,犹如打了鸡血,再一瞄她手边上摆着的收支帐。
上个月收益少得可怜,只有三百钱。
大笔的进账和大笔的支出,像是在进行拉锯,一进一出,最后几乎抹平。
这也很好解释了罗纨之现在这失常的状态究竟是为了哪般。
任谁辛辛苦苦一个月,最后只有一点点收益也会抓破脑袋。
谢昀放下还冒着热气的糕点:“你饿了吗?杨媪用盐渍桃花做了糕,叫我拿来给你尝尝。”
罗纨之顿了下笔,看见了始作俑者,唇线抿紧,提笔指着他道:“黄檀木太贵了,榉木也很好,你那床榻改选榉木材吧!”
她的床连榉木都不是,就普通木材,谢三郎倒好,张口就要黄檀木!
再没看见报价前,她甚至都不知道黄檀木是什么宝贵东西。
普通人家雕个簪子都不舍得,他怎么敢开口就要做床!
罗纨之的眼睛都快要喷火了。
“可是嫌贵了?”谢昀自然落坐在她对面,就像是在自己的屋里一样自然。顺手把糕点摆出来,又把热茶沏上,才对她微微一笑:“我知花了你不少钱,不过我也不会白花……”
“郎君有钱了?”罗纨之马上熄火,两眼期盼。
不怪她如今掉钱眼里了,而是每赚一个钱,她都知道来之不易。
谢昀摇摇头,徐徐道:“钱倒是没有,我可以人偿之。”
“以人偿之”四个字轻巧被谢昀的舌尖推出,罗纨之的瞳孔霎时震了震。
“啪嗒”声,手中毛笔直掉到纸上,墨汁飞溅,把刚刚写的一行字渐渐糊成一团不分你我的墨迹。
以人?什么意思。
肉。偿吗?
谢三郎落魄到这样的境地,该不是早已经疯了吧!
若不是疯了,他一个四肢完好,头脑顶好的郎君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罗纨之涨红了脸,义正言辞地拒绝:“我不是那样的人,不会趁火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