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猜是……世子爷。”
宓鸿宝放下手,兴高采烈地绕到李春昼面前,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李春昼笑眯眯地回答道:“因为我天天都在想阿宝啊,想得久了,阿宝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其实是从那副熟悉的公鸭嗓里听出来的。
宓鸿宝笑得牙花子都要露出来了,几天没见,一点也没长进,又被李春昼哄得晕头转向,他摘下手上带的碧玉扳指就往李春昼手里塞,然后又亲近地牵起李春昼的手。
宓鸿宝这次出来,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厮,小厮见两人黏黏糊糊腻在一起,主动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李春昼收回瞥向小厮的目光,她眼里带着流动的笑意,一张活色春香的脸也显得更加迷人,李春昼掀起帷帽一角,带着笑凝目向宓鸿宝看去。
宓鸿宝永远一副脑子空空又有点顽劣的纨绔子弟模样,正因此,他身上那股胡作非为张扬肆意的少年感也强烈到无人可以比拟。
李春昼原本并不太喜欢他这种性格,然而凡事都是对比出来的,跟梁长风和顾简西一比,她还是更喜欢跟宓鸿宝待在一起。
李春昼主动问:“世子要去哪里?”
“哦,是有个聚会,”宓鸿宝忽然想起来,“下午你没事吧?我带你一起去。”
说是在商量,实际上是很肯定的语气,李春昼没立马答应,而是假装思虑片刻,然后说:“其实下午有客人……但是为了阿宝的话,也可以把他们推掉。”
宓鸿宝笑意更大了几分,大马金刀地把手搭在李春昼肩膀上,得意地说:“对,就该这样!那些歪瓜裂枣能有几个钱?你没从他们那里赚到的钱,我都替他们给你!”
李春昼主动抱住宓鸿宝的胳膊,笑眯眯地望着他。
宓鸿宝享受着她如同雏鸟一般对自己的依赖,低头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笑意和生命力,心里只觉得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被雀跃的心情影响,宓鸿宝的脚步也轻快起来,拉着李春昼的手在人群中快步穿梭。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李春昼脸上,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不像青楼里的雏妓,更像个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岁少女。
第37章
整个盛京城里的秦楼楚馆大都集中在平康坊内,这里又叫“北里”,建筑和楼阁不讲究繁复堆砌,街道边的房子多是黑灰色屋顶,红色柱子,白色或土黄色墙。
尽管在民风奔放的大梁,红墙和绿瓦依旧不是平民百姓能随便用的。
两人沿着坊里的十字街走,李春昼抬头望着街边一户户宅院,看见几户院门上写有“秦风家”“图柳家”“香山家”的匾额,这些大多都是二等的妓院,匾额上写着的是这家头牌名妓的艺名或是老鸨的名讳。
宓鸿宝拉着李春昼的手,兴冲冲地往其中一户院落走。
走进偌大的院子,一群年轻人围坐在树下,听到门口的响动,不少人回过头来,有年轻的公子哥笑着招呼宓鸿宝:“宓兄来了?”
微风里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李春昼掀开帷帽,院落里的阳光肆意地撒在她脸上,肤白胜雪,眉眼如画,远远望去像是瓷做的艺术品,精致而易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宓鸿宝开始不满地用力大声清嗓子,大部分人才回过神来。
文人士子集体逛妓院在大梁是很常见的事,宓鸿宝刚一露脸,就被一群狐朋狗友喧哗簇拥着拉进他们桌边。
李春昼把帷帽递给迎上来的侍女,抬头打量这间妓院,虽然外面是普普通通的白墙黑瓦,但是院子里面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套宅却装修得极为精致,花香弥漫庭院,奇石盆池错落有致,小亭轻垂帘幔,绣榻华丽无比,别具一格。
带着别人家的头牌大摇大摆来逛妓院,这种事恐怕也就宓鸿宝干得出来。
妓院为聚会饮酒作乐的公子们提供了宴席所需的场地、家具、酒食,郎君们只需轻松开宴,但每桌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宓鸿宝跟自己身边一众狐朋狗友客套谦让一番,拉着李春昼跟自己一起入席坐定,酒菜上席,李春昼只尝了一口便落了筷,她抬眼向诸位郎君身边作陪的姑娘们看去,大多数姑娘都散着辫子,李春昼了然,原来这里作陪的大多数都是清倌。
妓院中处女只梳辫,第一次接客后梳髻,称"梳拢"。
这家二等妓院能同时拉出来十多个上台面的妓女,已经算不错了,像春华楼那样动辄美人上百的排场,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一景。
同席的郎君里有人掷出金元宝,叫侍女去请她们家头牌出来,没过多久,只听环佩叮当,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衣着鲜艳,妆饰华贵的头牌露面了。
这家妓院的头牌名叫烟烟,她刚缓缓从后院走出,席上的清倌就都微微低下了头,即使在妓院里,姑娘们之间的等级也很分明,头牌名妓对普通妓女有管教的权利。
唯有李春昼仰着头,并不躲闪地观察着烟烟,烟烟的视线扫过她那张色如春花的脸时也不由得顿了顿,然后好脾气地避开了目光。
烟烟的姿色并不出众,齐乐远收回视线,心想别说跟李春昼比,烟烟的长相离谷绶捕疾钜淮蠼亍
但是很快,齐乐远就知道了为什么烟烟会是这个妓院里的头牌。
在宴会上,大梁有一个传统叫行酒令,这个游戏规定了一系列步骤,大家都要按规矩来,出色者受到赞美,而表现不佳者则会招致戏谑与处罚。
既然牵涉到执法与惩戒,自然需要一个专门的裁判员――酒席上的“席纠”,这位主裁判将会全权执行裁判任务。
凡是名气在外的头牌,大都是担任席纠的好手。
烟烟拿起令旗,并抿了一口酒,确立了游戏规则后,郎君们依照她的规则轮流表演,每个人依次完成指定的任务。完成后,烟烟用旗帜指示下一个行动的人选。若有人违规或出错,“啪嚓”一声,竹筹飞出,负责记录的人便走上前,给错误者灌下一杯酒作为惩罚。
真正进行酒令游戏时,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参与游戏的大多是自视甚高的文学才子,因此,宣令、指责或者处罚都需要用语言讨巧、机敏而又风趣,言辞必须优美且言之有理。
宴席上笑声和起哄声响成一片。
这种事是艺伎们的拿手好戏,从小在春华楼长大的李春昼对此自然再熟悉不过,她印象中担任席纠最出色的人是谷绶玻无论是处理纠纷还是日常谈笑,谷绶捕寄芩媸彼娴乇硐殖隽槠斐然的才华,特别是在众人面前,当才子当场献诗时,她每次都能够迅速接和他人的韵律,即兴回赋一首诗。
李春昼余光中看到有人朝自己说话,她回过神来,原来是有位年轻郎君主动提议下一局的席纠由她来担当。
再出色的才华终究没有美色更能迷人眼,把烟烟出色的调度能力放在这群人面前无异于对牛弹琴,李春昼心底哂笑,面上却不显,她眼波流转,视线在场上诸位郎君身上稍作停顿,少顿片刻,粲然一笑,声音清脆地答应下来。
游戏很快开始,所有被李春昼目光扫过的男人都跃跃欲试,掩饰不住身上那股表现欲。
对于常年浸/淫于风月场合里面的人来说,一个男人对你有没有意思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男人一旦被美色迷了头脑,往往表现不出什么优点,因为一点甜言蜜语就会飘飘然。
在游戏过程中,李春昼并没有表现出对谁的偏爱,跟谁说话就死盯着谁,等对面的人被她看得结结巴巴了,她才浅浅一笑,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睛看他。
但是全场跟她交流最多的人依旧是宓鸿宝。在这样的场合里,在诸多竞争者面前,宓鸿宝展现出了不常在李春昼面前表露的一面,他善于交际,口才又好,所以喜欢出风头,当李春昼的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宓鸿宝会下意识地主动和别人攀比。
他毕竟是北定候府未来的继承人,又是公主下嫁生下的独子,哪怕平时表现得再平易近人不拘小节,在人际关系中依旧显得十分强势,整个盛京的贵族圈子里,除了几位皇子,没有比宓鸿宝身份更显赫的了,众人自然要避他的风头。
诸位公子看着宓鸿宝一人独得美人青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但又没有办法,李春昼也看出宓鸿宝在孔雀开屏,于是浅笑了一下,下一局主动提出不做席纠,以免宓鸿宝出风头太甚,让其他人也玩得不开心。
她离开原先的位置,来到宓鸿宝身边坐下,宓鸿宝果然瞬间安静了不少,然后就开始跟李春昼拉拉扯扯,十句话里面有九句都是废话,各种吃醋表露占有欲,真的就是毛头小子谈恋爱。
李春昼有心逗逗他。
“真奇怪,张家五少爷好久没来找过我了,”李春昼问宓鸿宝:“阿宝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不知道啊,”宓鸿宝心虚地移开目光,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像是在疑惑她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件事,沉默片刻,眼看李春昼迟迟没有下文,宓鸿宝有点急眼了,问:“……你很在意他吗?”
“有点。”李春昼笑眯眯地回答。
宓鸿宝脸黑了黑,开始不动声色地给张寿青抹黑:“……可能是变心了吧,男人就是这种东西。”
因为不想再从李春昼口中听到其他人的名字,宓鸿宝主动扯开话题,指了指桌上的糕点,说:“春娘你尝尝这个,还挺好吃的。”
李春昼不急不慢地吃着面前的荷花糕,宓鸿宝则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李春昼吃完一盘,又把自己的那份推过去:“你喜欢吗?我这里还有一份。”
在这个树影散落,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树枝,零星地落在他身上,宓鸿宝注视着李春昼像小松鼠一样一块一块吃着糕点,在与她视线交汇的刹那,宓鸿宝忽然笑了一下,他伸手楷掉她嘴角沾上的碎屑,说:“好吃的话我再让小厮给你送。”
日影摇曳的这一瞬间,李春昼突然发现宓鸿宝好像渐渐脱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已经有了些成年人靠谱的模样,跟自己从前记忆里那个半大孩子相比,他也不知不觉中变化了很多。
见了两人其乐融融这一幕,从前跟宓鸿宝关系走得近的郎君都难免目露诧异,他感慨于自己不过两年没回京,怎么世道就变得这样快,宓鸿宝跟李春昼之间的关系,之前可是水火不相容,结仇不少,怎么现在这样和谐融洽了?
宓鸿宝小时候很崇拜自己的二堂哥,也就是梁长风,先皇后去世后,周围的长辈都有意无意地告诫他离梁长风远点,他们说二皇子性子阴晴不定,不堪重用,无望承继大统,可是宓鸿宝依然偏心偏出十万八千里,固执地认为二哥怎么会错?肯定都是二哥身边的人把他带歪了!
而那时梁长风宠李春昼最甚,整个盛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宓鸿宝也就看李春昼最不顺眼。一次跟狐朋狗友们喝醉了酒,约好了要去春华楼看看这个狐媚惑主,勾引自己堂哥的妓女究竟长什么样子。
宓鸿宝甚至在到达春华楼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戏弄她,最好能让她痛哭流涕,痛改前非!
然而在见到李春昼的那一瞬间,宓鸿宝还是忍不住红了脸颊,被身边人悄悄戳了戳,才想起这一回来春华楼的正事。
他结结巴巴地把原先想好的挑衅的话说出口。
刚说完就开始担心自己的话会不会太重了些,要是惹得眼前的小娘子哭出来了怎么办?她要是真哭了,自己又要不要哄人……?
要是哄的话,刚刚酒席上的豪言壮志,以及今天一系列行为不就成了笑话吗?可要是不哄,让美人在自己面前垂泪,他宓鸿宝又算什么英雄?
只是没想到李春昼不仅没有生气,也没有掉眼泪,反而悠哉悠哉地戏弄了回去。
宓鸿宝当天迷迷瞪瞪回去以后越想越不对劲,半夜气得爬起来在侯府里来来回回绕着院子跑步。
第38章
从那以后,两人就算是较上劲了。
只不过宓鸿宝从小顺风顺水地长大,少与姑娘家争辩,就算是在家里,宓鸿宝犯了错,母亲也是责打多于听他狡辩,故而跟李春昼斗起嘴来就显得嘴笨了些,每每主动挑衅,总是失败居多,闹得个脸红脖子粗。
然而宓鸿宝愈挫愈勇,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去招惹李春昼,每次失败了,宓鸿宝当晚总要失眠,半夜三点躺在床上仍旧握紧拳头,气得睡不着觉。
宓鸿宝性子大大咧咧,在朋友之间很吃得开,经常来来回回讲自己儿时因为调皮惹得母亲生气动手揍他的糗事。
来来回回讲了很多遍了,周围人每次也会捧场地附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那时候宓将军刚战死沙场不久,宓鸿宝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他从小与宓将军聚少离多,因此宓鸿宝还没真正意识到父亲去世这件事的严肃性,又被母亲望子成龙的心逼得喘不过气来,叛逆心乍起,整日在府中胡作非为四处捣乱,挨打如吃饭,一天三顿还有余。
很难说他这纨绔子弟的性格究竟是被故意纵容出来的,还是被打出来的。
后来母亲不知道怎么想,忽然又放松了对他的管制,任由宓鸿宝做一个不成材的朽木,只要不是太过分,便不会主动管他。
宓鸿宝越说越激动,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比划起来,“……我娘打我打断了好几根棍子!不过我老是打不服,她叫我往东,我偏偏就要往西,然后我娘就更使劲地打我。”
周围的人都知情识趣地露出震惊又捧场的表情,连连感叹,跟宓鸿宝一起嘻嘻哈哈:“宓兄属实厉害!”
只有李春昼宁静的视线穿过簇拥在他身边的人群,轻轻落在他身上。
宓鸿宝第一次在讲述这些事时从别人眼中看到这样悲伤的眼神,渐渐地,他也笑不出来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宓鸿宝忍不住拨开人群,走到一个人坐着喝茶的李春昼面前,语气有点冲地开口:“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李春昼却没像平时一样火药味浓重地呛声回去,而是盯着他手腕上留下来那道浅浅的疤痕,轻轻问:“现在还疼吗?”
宓鸿宝有一瞬间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嗓子也被什么卡住了,他的嘴张了张,却无法发出声来。
宓鸿宝被心里扑面而来的酸涩感所淹没,一时间无法自持,只是闷闷地说:“现在已经不疼了。”
“那就好。”李春昼点点头。
眼看李春昼马上就要把头扭回去,宓鸿宝又忽然觉得好委屈,他眼眶微微泛红,急急忙忙地拉起袖子,把胳膊上留下的疤痕给她看,“但是还留了好多疤,这些……”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眼眶发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多余的话。
李春昼伸出手,轻轻抚摸上他小臂上残留的淡淡疤痕,那双眼睛平静而柔和,宓鸿宝在怔愣中听到她说:“没关系,都过去了,小世子。”
那一天晚上宓鸿宝从春华楼回去以后,第一次没有在家中乱发脾气,他在自己院子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时至今日,宓鸿宝依然记得那天晚上美丽的夜空,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他脑子里全都是李春昼,想起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他试着抛开对她的注意,可是李春昼就像一簇暴风雨中熊熊燃烧的野火一样,把他的心神全部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