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经过一排排站着一动不动的大臣时,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父皇今天死不了,奉劝诸位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众大臣早已习惯二皇子种种荒诞不经的性格和行为,因此只是面面相觑,随后又低下头,全做没听见。
当今圣上虽然子嗣稀少,但是后宫关系却并不融洽,不仅是兄弟之间,父子之间的亲情更是同样淡薄,皇上鲜少对几个孩子表露出作为父亲应有的关怀和照顾,好似并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父亲,所以皇家这一代的亲情关系较前面几代更为疏远,几位皇子对父皇将要离世的事也没表现出多大的痛苦和不舍。
年纪大些的朝臣心里都猜测如今皇室父子之间冷淡的关系跟皇上幼时被关在废弃宫殿的那几年脱不开干系――先帝子嗣缘颇丰,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夺嫡时争得你死我活,最后都落了个两败俱伤,被当今圣上捡了漏。
然而大抵是在被关在冷宫里的那几年里憋坏了脑子,当今圣上虽然性格平和,不是那种暴戾之君,但是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像什么长生,什么找梦中人……
在大梁现任国君心里,他似乎还是那个被关在冷宫里的小孩,他不想担起君父的责任,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已经是一个父亲的现实,所以对自己的几个孩子都不亲近。
后宫里的妃子更是别想从自己的丈夫那里得到几分温情和依靠,所以这几十年来疯的疯,死的死,先皇后离世后皇上就没有再立过新后,整个皇宫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鸟笼,把所有人都死死地关在里面,直到国家覆灭的那一天,或许才会有真正解脱的机会。
***
二皇子走进屋里时李春昼正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走到床边坐下,揉着眉心问:“又闹什么脾气?”
李春昼缩得更小一团,闷不吭声。
她不低头,二皇子自然也不会屈尊纡贵地先低头,明明不久前三皇子问他为什么要提前走时,二皇子还笑着说“家里的孩子在闹”,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就越是不想示弱。
整个皇室也就只有三皇子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傻白甜,因此他和刚认回来的四皇子梁嘉佑关系最好,而朝中大部分大臣都是支持大皇子的,三皇子也不知顾首辅偷偷去找自己二哥商量过关于继承人的大事,因此只觉得大哥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自己和二哥没有机会,自然是一边的人。
听了二哥的回答以后,三皇子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表情,“什么美人?能让二哥这么上心?那个小牡丹?”
二皇子面对弟弟的打趣笑而不语,然后一时冲动就回来了。
现在冷静下来以后,二皇子倒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其实没必要回来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回来了。
二皇子把李春昼整个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
李春昼眉眼间带着点计谋得逞后俏皮的笑意,二皇子也笑了,用大拇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嘴唇,说:“至于吗?就因为这个寻死觅活的?”
李春昼心里还怨着他把自己关在府里的事,有意不让他好过,于是眉眼弯弯地说:“二爷把李折旋带过来我就不绝食了。”
果然,梁长风脸上的笑意立马就消失了。
他回来之前听到李春昼闹着要绝食的消息,还以为这是她一如既往因为见不到自己所使的小手段,现在听到她想见的人还是李折旋,心情就好像过山车一样大起大伏。
二皇子知道自己不在京的时间长,所以不介意李春昼在别的男人身上分散注意力,李春昼逢场作戏过的男人何其多,二皇子自认是个大度的人,哪怕李春昼跟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梁长风觉得自己恐怕也不会多么生气。
毕竟他对于这个自己养了多年的孩子在了解不过,他知道她的性子和自己一样恶劣,对其他人的兴趣也就那么一会儿,只要得到了对方全心全意的在乎,过不了就会失去兴趣,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人甩开。
让二皇子耿耿于怀的是李春昼对待李折旋的态度――那是一种彻彻底底把他划为自己人的态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割舍不掉的所有物。
然而越是如此,二皇子越要斩断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因为光是设想李春昼生命中有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他便觉得无法容忍,从小到大,就算是他不在京城的时候,李春昼的一举一动也不曾离开他的视线,李春昼吵过闹过,要的东西哪一件二皇子不曾给她?她就像是二皇子亲手完成的艺术品一样,一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浇灌出来的翻版的自己,二皇子无法忍受她脱离自己的掌控,奔向别人。
看着面前李春昼这张不肯示弱的脸,二皇子微微动了怒气,眼神也冷下来,他的手从李春昼衣服下摆伸进去用力地揉,皮肉相贴,李春昼羞耻得脚趾蜷缩,冰冷的指尖从皮肤上划过,大腿不自觉地交在一起夹住了男人的手,刚要挣扎,就被男人咬着耳朵,一字一顿地说:“打开腿。”
他舔吻到她脆弱白皙的脖子上时露出白森森的犬齿,看起来有点像呲牙的狼,二皇子表面上看着虽然还是一副淡漠的样子,眼底却已经泛起了一点狰狞猩红的热度。
李春昼慌不择路地往床帏里面躲藏,二皇子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她爬到进无可进的地步了,他才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脚腕把人拖回来,低声笑道:“去哪呢?”
李春昼回过头慌张地看着他,二皇子修长的手指撬开她的牙关,勾着她的舌头,李春昼被迫张开嘴唇的那一刻,泪水也扑簌簌往下掉,眼泪从她酸胀的眼眶里不停地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二皇子暧昧地揉捏李春昼的手腕,扶着她面上欲落不落的泪滴,像是把玩一颗珍珠。
他禁锢住李春昼的身体,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想见他?除非爷死了。”
李春昼直直地跟梁长风对视,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弥漫起恨意。
她以前对二皇子更多的,只是身为下位者本能的惧意和讨好而已,因为身份之差实在太大,李春昼有自知之明,她借着二皇子的身份和地位得到了太多东西,她不敢恨他,也不应该恨他,可是情绪积压到了定点,再怎么想要忽视都做不到了。
即使二皇子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身份尊贵,样貌俊美,出手财大气粗,被他豢养在身边似乎是一件不错的事,生活在青楼里的姑娘们拼尽一切得到钱,不就是为了更体面地活着吗……?
虽然李春昼可以一次次欺骗自己,然而这些都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自我麻痹的说辞罢了,她内心深处其实始终都痛恨着这个凌驾于自己之上,摆布自己人生的男人,正如她永远都无法原谅用傲慢的态度俯视过自己的人。
而让梁长风感到生气的,不仅仅是李春昼刚刚故意提及李折旋,对自己近乎愚弄的行为,更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居然真的会随她说的话而变化――好像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失控一样。
梁长风不喜欢任何脱离自己掌控的事物和情感,对于这些微妙的变化,他潜意识中隐隐浮现出震惊和一丝丝的厌恶,仿佛是他的理智和自我在发出最后的求救似的。
二皇子屈起两根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李春昼咬着嘴唇死活不说话,一张泛着薄红的脸更是艳如海棠花,梁长风停了动作,居高临下看她,眼神深不见底,眉目间全是玩味与痴迷。
二皇子对李春昼的感情不像爱情,而是一种更深层更阴暗的东西。但是对比其他人,李春昼对梁长风而言是与众不同的,这在梁长风第一次见到李春昼的时候就注定了。
当他怀着恶意,用一种任性玩弄她的命运时,李春昼那副毫不畏惧,甚至无比愤怒,伸出单薄无力的双手试图反击的样子让梁长风觉得颇为可笑,但是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把玩的不是李春昼一时之间的去处,而是在享受那种肆意掌控她命运的感觉,尤其是在她挣扎得如此剧烈的情况下,一种上位者的控制欲便在无形中被极大程度地满足了。
梁长风忽然想,自己身体里果然还是流淌着母后的血。
那些幼年时母亲留给他的,对他而言如同梦魇的东西,通过梁长风坑坑洼洼的灵魂反射到了李春昼身上。
不管李春昼如何挣扎哭叫,梁长风侵略性的动作都没有停止,直到两个人同时感觉到有液体浸湿了梁长风的手掌。
梁长风把湿哒哒的手抽出来,上面一片鲜红――李春昼癸水来了。
突如其来的尴尬冲淡了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李春昼愣了愣,继续嚎啕大哭,边哭边抡圆拳头打他,梁长风长出一口气,无奈地把人整个端到自己怀里,让李春昼面朝着自己的胸膛,又把床上的被子抽过来包裹住她。
把怀里人的哭声哄好,二皇子又扬声叫外面的下人送水过来,然后就主动离开了房间。
李春昼洗了热水澡,又喝了府里大夫送来的四物汤,抱着终于有机会偷偷溜进来的齐乐远躺在床上,她吸了吸鼻子,把头埋在齐乐远的翅膀里难过地自言自语道:“要是阿旋还在就好了……”
在几里之外的水银池中,李折旋已经有半边身子化为了白骨,他操纵着这副半肉半骨的身体,拼命向外爬,隔空回应着李春昼的呼唤:“春娘……我来了……”
他浑身缠绕的锁链碰撞出清脆沉重的声响,上面写满了漆黑的咒文,禁锢了李折旋向外爬的动作。
***
二皇子处理完线人传来的最新消息,又让暗卫拿着令牌去临县把那一万私兵往京城里调,等闲下来时已经到了半夜时分。
他在月下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脚往李春昼所在的院子里走。
李春昼住的地方是王府最好的院落,不论是家具还是位置,都是二皇子亲自挑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华丽的紫檀木家具上,映照出斑斓的光影,宛如一幅幽深的画卷。玉簪凤翘,床榻上铺陈着锦缎绣花,细密的绣线勾勒出蔚蓝色的天空和飞翔的仙鹤,宛若梦中仙境。
二皇子俯身蹲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李春昼,这张脸上满是哭过的痕迹,鼻子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
真叫人可怜,但二皇子心里却涌出一股隐秘的嫉妒和不甘,从前看到自己分明总是笑着,如今这张熟悉的脸在自己面前却只剩下厌恶和眼泪,就连这眼泪也是为了别的男人流的。
李春昼来了癸水,身子格外重,被子又实在太软,尽管做好了跟二皇子抗争到底的心理准备,一到了深夜,她依旧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探入被子里,缓慢地抚摸她的小臂,李春昼从睡梦中挣扎出来,她睁开眼睛,看到梁长风隔着被子贴着她,他勾起唇角笑笑,轻声细语地问:“干嘛这么看着我?还在生我的气?”
李春昼撇开头不愿意看他,“我没有……你放开我。”
二皇子脱鞋上床,没有强硬地去掀李春昼的被子,只是隔着薄被把手搭在她的小腹上,李春昼的身体姿势很抗拒他,但是夜深了,她又不想再跟二皇子起争执,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在寂静的夜里,梁长风冷不丁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白色的西洋狗,是母后家族里的人献上来讨好我的,因着毛色雪白,就给它起名叫云霄。”
李春昼没接话,却竖起耳朵听起来。
第74章
云霄被献到梁长风手上的时候还不足月,只会嘤嘤地叫唤,然后在梁长风身边爬来爬去,但是长相确实可爱,又是整个皇宫里独一份只属于梁长风的东西,所以云霄几乎是在梁长风手边长大的。
皇宫是个吃人不见骨头的地方,仿佛是一座静默的囚笼,高墙深院间流淌着浓郁的权力气息,抹杀和折磨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在这无尽的纷扰与冰冷之下,每个人都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本性,迎合着权势的威严,犹如一群被驯化的野兽,就算是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在冰冷的宫殿里也得不到多少安全感,而先皇后缓解忧虑的方法则是――把自己的不安投射到儿子身上。
所以她日日督促梁长风勤奋向学,努力去讨父皇开心,甚至直到临死前,先皇后留给梁长风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要他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去争皇位。
梁长风五六岁时,和先皇后关系算不得好,母子二人时常起一些不大不小的争执。
他贵为皇子,又是先皇后最大的依仗,先皇后当然舍不得、也不可能动手责罚他,于是梁长风身边的宫人就时常被皇后迁怒,挨板子罚跪都是常事。
先皇后本意是通过让儿子身边人受罚,来让梁长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而且会牵连他身边的人。
然而梁长风自小就是一个情感淡薄的异类,先皇后用尽了招数都没办法让他屈服,他对自己身边这些日夜相处的宫人并没有多少感情,更别说愧疚和心疼。
梁长风刚得到云霄的时候喜欢极了,天天下学以后就和云霄待在一起,甚至因为云霄耽误了不少功课和学业,因为这件事母子二人大吵过一架。
云霄被梁长风养得很活泼,而且亲人,整个宫里没有人不知道它是二皇子养的狗,先皇后也知道,并且敏锐地意识到这只狗就是梁长风的弱点,于是在他去尚书房时把云霄带走了。
等梁长风来问的时候,她只说云霄已经被送到宫外了。
梁长风性子执拗,不愿意向自己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低头,他开始绝食,一整天甚至连水都没喝几口,事情闹大,惊动了皇上,但是这位失职的君父只是让身边的太监过来传了两句话,告诉梁长风让他不要跟自己的母后起争执。
第三天,先皇后忽然松口说可以把他的云霄还给他,但是条件是梁长风必须完成她对他的要求。
梁长风答应了,但是在逆反心的驱使下,他其实并不想按母妃的要求去学那些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因此学得很是敷衍,什么都马马虎虎。
先皇后看出来了,继续拿云霄威胁梁长风,只要他心里存在敷衍偷懒的想法,先皇后就让宫人用鞭子打狗一顿,而如果梁长风在尚书房的功课做得好,就能让他跟云霄近距离玩一会儿。
梁长风很聪明,虽然是被迫学习自己不喜欢的经史典籍、孔孟之道,但是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能把它们全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然而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就会忘乎所以,尤其是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云霄越是能够影响到梁长风,先皇后越是把它当做一个好用的工具,去操控另一个工具。
“后来呢?”李春昼用目光描摹着梁长风陷入回忆时深沉的的眉眼。
“后来……”梁长风垂眼反复咀嚼着这短短的两个字。
在皇宫之中,一切的美好都被虚华和冷漠所掩盖,亲情在权力的阴影下变得苍白无力,人性在这里被扭曲和扼杀,每个人都在卑躬屈膝中找寻着自己的出路,每一滴热血都被无情地榨取,留下的只是悲哀和恐惧的余音绕梁。
梁长风似乎是笑了笑,他的声音里透露出几分森寒,“我在她面前……把我的云霄杀死了。”
梁长风语气中透露出丝丝冰冷彻骨的寒意,但是当他回忆起这些事时,他其实仍旧能回想起云霄那双乌黑的、圆而亮的小眼睛,它被折磨了那么久,皮毛早就不复从前光滑油亮了,也瘦了很多,但是躺在梁长风怀里时,仍然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他的手,好像是知道梁长风要杀死它,却并不恨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