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正半躺在床上,因着一整日没出门,他头发也未束,穿了一件宽松大袖的睡袍,睡袍未系,虚虚拢着,露出了坚实的胸膛和腹肌。
他在榻上躺了好一会,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阖着眼。
那人迟迟不来,他今日身体本来也觉得沉,等得都快迷糊了,心里的怒气也积攒了不少。
此刻听见轻柔的脚步声,心里那股气好似膨胀了般,堵得他异常难受,这气非撒出来不可。
他姿势未变,声音含风带霜:“你还知道过来!我这伤风是如何染上的,你这个女人,简直是……”声音里竟有咬牙切齿的味道,也带着若有似无的亲密。
裴湛说完这话,就等着她上前来解释一二,哪知半晌没动静。
很快,他就听到了一道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他耳朵微动,脸色微变,猛地睁开眼,又坐了起来,一双眼睛似含着利箭,射向来人。
那女子已哭得泪流满面,不可置信般看着裴湛。
裴湛脸色沉沉如黑夜,他迅速站了起来,将睡袍飞快系好,绷着唇角看向……楚菡儿!
她身上穿着一件斗篷,裴湛记得,那个女人也有件一模一样的斗篷。
楚菡儿转过头,手中的托盘颤颤巍巍,她抖着手,将托盘放置在小几上。
心里的震撼太大,再是小心翼翼,那汤药依旧洒出来不少。
楚菡儿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声音破碎:“是她,真的是她……表哥,为什么,我哪里不如她?”
她的声音t里满是质问,眼神哀哀,往日里娴雅美丽的脸庞也带上了一丝丝怨。
猜测是一回事,可等到揭开真相证实猜测,楚菡儿依旧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们……远比她想象中要亲密许多。
今晚,丫鬟荷香悄悄告诉她,守门的婢女不知从哪听闻,表哥今日未当值,受了风寒在院子里歇着。
她心思微动,荷香知道她的一片痴心,也鼓励她去陌上苑探望表哥。
只是,刚出院子,她又折返了回来,将身上披着的火狐领芙蓉白披风解了下来,让荷香取来一件帽檐大大的黑斗篷。
荷香依言取了来,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楚菡儿曾见燕翩翩穿过这件斗篷,很普通的料子,造型却很是别致,展开双臂像夜色中的蝙蝠,带着丝神秘感。
有次她与荷香逛街,在一间颇有野趣的小店也看见了这件斗篷,她也不知自己怀了怎样的心思,鬼使神差的,她将这斗篷买了下来。
买回来后,也一直放着,她的斗篷和披风都是质地极佳、纹路极精致的,穿上后显得美丽和高贵,倒是从未穿过这颜色和材质都很一般的斗篷。
也许,她购买这件斗篷时,为的就是今天吧。
她将斗篷裹在身上,带上大大的帽子,她整个人都陷在了斗篷里。
她一个人心思漂浮着往陌上苑走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那小厮并未拦她,当时她心里就一沉。
表哥的院子她谈不上很熟,但也来过几次,姑母有时候会给她创造机会,让她给表哥带过吃食,也叫她给表哥传过话,但每每进来,这守门的小厮都会先去通报,之后才会放她进去。
像今日这般问也不问,只看了一眼便任由她进去的情形却是第一次!
她不知怀了怎样的心情推开了那扇门,脚步似有千斤重,又带着丝侥幸。
但那丝侥幸,在听到那迎上来的丫鬟嘴里的“燕姑娘”三个字时,已被击得灰飞烟灭。
眼泪无可抑制地涌出……之后迎接她的才是比之更痛苦十倍的打击。
表哥衣衫不整,姿势散漫,意态疏慵,闭眼指责“她”来得迟,语气里的气愤、埋怨以及亲密让楚菡儿听得绝望。
表哥在她面前,从来是衣冠齐整的。
他是以为来的是燕翩翩,所以才这般随意吗?
表哥在她面前,从来是态度温和有礼的。
她从未听过他如此的口吻,也未见过他这般外露的情绪,听那话的意思,表哥对燕翩翩没及时探望他非常不喜。
他和燕翩翩,私底下竟是这般相处的么?
她含泪看着裴湛,一颗芳心碎了,怨了。
裴湛周身如同结了一层寒霜,没有回应楚菡儿的话,只厉声喊道:“玄影!”
玄影这下是真的流了三斤冷汗。
他悄摸着去了幽竹轩,灯还亮着,那丫鬟翠玉出来,只说也许有人去伺候世子汤药了,燕姑娘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
他听得茫然,只好返回陌上苑,询问院里的小厮,有没有人来。
那小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说:“就是您说的那位姑娘,她已经来了。”
玄影直觉不对劲,刚踏上台阶,就听见了裴湛的那声厉吼。
他吓得一哆嗦,这声音显然是盛怒已极。
他飞快踏进书房,进了内室,这一看,也是呆住了。
这……楚姑娘为何会在这?穿着件和燕姑娘一模一样的斗篷,乍一看,还以为就是燕姑娘。
再让他多长两个脑袋,也是理不清面前的状况的。
“表哥!”楚菡儿再次哭喊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解释吗?我就这样招你烦?”
她哭得极其伤心,美人落泪,格外引人垂怜。
裴湛神色略缓,终是叹了口气。
玄影见状,忙退了出去,将门轻轻阖上,这二人想必要说上一些时间的话。
第107章 女户?
今晚的燕翩翩,神色也一直略有不安,心头有一丝烦躁。
坐着不太舒坦,站着也难解燥闷,便一股脑将脑袋埋在被子里。
翠玉站在窗牖前瞧了瞧天边,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刻,秋虫低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看向那依旧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儿,往日里,这个时辰姑娘早就歇下了。
今晚为何迟迟不睡?
傍晚,她得了姑娘的命令,找了一个仆从将世子伤风的消息透露给了楚菡儿院里的一小丫鬟,那小丫鬟果然将此消息悄悄告知了荷香,荷香自然告知了楚菡儿。
可是她将此事办妥后,姑娘便时时走神,神色飘忽。
翠玉暗叹了一口气,她在一张绣桌上忙乎着,上面摆了好些绣品,一边打量上面的花样子,一边逗她开心:
“姑娘你看,这是咱最近俩月做的一些绣活,有扇袋手帕汗巾子,上面的花样最是奇巧,奴婢估摸着年轻的姑娘最是喜欢,还是姑娘心里玲珑,这些花样子奴婢见所未见,倒真有出其不意之感。而且,姑娘设计的衣裙样子也好看,外面的店里都是买不上的。”
说到这,翠玉又看向翩翩:“奴婢觉得呀,以后姑娘靠着这门手艺也是能吃上饭的。”
翩翩听了,心里果然高兴起来,她翻身坐起,双膝曲起,双手抱着膝盖,脑袋伏在交叠的双臂上,看向她:“你没哄我?不过我这都是跟我娘亲学的。”
只要提及家人,她的眼睛就亮晶晶的,有着愉悦的光芒。
“姑娘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
翩翩的声音开始变得轻柔:“她是我见过的最心灵手巧的人,会制香,然后做成各种香囊香饼,让嬷嬷去庙会或集市上兜售,家里的桌围、椅套、被面、壁挂等都是她和嬷嬷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她还会做漂亮的绢花发簪,小时候可多伙伴羡慕我,羡慕我的衣裙样式美丽,羡慕我每天戴在头上的发簪不重样……闲暇时她还会做暖手的皮裘,带香气的扇子,暖手的小手炉,她一做就做许多,拿去卖了换钱,给我买香喷喷的糖炒栗子,或者给我做滚烫的羊杂汤……”
“她也是我见过最坚强最有韧性的人,娘亲之前告诉过我,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说到这,她的声音逐渐放低……
翠玉都听得入神,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姑娘的娘亲真好……奴婢的娘亲其实也不错,但家里人实在太多,吃不上饭,我爹非要把我卖了,全家人只有我娘不舍得我,我被卖的那天,我娘哭得撕心裂肺……这么些年过去了,奴婢都忘记自己的娘长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她还活不活在世上……”
这话也戳中了翩翩的心事,她也不知自己的娘亲是否还活在世上。
一时二人无话,内室里安静极了。
翠玉将桌上的绣品收拾干净,又听见翩翩的声音传来:“翠玉,你说,孤身女子想要安身立命怎么就这么难呢?”
翠玉沉思了一会,“这个世道,女子未嫁时要依靠父兄,嫁人后要依附丈夫,甚至是家族……像姑娘这般容貌,嬷嬷的担忧不无道理。”
翩翩难免忧心忡忡,她真的不愿意嫁人,当世男子有几个不在乎女子贞操的?她的过往一旦被人翻出,就几乎绝了姻缘之路,这就是一颗隐形的炸弹,不知道何时会爆发。
可她又中了那样的媚毒,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毒。
她躺下,拉高被子蒙着头,过了一会又掀开,坐了起来:“翠玉,女子……也是可以立女户的吧?”
翠玉诧异看向她,半晌道:“本朝确实有女子独立门户的事,可奴婢听闻这种事都发生在较偏远的地区啊,京都甚少这样的事,而且得是家中无父兄幼弟的女子才能申请,女子想自立门户何其艰难……”
翩翩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上邽,当地就有一家女户,听闻是个寡妇,丈夫死后膝下又无子,便去衙门申请了女户。”
翠玉听了眼皮子微跳:“姑娘你……不会也想?”
翩翩笑了笑:“我倒是想呢,只知道寡妇可以申请女户,不知我这样的孤女能否申请?要是真能自立门户,然后再招个老实的汉子入门……有钱的话,找几个护院,不比京都自在呀?”
翠玉一时嘴张得极大,在她的印象里,女子失身都是天大的事了,至于立女户招赘的事更是惊世骇俗,一时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个姑娘不是个凡人。
她哑然失笑:“姑娘,你这……”
翩翩瞅了她一眼,幽幽道:“这京都就是规矩多,在北地有的地方,民风淳朴开放,有情的男女相中眼了站在河边唱一唱情歌,互递兰草就当定情了,哪里像京都……三书六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翠玉听得一愣一愣,笑道:“天下之大,民风各异,听姑娘这么一说,奴婢觉得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翩翩眼睛也弯了起来,“这还不算什么呢,我阿兄最爱看各种风俗游记,我小t时候也偷看过阿兄的书,你知道在咱大齐的西南边疆不?有一个摩挲国,那是一个无夫无父的国度,当地女子的地位非常高,若是和某男子相中了眼,女子晚上则不闭户,等着男子上门留宿……天亮了就分开了,若是情投意合,也可以在一起生活,生下的孩子随女姓,若是以后不中意了,女子可以再选择其他男子上门留宿,之前的男子也可以自由离开,去另一女子家走婚去……”
翠玉听得目瞪口呆,似被雷劈了一般:“还有这种事?什么叫走婚?”
翩翩好笑道:“就是从这家走到那家呗,男女双方不用结成固定的婚姻关系,而是一种夜合晨离的自由婚姻关系,双方自由,女子也没什么贞节之说,女子也不依附男子而存在……”
翠玉倒吸一口气,半晌脸涨得通红:“呀,还有这等怪诞邪说,那是南蛮之地吧,果真是未开化的地方,这……如何成体统。”
翩翩倒是不以为意:“世界之大,城郡星海,有很多迥异于大齐的地方,那也只是人家的风俗,我倒是想去见识见识一番……”
翠玉忙摇头:“姑娘,这怎么行,就算真去了那地方,晚上睡觉也是要把门关得紧紧的才行。”
翩翩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跟蚕蛹似的滚来滚去,听了翠玉这话笑得肚子疼,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也乱蓬蓬的。
翠玉自己也笑了,走上前就要给她整理床铺,又想到今晚的事,低声道:“我看姑娘今晚有些魂不守舍,现在可是笑了。”
翩翩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躺在床上看着翠玉,不语。
翠玉在她床前坐下,低声道:“姑娘可是……不喜楚小姐去世子的院里?”
翩翩心口微微痉挛了下,又猛地坐起来,拧着眉头看向翠玉:“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去找别人,别来烦我,如此我也算提早解脱了!”
她似乎怕翠玉不相信,又虚张声势哼声道:“赶明儿我还要去寺里为他祈福,祝他和楚姐姐早日结成连理,百子千孙!”
话刚落,“砰”地一声,内室的门猛地被人踹开,翩翩和翠玉皆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
二人回头,就见裴湛脸黑如锅底,似一尊煞神立在门口,脸上聚满了风雷,浑身戾气,一双幽戾墨眸恶狠狠盯着翩翩。
第108章 嘴硬
翠玉一见这架势双腿就开始打颤,翩翩也有些发怵。
她往被窝里缩了缩,看向他:“你做什么?这么大声!你会把我嬷嬷吵醒的!”
裴湛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滚出去!”
三个字都带着金戈之气。
翠玉反应过来,这三个字是对着她说的。
她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翩翩,抖着身子,但身形未动。
世子这模样,她实在有些担心呀。
裴湛冷笑:“明日我就把你发卖出去。”
翩翩咕噜一声从床上爬下来,鞋也未穿,一双雪白的足就直接踩在地上,看向翠玉:“你还不快出去。”
翠玉这才出了房门,又把那门带好。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翩翩瞧他那样子,也觉得有些可怕,口齿都有些结巴起来:“你……干什么?”
裴湛将身上的厚披风解开,一把将她整个人兜住,翩翩瞬间被黑暗笼罩,还未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就被一股蛮力拉拽,撞入了那人的怀抱。
裴湛一只手提着她的腰往后院而去,翩翩用力挣扎,但很快,她感觉自己脚不着地,整个人“飞”了起来,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失重般的感觉使她发出了惊叫声,她害怕地搂住了他的腰,又感觉整个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
很快,待她脚沾地时,她又被那股蛮力毫不怜惜地一推,整个人跌入了一团柔软之中。
她紧闭着眼,待那股眩晕呕吐之感慢慢过去,之后才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熟悉的罗帐,她在裴湛的房间。
她从锦被中就要爬起来,裴湛先一步俯下高大身形,两只麦色的胳膊撑在她身子的两边,将她整个人收拢在自己的领地,他的脸黑沉冷冽,眼神凶狠得要吃人,他心里有滔天的怒气。
她竟然敢!
他在院子里待了一整天,想见她而已,她却把楚菡儿推到他这里来!
他又想起他刚在幽竹轩听到的一番话,她竟然妄想立女户,招婿上门,还要找几个打手护院,她这是要从他这赚钱,然后金盆洗手,回老家养小白脸啊!
一口浊气堵在胸腔间,上不来下不去,心里头滋味难言,他生平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像她这样费尽心思想从他身边逃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