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书院的学子交头接耳,也论着一件事,是书院今儿来了很多新的学子在书院外等候,是柳家书院并了过来。
陆绮凝和南珵二人之前有商有量,夫子只一人总归学生疲倦,便想着多找几位夫子轮流授学,但三顾茅庐多次,江南德高望重的夫子不愿前来。
正巧那日柳萧去太子别院一趟,二人一拍即合,邀了柳萧来湖心书院。
二人赶来时,书院门口人头攒动,柳萧带着柳家书院的学子施礼。
柳萧父亲开柳家书院,就是为让天下贫困之人有书可学,若有好的夫子授学,美事一桩矣。
江南诸多书院收学子都有准头,几乎都是四十余人,只这柳家书院学子众多,约莫百来号人,是以湖心书院忒小了点。
南珵一早便命人在湖心亭后的那块空地清扫,瞧着应是差不多,“湖心亭后头有块空旷之地,这几日修缮修缮,便可用之。”
他昨儿刚接了桩案子,甚是棘手,说完就移步湖心亭了。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大家三四人同坐几日,可好?”陆绮凝清致的眉眼清弯一瞬,温声道。
她同柳萧站在同处,瞧着这些学子,身为夫子,授诗书,言传身教之,唯盼来日学子们活的豁达些。
柳萧有些局促,她双手规矩放在腹前,她何德何能站在太子妃身侧,慢慢的她自己就消化了局促不安,转而平静道:“我阿爹,愿天下清贫人家的孩子都有学上。”
她侧眸便瞧着陆绮凝,这太子妃轻染胭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便已是人间角色,只见太子妃她直直瞧着一女学生。
这几日城里传沸扬之语,就是太子妃作为徐鸿越的关门学生,言传身教,话里话外都是夸赞。
还有不少其他书院的学子吵着闹着要换来这湖心书院呢,女夫子在南祈不少见,授学好的不乏有之,但谁会放着高处不走,非得低就。
徐鸿越这人柳萧有过几面之缘,为人很是和善,去岁领着官衙的人上柳家书院巡查时,她有留意着。
又闻徐知府是名满都城的才子,她去过徐知府家里,讨教一二,这人说他有个学生,虽顽皮但聪慧至极。
柳萧当时瞧着徐知府脸上满是骄傲,都跟炫耀自己子女差不多。
只可惜好人不偿命。
陆绮凝站在檐廊下,从进来她就注意到一个女学生,俏色粗布衣裙,头发高拢用一根木簪子簪着,和同张书案上的学生鉴赏着一副画。
这画倒不是名家收藏,是南珵按例去查铺子时,在一家卖画的摊上一口气买了几十副,她便拿来给学生鉴赏了,也是一副山水画。
赏画依旧,人却新故。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①。
陆绮凝沉吟片刻,温和平静道:“替我跟你父亲说一声,柳家书院也修缮一番,来日可多放些学子,钱财的话别担心,有人送之。”
南珵下江南前,带够了银两,昭平侯府也给了足够银两,书院建起不难,难住人的是十年,百年以后书院间逐功名利,祸起萧墙。
是以书院多多益善不可取,也不得让学子觉着名额过易之,适当往往最好,修善一番即可。
这两日新的书院也正在修缮,就当给学生们宽松宽松,日头一晃,便又到了午时。
源源不断的吃食被送来,湖心亭中心那座亭子,和湖心书院里里外外都坐着学子用膳。
湖心书院旁边四方小院,院中比昨日多了些盛开的花草,不过只一种红白相间的杜鹃花,是南珵特意明人摆的。
这花非同凡响,是以唯一一次未经陆书予同意就买来摆着的。
今儿二人没坐在堂屋用膳,而是坐在凉亭里,那把琴几上的古琴被拿去请上好的修琴师傅修去了。
琴几便成了摆放饭菜的桌子。
陆绮凝和南珵这一连几日轮番转,彻底把官衙牢内的囚犯审了个遍,皆不是死囚,却被卫朝全全灌了哑药,囚犯本没有之过失,卫朝滥用私刑也得把过失塞人身上,顾名思义早早结案,做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南珵未跟她说过接了桩新案子,她瞧人面上若有所思,眉头蹙着,轻声道:“出什么事了?”
她和南珵以夫妻名下江南,便是一条绳上的,她从不会拎不清,江南案子浑水颇深,很多百姓本就对朝廷心生怨怼,做事前势必要三思后行,方可改善之。
南珵怔了怔神,旋即鸦羽轻抬看她,思虑良久之后才道:“官衙牢中的那些囚犯,有些经查证无罪者,放了后,囚犯一家拖家带口言要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这圣贤书上的话,在此刻纸上谈兵罢了。
一位母亲身上掉下的肉,被无缘无故抓进牢中两三年,喂了哑药;妻子以为郎君犯错,翘楚以盼等着郎君从牢中出来接着过日子,结果呢,无罪释放,还被灌药,到头来是这样的结果。
陆绮凝一时愣住,凉亭陷入短暂静谧,须臾,她长吁口气,“什么样的公道才配得上他们暗无天日的这一两年呢。”
没有这样的公道,坏人做坏事时,不计后果,卫朝没留一点余地,若只是随便给罪人安上罪名,或许还好说,莫名其妙把囚犯毒哑,这公道应当怎么给。
南珵把筷子轻置一旁,正因如此,才棘手,无罪囚犯家人这一两年如何承受街邻恶意度过的呢,岂是金银钱财为人正名可以磨灭的,“我打算亲去这些家中走一遭,量力而行罢。”
“这两日书院没什么事,下午分头去罢。”陆绮凝说完转了话,指着院中墙角那几盆花,接着道:“那些杜鹃你买的?”
好生生的买杜鹃何意。
南珵给这姑娘夹了一筷子爱吃的,转而轻快道:“瞧着好看,鹃花赠佳人。”
他没见这姑娘往家里买过什么花,摸不准人喜好,这杜鹃当然远不止好看,还有那日他被喂了毒,继而又被喂了解药后的事。
这姑娘的不可控。才是他赋予杜鹃的花意。
比起真花,陆绮凝反而更喜欢绒花,虽是假的,却永开不败,但这花买都买了,她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她也不想管别人买什么回家。
“挺好看的。”除了敷衍,她想不到怎么回答,她不善撒谎。
挺好看的。
南珵细瞧着她,这姑娘眉眼如黛,避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花上,这是陆书予撒谎时惯用的,不直视对方,敷衍中掺着真话,不善拒绝人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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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出处:盛唐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第19章 碎琼乱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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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阿予还喜欢什么?”南珵正瞧着她视线挪在那半月茶壶上,他先一步给二人倒了桂花酿出来。
茶壶里装佳酿,每日这姑娘都要喝上两口,桂花酿不醉人,只醉一心人。
陆绮凝打小没撒过慌,她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不想要的东西甚至都不会出现在昭平侯府,这算是她第一次撒谎,令她空了一会思绪。
是以南珵跟她搭话,她脑海里的一团麻线像被把火点着了,幸好没被看穿,她把茶盏里的桂花酿一口饮完,脱口而出:“我喜欢好看的。”
她刚想再给自己倒第二杯桂花酿时,乍然意识到这人利用她撒谎心慌之余,来套她话,她目光谈不上和煦,意识到她自己没设防在先,只带着少许鄙夷去看南珵。
日头被四方院周遭的枯木搅的粉碎,落在南珵黄色圆领袍上,影影绰绰,这人面容落在阴影里,笑意盎然,那双明眸一笑,便像清澈见底的湖水面上,落了一叶扁舟,涟漪四起。
陆绮凝心中暗暗较着劲,这人坐姿不正,心术也不正,用着她带来的好看的茶盏,悠悠哉哉喝佳酿,薄唇轻齿:“那你讨厌什么?”
她讨厌弱点被外人握着,若这人问她讨厌谁,她必定不假思索。
这跟她六岁那年讨厌的那个偷听她弹古琴的人一样,令人讨厌。
陆绮凝六岁那年,徐鸿越刚把那首《鱼儿游》教会她,她手刚抚上琴,徐鸿越就在她身侧蹲下身子,笑眯眯道:“外头有人。”
那时小陆绮凝不愿意把徐鸿越教她的曲儿,弹给外人听,正想出去教训那偷听之人一番,徐鸿越没让她去,反过来告诉她一个道理。
徐鸿越摸着胡须道:“万一出去后,外头是个叫花子,郡主当如何?”
“把叫花子请进府里,给他吃给他穿,再送他离开。”小陆绮凝坐在锦面圆杌上,双手托着下巴,想了半晌,只想到这种解释。
徐鸿越手轻轻拍她肩头,本应语重心长之言,变得欢快了些,“郡主说的不错,可如此做派,诸如此类,换而言之,叫花子皆如此,侯府又当如何?”
“都城里的叫花子,有手有脚,行乞之事,我们自是管不着,可郡主无心之举,免不得成为叫花子有心为之。”
“人自当自立,双手劳作心畅快之,叫花子掌心向上要之,多为贪欲,懒惰作祟。”
“这两年叫花子愈发年轻,多为壮年,打扮可怜兮兮模样,惹富贵人家怜悯,难不成富人欠叫花子的?”
“富人为何富之,面善心狠手段重,与善人无二,施舍者故多为自己积福,然也不然,然之则得百姓爱戴;不然则福气自来。”
小陆绮凝眼神懵懵懂懂,福气也会天生吗?她反问道:“行善积德,日行一善与福气自来何不同?”
徐鸿越从地上站起来,耐心解释:“世上之人不一,有人命里勤奋加冕,日后必定富贵;也有人福气自来,只需循规蹈矩财不请自来;还有人日行一善,四方财聚。”
“那些叫花子是精明的,他们抓着命脉,要之,讨之,不给反骂之,是以装聋作哑此为良策。”
“银两该留给真正需要之人,不该给不需要之人。”
小陆绮凝没理解透,她却听懂最后一句,需慧眼瞧之,若叫花子真难,必慷慨之;若假难,需装聋作哑之。
是以那会儿她很讨厌那位不知名的叫花子。
陆绮凝盯着南珵的眼神慢慢温和起来,她现在已经不讨厌那叫花子了,南珵看她,她甚至还能轻抿个笑给这人。
讨厌之人没必要恶语相迎,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更没必要避而远之,人毕生所学是学会对自己开怀。
南珵自小爱慕眼前这姑娘,说来惭愧,这姑娘很多喜好他摸不透,自认为爱人深到骨子里,却不曾想竟都是些皮毛罢了,连她不喜欢花都不知,他饮了好些桂花酿,凉意溢出,也灭不掉他对陆书予的愧疚。
他愧疚自己没对陆书予多些了解;愧疚他刚让陆书予陷进了不好的回忆里,这姑娘刚的眼神中分明有揪心之色,但他从不后悔早早喜欢她。
南珵坚定道:“为夫所讨厌之人,皆是阿予所厌之人。”
“我没有讨厌之人。”
“那为夫也没有。”
……
二人从亭子里,一路别嘴到堂内,陆绮凝说不喜欢,南珵跟着她说不喜欢。
堂屋内多了把躺椅,这躺椅有人在上头时,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是南珵托侍卫买的,买了个老古董回来,他睡得挺舒服的。
陆绮凝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长吁口气,从手边摸到了个引枕,朝躺椅上的南珵丢去,这躺椅离她不远,引枕不偏不倚落在南珵腹上。
“凭什么你睡得着,睡什么睡!”她不加掩饰朝人发火。
躺椅上的人,吃痛一声,才惊醒过来,睡梦中南珵觉着有个什么东西被丢在自己身上,醒来发现是个引枕,他这痛意倒不打紧,他瞥了眼床上姑娘。
那姑娘侧着脸,长发被揽在一侧前肩,明黄色补服愈发衬她明朗清爽,不像是刚被吵醒的姑娘,那眼中怒火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瞧他。
南珵左右看着自己这把躺椅,他起身想把引枕还给陆书予,这躺椅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他拧眉一瞬,当真吵闹不堪,他睡得比较熟。
床上就一个引枕,陆绮凝还把这唯一一个扔到南珵身上,她没得睡,是以南珵把引枕送到床边时,她还道了句谢给人家。
南珵抱臂而立床边,打量着已经再次躺下准备睡的陆书予,不怀好意道:“为夫睡不着了。”
他语调带着宠溺,懒懒散散。
陆绮凝头朝外侧,一睁眼便能看到这人立在床头,她瞅着他,没好气回:“买躺椅被骗了罢。”
她虽不懂躺椅这个行当,但人躺上面不咋动,声响也不停歇,就是被骗了。
她只看了南珵一眼,转着身子朝向床里侧,不再看他。
眼不见心不烦。
南珵睫眉半落,始终都习惯性温和的目光在这姑娘身上停留,轻描淡写:“可不是说,那把躺椅青墨足足花了二十两。”
陆绮凝刚阖上的鸦羽趋于平静,一下再也平静不下来,陡然坐起身,指着那把还有声响的躺椅,“二十两,他买古董吗?”
就算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那躺椅也值不得二十两,怎么不去银票号子铺抢呢。
南珵摊摊手,顺着她心意道:“阿予说的何尝不是呢,青墨该罚,阿予回家可得好生教教。”
陆绮凝彻底失了睡意,坐在床沿边,平静望着他,直截了当地问,“待会儿的事有多棘手。”她的性子温和,不会轻言在外人跟前儿生气,南珵越如此,她心中对下午之事越不安。
这些事上了心,便不是琐事,是大事,是卫朝闯的祸事,基本上百姓提的要求若不无理,她会有求必应的。
只要她做得到。
但南珵绝不是不谨慎之人,这人年长她几岁,变通能力绝对在她之上,瞧着是在惹她生气,变相的是在多嘱咐她些。
这会儿还能俏言两句,待会儿恐连客气笑都笑不出来。
南珵第一反应就是他自己又让这姑娘猜到了,怕不是学了读心术,须臾,轻笑一声,读心术也读不到他的喜欢之意,是他做的还不够好罢。
“工,刑房的两位大人,得空各自去了一些无辜被抓进牢里,且被毒哑的百姓家里。”南珵没接着说,摇摇头,往后的话他恐脏了陆绮凝的耳。
“天子不作为,任凭官员欺压,上苍为何不降到雷将天子给劈了,留着不作为的官家何用。”
“百姓双手耕织,家中男丁更是勤奋刻勉,活生生的人被毒哑,不就是官家眼瞎,派了不中用之人来吗,官家高高在上,百姓就该处处忍让吗?”
陆绮凝言语温和,给这话转了语调,让原本戾气十足的话有了平缓。
这话她偶然间听到的,事到临头,总不得用知人知面不知心搪塞。
这话陆绮凝听着,亦不知该如何做之。
*
未时三刻,街道上人群熙攘,贩夫走卒,热闹非凡,一马车缓缓拐进长柳巷,这巷子日头足,家家户户门前都种着一棵柳树,每到冬日,树上的叶子也不会完全掉落,倒是难得的春色。
马车只在一家门口前停留一瞬,待马车里下来两位妙龄姑娘,便不回头的走开,去了另一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