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赋 ——闻银似梨【完结】
时间:2024-05-31 14:37:06

  打头的这位姑娘着明黄色补服,草绿色马面,巧与这巷子融为一色,后头这位姑娘手中拿着一拜帖样式的折子和笔墨,还有一罐糖。
  这巷子里住着的都是以田耕为主的平头百姓,木质的大门锈迹斑驳,陆绮凝提着裙摆上台阶,云笑在后头跟着她。
  她上门的这户人家姓杨,家中三口,丈夫两年前被卫朝派人来抓走,近日方才无罪释放,还成了哑巴,妻子去年独自操办了公婆后事,与幼女相依为伴。
  陆绮凝亲扣了几声门,里头没声,停了一会儿,刚打算再扣两声时,门一下从里面开了。
  开门的是个不足四岁的女幼童。
  这女幼童穿着方便的衣裳,手上不知沾了什么,黑乎乎的,眼睛亮亮的,仰着头声音带着稚气问:“大姐姐,你找谁?”
  陆绮凝蹲下身子,抬手将女幼童把蓬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温声道:“你阿爹、阿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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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碎琼乱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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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幼童点点头,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频频好奇回头,这两个大姐姐为何会登陌生人的家门。
  这户人家分前后两院,前院两间屋子,和后院隔着一道月洞门,后院只是院子,很小,地上坐着一男一女在缝衾被。
  女幼童跑到自家母亲身边,搂着母亲脖子,俏意十足,“阿娘,我开门了,两位大姐姐说要见你和阿爹。”
  地上面对面坐着的男女,正说说笑笑忙碌着,才让自家女儿去开门,这会儿才侧过头看到贵人,刚想跪着行礼,被制止了。
  挨着幼童的女子唤云瑜,是这家女主人,她没见过陆绮凝,甚至不知面前人是谁,只是看见自己郎君示意她磕头,她照做便是。
  对面的郎君就是前两日刚被遣返回到家中的无罪释放的男子,杨松。
  陆绮凝眼疾手快的扶住云瑜,她不能受此礼,这些百姓除了言语激烈外,无可指摘,云笑将杨松慢慢扶起来,这人膝盖有疾,起身后不忘给陆绮凝拱手。
  云瑜坐到自己原来位置,陆绮凝也席地而坐,她先道:“我是昭钰郡主陆绮凝,夫人有何事可同我言。”
  那夫人并不知此人是谁,只瞧自己郎君有些激动,刚拿起缝衾被的洋针的手顿住,她就说呢,不认识的人好生生的登门何为?
  原来竟是前些天刚来江南的昭钰郡主,太子殿下的发妻,她顺手把洋针见缝插针在褥子上,那被金灿灿的日头照射着的褥子,便有了道纤细的影子,屹立不倒。
  云瑜直言不讳:“郡主,民妇郎君两年前被抓走,卫大人给的罪名是文家失窃,民妇嫁与郎君五年哉。”云瑜指着她对面的男子,“他从未行差踏错,上敬公婆,岳父岳母,对民妇无微不至,是以民妇不信郎君偷窃。”
  云瑜眼中瞬间盈满泪水,不自觉地掉落,对面的男子口不能言,云笑看杨松想站起来,便扶了一把,这男子坡着脚赶忙走到自己妻子身侧,想捂着她嘴。
  云瑜把他的手拿开,接着道:“可卫大人执意定罪,我们无可奈何啊,当百姓的,哪跟大官斗得起,此罪我和公婆一直不信郎君认了,直到那一纸认罪书贴在官衙外头,我们一家便成了这长柳街过街老鼠,任谁都踩上一脚。”
  “郎君他刚认罪伏诛那年,公婆病了,街上大夫都不敢跟文家作对,病情一拖再拖,去岁开年,撒手人寰。”
  “如今郡主娘娘,和太子殿下,为夫一朝平反,沉冤得雪,本应吉事,可一切都晚了,不是吗?”
  云瑜拉着杨松的手,把粗布圆领交袍的衣袖往上拉,“您请看看,这些伤痕,挨了又挨的鞭子,身前身后数不清的烙印,屈打成招,民妇云瑜敢问郡主娘娘,三年前百姓万民祈愿,甘之如饴,天子是瞎了眼吗,派一个只会蛇心心肠的卫大人任职!”
  “这卫大人,本就是江南人氏,与母相依为命,一举中状元,刚任职就黑了心。”
  陆绮凝眼底抑着泪,看着云瑜明明只比她大点,却满是苦楚的脸,她心中酸楚涟漪,刚那杨松胳膊上结痂了的伤口,触目惊心,“那夫人呢,这口恶气打算怎么出。”
  她声音带了点沙哑,云瑜没说,这事若发生在她身上,她恐要把卫朝从坟里拉出来,挫了骨,扬了灰,卫家满门和九族都该杀。
  云瑜把话敞开了说,她就没想过能活,反正早死晚死,都是双腿一伸,进棺材,她是个粗人,只道顶撞贵人,难逃一死。
  何况她那些言论,辱骂天子,咒天子遭雷劈,也活不了,是以她刚才说完便拿起那根针,打算把这床衾被缝好。
  江南冬日不冷不凉,可她郎君膝盖受了寒,走路都不稳当,总该晚上多盖些,陆绮凝刚问她时,她不小心把针扎到了指头上,血迹慢慢染上褥子底下。
  “民妇不想让卫朝入土为安,甚至还想诛他九族!”这床被子被云瑜往里放了很多棉花,她游刃有余接着用针穿过其中。
  杨松拿着一张方巾给自家妻子擦眼泪,他听得到云瑜说的,这些话是在为他抱不平,两年了,他总以为他在牢中认罪,妻子会恨他怨他,平白无故只因贪生怕死认罪。
  以至于回家他都不敢开口解释一句,此时此刻他亦不愿在纠结,也不愿在辩解,若陆绮凝要怪罪,他也不会独活。
  陆绮凝抬头望了片刻,隔着层层叠叠柳枝的云卷云舒,不让她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好,卫朝这九族该诛,他的骨灰挫了,扬了即可。”
  卫朝的九族该诛,他害了这么多人,还连累了无辜之人,诛九族都算轻的。
  云瑜侧头泪眼盈盈瞧着也跟她同样席地而坐的女子,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郡主娘娘,您所言当真?”
  她以为朝廷都是偏向官员的,毕竟谁不爱惜天赋异禀者。
  陆绮凝点点头,和煦一笑,“当真,待会我便把旨意送到整个卫氏一族,再派几个侍卫过来,帮你挖坟。”
  那地上的幼童盘腿而坐,手托着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母亲哭了,又看到她母亲笑了。
  陆绮凝朝后伸手,云笑把手中一罐饴糖递给她。
  她把糖果塞到云瑜手中,“夫人要今儿吗?这孩子不如我领着回太子别院,明儿在给送回来。”
  她回去便能吩咐侍卫加急抄了卫氏一族,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把这些人送上刑场,那卫朝的妻子早早脱离苦海,便做不得数,卫朝母亲可逃不掉,还有挖坟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涉及小孩子,家中两位大人都去了,孩子无人看管也成问题。
  云瑜也没推拒,直口应下,早报仇日后都是好日子,“文华,今晚和郡主娘娘睡好不好。”郡主替她思虑周祥。
  若今儿她和郎君见了死人,甚至挖了人的坟,回来不能见孩子的,得去晦气,尤其是她女儿还这么小。
  那幼童叫杨文华,正把手中的白线随手乱缠,也不认生,陆绮凝喊她文华,也只是呵呵笑着。
  *
  南珵乘着马车从长柳巷出来,羽青驾马车缓行过长街,这街一共有八个巷子,街上多时普通百姓的摊子,行人络绎不绝,马车走了好大一会儿,才到最头那条短街巷。
  短街巷只住着几户人家,是最短最窄的一条街,马车进不去,南珵和羽青只好在巷子外,二人徒步进去。
  南珵粗略望着这几户人家,都是块石垒起来的房子,墙缝都清晰可见,前面几条巷子的房屋高些,将这里的日头遮了个精光。
  他扣门时,发现门都虚掩着,他接着扣了两声,顺带打量了一下这院子。
  这院子只一进出,两间屋子,围城一个四合小院,院落小到只能两个人并行。
  屋内有人听着敲门声,掀起门上挂着的竹帘,出来的人就是被南珵放出来的人之一,身型矮小,他深知若没有太子,他还是那个被押着伏罪的囚犯,来到太子面前,双手挫搓着裤缝,不知所措。
  他无法开口说“请太子安康。”欲下跪却被制止。
  此人姓刘名姜,刘姜一个是父姓,一个是母姓。
  南珵随着刘姜进门时,浓浓的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屋内的墙刷了一层腻子,有些都裂的不成样子,甚至屋子里都不是床,而是炕。
  这里住着的人是走哪都招人嫌的,是全江南最穷的几户人家,更别提见过太子一说,平常就走着去种地,靠天吃饭,地里种什么便吃什么。
  刘姜说不出话,从小也没去过学堂,甚至家中都无一本书,他着急拽着自己的父亲,支支吾吾说个不停。
  刘姜母亲就怔怔坐着,眼睛木讷着,看着一处地儿,刘姜父亲不知自家儿子何意,他瞧着进来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皱了皱眉,没好气地瞥过头,重重哼一声,讥讽:“我儿两年前被抓走,怎么,案子又判错了?”
  江南官衙的官员除了升堂外,无需着官服,刘姜父亲并不知情,他们这些人不受外人待见,也没见过什么贵人,衣着华丽的人只两年前登过他家门,还把他儿子收了押,他认定这也是官衙的人。
  刘姜拽着自己父亲摇头,他父亲却坚定道:“摇头作甚,除非把我打死,不然别想带走我儿子!”
  两年前,卫朝派人来抓刘姜,那时刘姜父亲在地里干活,家中只刘姜母亲和刘姜,刘姜被抓时,刘母阻着人,结果被打的不成样子,后来刘父回来,大夫不肯救治,生怕刘家付不起药钱,明明可以救治好的病,拖成了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时刘姜才十岁。
  两年过去,他不过十二岁。
  南珵心头的难过又多了些,官衙里剩下的两位不中用的官员,一五一十将情况讲于他听时,就觉不可思议。
  光天化日,平白无故抓人,只欺负底下的老百姓,来量身自个儿探案神算子的威风?这样的人合该千刀万剐。
  卫朝已死,死无凭证,工,刑房的两位大人,是否参与其中,他不得而知,官衙中的衙役,仆人亦不知情。
  南珵背在身后的手从进门开始便紧握着,适才松开,说帮之,医之弥补不了别人心中的伤痛,妻子被打,儿子被抓,到头来这一切竟是一场闹剧,朝廷并不是看上卫朝是个状元,而是看着是个老实的、真挚的,结果是朝廷瞎了眼。
  坊间传的并无错之,他平和道:“老伯可想报仇吗?”
  此话在屋内回荡好一会儿,刘父长叹一声,报仇,他吗,怕是他家都要被烧了罢,气愤道:“当然,我恨不得把卫朝给拉去喂狗,可是能吗?我们手无寸铁。”
  不知为何,刘父瞧这两位大人比前两天来的那两位大人顺眼,新官上任吗?他不得而知。
  南珵跟和陆绮凝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和煦一笑,心却一个比一个狠,“卫朝的九族尚在,卫氏一族逃不掉被灭,是全衣冠被灭,还是放点血放到狗群中,无区别。”
  卫氏一族本是清贫,只因合力供出来一个状元,便在城中得了横,卫朝做尽坏事,家族即灭,无可厚非,但死法是让其痛痛快快死,还是被折磨而死,南珵会一个一个听取那些被害之的百姓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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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碎琼乱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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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渐渐被浓墨吞并,夜风狂摇,凉寒霜起。
  太子别院的那藤条秋千,毫无章法的乱晃,那被铁丝绑着的满树绒花,也被吹落不少。
  春景堂内灯火璀璨,堂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隔着窗柩面对面坐在贵妃榻上,显得宁和静平。
  今儿下午陆绮凝从云瑜家中出来,就带着杨文华,后头又去了几家前两日被无罪释放的百姓家中,她回来时,一边派几个侍卫带着云瑜两口子,去了卫氏祖坟,一边派侍卫去了卫氏九族抓人。
  她隔着窗桕瞧了瞧,这会儿卫氏一族应该上了刑台了罢。
  原本她跟眼前这四岁的女幼童在院中玩捉迷藏,哪曾想没过多久起了大风,只得挪到屋里,她手托着头,看着她对面坐的杨文华。
  杨文华,文章华采,好名字。
  这四岁的孩童左手边放着两个玉棋笥,里头的黑白玉棋被她全部倒在榻上,右手在玩抓子儿。
  陆绮凝示意晴云帮她把榻上桌子给撤了,她盘腿往前坐了坐,裙摆也被她掖回来些,不至于影响待会儿发挥,手顺着孩童的发间,柔声道:“姨来教你好不好。”
  那盏琉璃灯,她吩咐闻晴从前厅拎了进来,就挂在贵妃榻不远处,灯光细腻无瑕,霎时让满屋灯盏黯然失色。
  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①。
  杨文华小手攥着几个黑棋子,手心朝上一丢,立马又从贵妃榻上又抓了个白棋子在手心,那刚往上丢的棋子,稳落在她手心,与那颗刚抓的白子碰撞②。
  她头顶扎着两个丸子,只用粗布打着两个单结,人安静的像清潭,只听棋子碰撞声音清冽,闻陆绮凝言,侧头奶声奶气,童言无忌道:“大姐姐也孤单吗?”
  杨文华不认生,只是她每年都会被阿娘带着下田地,她就蹲在小径上玩抓子。
  幼时她便没见过阿爹,别的比她大的孩童见她都绕道走,她阿娘每每都言: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
  阿娘还告诉她,别家孩子都不是我们文华,抓子是孤单的,但我们文华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不怕孤单。
  陆绮凝神情滞了一瞬,书上写人言可畏,竟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她捡起三个白子,声音很轻,“每个人都会形单影只,姨自然也会。”
  喧哗过后依旧是无边的静寂,即便是被前拥后簇的人也会感到孤单,陆绮凝晓得她心中所思并不是这孩童所经历的。
  这孩童的父亲含冤入狱,街里四邻家的孩童都跟躲瘟神似的,连带着家中孩子都难辞其咎。
  究竟是公道自在人心,还是事在人为。
  杨文华把所有的棋子推到一边,只留了一个白子和黑子,她手中攥着三个黑子,笑吟吟地望着陆绮凝,她阿娘没说这大姐姐是谁,只看着人和她阿娘一样漂亮,咯咯笑起来,“大姐姐,我教你。”
  难得有人愿意陪她玩,她乐此不疲。
  陆绮凝弯眼一笑,手指在这孩童鼻尖划过,“好。”
  太子别院今儿多了个孩子,小厨房便多做了几道花样摆盘的菜,一一被端进春景堂,南珵敛身寒凉回来。
  他比陆绮凝多去了一家,卫氏一族上晚上被押去刑场的事,他没去看着,只暗中插了侍卫看着,工,刑房两位大人盯着行刑。
  这个节骨眼上,这两位大人是不会敢与他作对的勾当,私放逃犯,毕竟保命要紧,但一定会有大人与别的人勾结。
  卫氏一族明着说是因卫朝考上状元,光耀门楣,暗地里多少族人为他周旋,不可而知。
  往往人越多之地,越容易横生变故,不过南珵和陆绮凝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
  鱼儿跃出水面,总会留下波纹的。
  南珵快步走到春景堂,他没回来时,陆绮凝派人禀过他,说今晚家中有个孩子,是以他一推门进来,就有三双眼睛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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