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下朝便把自个关在藏书阁、校场的太子爷,能想这般周到不足为奇,未来帝王之姿理应如此,可如此之人想法同她无二,日后北冥与南祈,她与南珵各登其皇位,不知是福是祸。
那跪在江氏夫妇身后的女子,抬首回禀,语调带着局促,嗓音也带着哭久了的沙哑:“回两位殿下,民女名唤原盈,家住异乡,不知为何魂竟到了江小姐身子内。”前话刚落,她那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顺着那张煞白的脸颊落下,一度哽咽。
缓过片刻,她适才接着道:“江家小姐与燕家儿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民女这般非我所愿,岂能嫁过去享本该不是我所享之福。”
今儿晨起,原盈醒来觉出异样,她不属于这里,况屋内喜色任谁都看得出,这家嫁女,只好不动声色着下人请来江小姐父母,私下一五一十告知。
不仅陆绮凝闻言心头一沉,连闲暇时日便坐在藏书阁的南珵也有些不可思议,天下奇闻异事录,皇宫多的是,堂下女子所禀更古未有之。
当下陆绮凝尚不能择言,素手掩嘴轻咳两声,侧眸递了一道目光给对面坐着的人。
江南富商人家都有避讳,住得相隔甚远,这七弯巷只住着江家一家大富贵人家,其余都是些平头百姓,这巷子修缮如此之好,少不得江家出钱,得百姓爱戴也难怪。
江家嫁女席面巳时末开,需尽早下定论,免待会儿百姓恭贺,收不了场。
南珵轻佻了下眼尾,碍着旁人在场,遮住了眼底笑意,“江夫人,想清楚了,君子一言,覆水难收,这日后若前缘再续,怕是不能够了。”
江氏一族由江大善人掌舵不假,轮家中百事皆有江夫人做主,天下母女连心,问她最为妥贴。
江燕两族婚事已过明路,结亲当日公然悔婚,少不得一番说法,当中弯弯绕百姓不得而知,只会惋叹这么好一桩天定良缘。
江夫人名唤沈宁溶,家中世代从商,与她的丈夫江大善人江舟行,也是青梅竹马之姿,少年夫妻之恩,怎会不知宁拆一座庙,不悔一桩婚之理,可终究不能委屈别人家的孩子。
她和丈夫对这桩婚事满意之极,喜色难掩,甚至今儿二人早早起身,将江家里里外外又仔细瞧一遍,就怕太子和太子妃登门,有不妥贴之处。
没成想被婢女唤来小女住处,她生养十六年的女儿焉能不察觉异处?
沈宁溶朝高坐二人再次恭恭敬敬施大礼,起身后道:“回殿下话,别家孩子也是孩子,有着父母疼爱;有血有肉的,今江家蒙难,怨不得谁,民妇携夫会亲登燕家门槛,谢罪,只恳请两位殿下为两家小女和燕家周旋一二。”
婚事过明路定,过明路退,开弓便无回头箭,沈宁溶知晓自家小女性子,不愿与人共分丈夫,她很感激原家小女道明实情。
江燕两府是生意上的彼此挚信,亲家是做不成了,婚事急退,外人免不得嚼两句舌根。
此事因江家起,风口浪尖必不可免;燕家合该幸免才对。
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女儿的父母,陆绮凝缓缓挪眼瞧着旁处那轻放着红绸的贵妃榻,恍看到两道身影坐在榻上含泪盈盈,她阿爹、阿娘即便知晓这桩婚事不过一年光景,也是忍不住。
她嫁给南珵只一年光景这事,她知,她父母知,她舅舅舅母知,南珵知不知她不知。
于南祈、北冥两国百姓言,她只是南祈昭钰郡主,回北冥继承皇位事,除了她刚想的外还有北冥皇帝知,也是她阿娘的生父。
她缓缓抬眼看着窗桕,道道金线似绣娘手中针线,雀跃在那抹喜色上,忽而外头隐约可听的锣鼓声阵阵,红绸轻轻落了地。
该来的还是来了。
新郎给新娘系红铃铛,铃铛赠汝,步步扣入心扉。
南珵当时也是这么给陆绮凝系着铃铛,少女发丝如绸,他持铃铛,一圈一圈绕在其中,鸦羽垂着望着镜中少女容颜,玉面粉腮,细眉如柳,娇唇红润,这是他有幸与之并肩的姑娘;是他明媒正娶过门的太子妃。
但这姑娘始终不愿一笑,是以不喜他,因着那预言不得已嫁给他,已保性命无忧。
锣鼓声来的蹊跷,府上遭变,江氏夫妇行事又妥当,不是那等不心细之人,合该派小厮去燕府通禀方恰,偏新郎官登门,蹊跷万分。
陆绮凝和南珵不约而同再次想到一处。
江舟行眼底明显多了丝慌乱,他派去燕府制止燕家儿郎登门的小厮,出事了。
不过片刻,南珵想到解决法子,“白羽,你和江氏夫妇一同去迎新郎官到此。”
白羽是他贴身侍卫之一,也是他今日带着出门的侍卫。
江氏夫妇同迎,燕家既登门,该合规的礼数不可缺。
接着南珵道:“今江家悔婚,皆因其女一心为江氏,大婚当日心意决,不愿再嫁人,为平燕家愤,翌日起,每日抽两个时辰去。太子别院,由太子妃亲教规矩,江夫人意下如何?”
美其名曰如此,江家还是要登燕家门,致歉。
外头锣鼓声愈响愈近,沈宁溶心中惋惜,江氏一族庞大,能在江南屹立不倒,若说不得罪一些对家是不能够的,凡商贾之家无一人不想领着族人更富一层,然江家就是这枚眼中钉。
那小厮铁未登燕家门,被挟持已成舟,哪家所为不得而知,江家出事,瞒的严实密合,只一种故意为之,为的是这大喜日子触江燕两家眉头。
商人行商忌讳甚广,嫁女更是忌讳有白事,喜轿遇着当街死尸,此族必衰之。
沈宁溶连忙道:“太子殿下所言妥帖,江氏一族感激不尽,只恐那派去燕家的小厮恐命微①矣。”
商人逐利不择手段,官场逐名尔虞我诈,有言道:鸦群何谈白。
在南祈都城,上至皇帝皇后,下至黎明百姓,男女早早实现相对平权,在官场男女皆可入朝为官,陆绮凝这郡主和太子妃头衔是可以决定很多人生死的。
她缄口不言,顾虑自有之,江氏一族上至老祖宗,下至妯娌该来送亲的早早便到了,这会无非是被支开,这院外一众婆子都是江夫人心腹,定惹人猜忌。
天下无不透风之隙墙,待会儿这扇门一开,传出去的无非两种,一种是她这个太子妃亲下命令退了这门亲事,太子妃与江家上无亲,下无渊源,若由她开口,那刺杀送信小厮之人背后的主子,可就真真坐实了信已经由江大善人送至都城的消息。
那两箭未伤到小厮要害,可也不浅,当时很多血迹都结痂,若陆绮凝猜的不错,大概会是江南官衙中某官员派的杀手,只小厮那马匹上乘,杀手难追,才选择放箭。
江南到都城快马两日,不足令小厮死亡,要么是杀手轻敌,猜测那小厮到不了都城会毙命,要么就是有清廉官员或者商贾一族故意引都城派人前来,小厮只是个引子,为得是让太子出手查查这江南官员。
另一种就是太子亲自开口,一个被江南六房认为是“流放”到此的知府,无人信他会在意这桩案子,徐鸿越与他不过是因着与妻子娘家沾亲带故的关系,那杀手背后之人也尽可放心。
整个南祈虽知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但除已信念改观的都城外,剩余依旧不信太子会为一怒为红颜,为妻把案翻,
天下男子理性占七分,剩下三分是色字当头一把刀,是福是祸难自摸,但凡是总有一两个例外,陆绮凝阿爹和她舅舅就是那两个极好极好的男儿郎。
前头小厮送信命丢,后头江家女出阁又有小厮命微,到底是何人指使,二者有无关联。
陆绮凝足足坐了半晌,才提醒道:“白羽你领着江氏夫妇去提前迎迎新郎官,原小姐寻边儿坐罢。”
南珵眼睑微微一跳,若非坐别人家中,定要问上一嘴,这小姑娘也不知偷摸在心中骂他甚。
都说夫妻心连心,他对这话深信不移,即使小姑娘心中无他,那也是上拜天地,下拜双亲的,是以这姑娘此前骂他那次,他眼睑才没跳。
银粟高挂枝头,赤乌温煦,还是他在宫内遇四岁陆书予那日,小姑娘被嬷嬷拉着走,他神使鬼差地远远抬脚跟着,行至一树底,软绵雪消又释,一撮儿掺着消水的雪跌落小姑娘脖颈。
那小姑娘飞快的跑开树底下,身边嬷嬷跟着她跑,并利落拿出一干净帕子给她擦拭,她用带着稚嫩地声音笑道:“嬷嬷我没事。”她双手叉腰,白嫩的小脸忿忿,“雪花是祥瑞,定是这簪雪都看不下去。”
“嬷嬷你说刚那是不是劳什子。”
躲在远处树下的南珵真真切切听着,他神情微舒,刚在御书房不通的治国之道也暂抛脑后,抿唇一笑,一个四岁连很多字都还分不清的小姑娘,骂他倒是挺轻松。
忽而他又想到南祈一十八年,年关已至,次日春节,那晚月华明柔,如涓涓细流,穿过昭平候府绒院中的一棵绒树,点缀着院中白汉玉地面,却注定是个无眠夜。
片刻,屋内一产婆抱着襁褓女婴走出来,那是南珵第一次见陆书予。
彼时他四岁,女婴刚出生。
安宁院外步履匆匆,燕牧风新郎官装束,在江家外一跃下马,街邻四舍朝他道贺,即将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说他欣喜万分不为过。
不过自打进了这安宁院,燕牧风一颗心跳地厉害,他从未有过此等慌张,那日他领父母登江家门提亲,都不是这般慌张,这会子倒更像屋里头有什么大事发生。
观其院,院外守着的其中一位妈妈,他识得,提亲时在他岳母身边那位,究竟因着何事,大喜日子,这般做派。
莫不是小锦儿出事了?
小锦儿是燕牧风给江锦羡起的,他说过江锦羡就是他的繁花似锦。
他心中一颤,手中捧着的那朵合欢花掉落在地,那花在地上震了震,花瓣便全散了。
进了屋子,高坐的二人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当朝太子与太子妃,二人下江南之日,引得全城百姓聚在城楼处等候,都想一睹真容。
他和小锦儿也去了。
燕牧风先依规矩施了礼,那双凤眼才落在旁坐的少女身上。这女子海棠醉日,哭过许久依旧不减娇容憔悴。
是他熟悉的小锦儿,当原盈把视线投过去时,燕牧风凤眼微眯,容貌一样,神情无半点相似。
他的小锦儿是在江氏一族脱颖而出的下一代家主,从不露怯,也没有小心翼翼,眼前人不是他心上人,脱口而出,“你是谁。”
南珵将茶盏放在八仙桌上,待堂下男子话音落,他接着道:“燕家儿郎,顺着坐下听听原小姐所言罢。”
这话是命令,自古居高位者,本身有着足够的震慑,哪怕温声静气一句话,在百姓眼中也会变得小心翼翼。
扶光高了几分,江家主院中的宾客家长里短,各个都眉飞气扬的,衣着华服。
“那安宁院围得水泄不通的,大抵啊,是江家小姐出事了。”说嘴之人本是江家喊不上名字的亲戚,能借着江家嫁女,来府上赏一番景致,眼福也是饱了的,谁成想在府上迷了路,远远瞥见一处院子有十好几个妈妈围着。
被下人引至主院,经人一问才知那便是江家小姐所住院子。
说者无心,不妨听者有意,这不立马就有妇人上前搭讪询问一二。
“阿姊可是看到甚了?”一双柔荑搭上那刚说话的妇人胳膊上,那妇人并未侧头看清跟她搭话茬的女子是谁,她也不想参与其中,只礼貌点点头便离开。
能登江家门赴喜宴的,都是贵客,还是不要有过多交集为妙,万一因言语不快,惹上哪家夫人,怕是祸找山门,难逃灭口。
这头安宁院,燕牧风手掌放着那青瓷茶盏,里头茶水纹丝未动,他就这么静静端坐,怪异事他往常出海行商频频听来,如此滑稽之谈未曾听闻。
原小姐的确不是他的小锦儿,二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子,他亦不会娶小锦儿以外的女子为妻,婚事退之为妙,只道一句:“她还活着吗?”
说完,燕牧风心中空落万分,三天前他和小锦儿还见过一面,分别之际他说,‘三天后我便是你小锦儿的郎君,你可要喊我郎君。’
三天后他便见不到他的小锦儿了。
陆绮凝淡淡瞥了眼燕家儿郎,局外人焉知局中事,那江家小姐大抵命丢了,也回不来了,询问不过是找出慰藉罢了。
刚江氏夫妇都默认自家女儿安然离去,事已起,直面迎,难上难。
剩下的就是江燕两家关起门来自个儿的事。
陆绮凝和南珵说了句“节哀。”,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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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予:五岁的我你还记得呢
南珵:那咱就是说,不能忘。
注释:①此微是微弱,这里特指命息已弱,就是已经是快死状态了;不用危,是因为已经知晓那小厮被挟持。
第4章 秋日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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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薄雾轻纱似的绵绵细雨,缠缠绵绵,飘飘洒洒落在每一位步履匆匆的行人脚下青石板上。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花街巷,待陆绮凝和南珵下马车,二人抬眼瞧去,太子别院门口候了好些百姓。
百姓穿着斗笠,怀中不知揣着什么,都好生呵护着,见人从马车下来,便跪下行礼,百姓不懂该给太子与太子妃行什么礼,只道跪下磕头不会错。
陆绮凝和南珵连忙踏阶,各自抬手搭了两个年长的百姓,随后其他百姓跟着起身。
今个在别院门口当值的是南珵的两个侍卫,羽青和青墨,只听一人道:“两位殿下,百姓们特意趁雨过来的。”
南珵的四大侍卫都是从小精挑细选跟着他的,做事细致断不会出错,想必是百姓不愿进别院。
转眼功夫,已经有不少农妇往陆绮凝手中递东西,刚出炉的桂花糕上披着一层干净的白纱布,一盘摞一盘放置她的手中。
南珵在她身侧,快速把剩余的那些盘子揽在自己怀里,百姓送东西,大都希望亲送至对方手上,才算心意到了。
桂花糕数量不少,陆绮凝吩咐下去,午膳不用做了,先紧着吃完再说。
她和南珵一前一后进了春景堂旁边的书房。
书房陆绮凝来过几次,她从都城带来的书册也被放置在里头,碍着南珵睡这,她每次只拿几本书就走。
架几案上那莲花香炉正燃着云尾香①,袅袅娜娜上飘着,这香无味,却是防潮、防虫的上等香料。
陆绮凝抬手拨了几下,找了两本《奇闻异事录》出来,南珵身子倚着一旁的博古架拿眼静静瞧着她。
这姑娘今儿穿着朱红色方领补服,杏白马面,那补服前后两面都绣着梅花鹿,和她私里性子真像,负气含灵的,他八岁后算上登昭平侯府门提亲那次,只见过这姑娘四次。
“陆书予,不枉我念你那么久。”南珵这人,在他单相思陆绮凝时,他可以隐忍,但眼下水到渠成,让他还把对这姑娘的喜欢埋在心底,他也是做不到的。
陆绮凝刚抱着书,走至门口,顿住脚,已经第二次了,她上次听南珵说喜欢她,是在二人大婚之夜,那次她不记得拒没拒绝,她侧眸便跌进南珵那毫不掩饰柔情似水的笑眸里,认真道:“南珵,你不能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