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赋 ——闻银似梨【完结】
时间:2024-05-31 14:37:06

  日头西斜,薄晖生晕,有雀儿落在戗角闹个不停,院中二人面前摆了点心和茶水,唯独不见交谈。
  陆绮凝从未教过别人什么,沉思良久,“原小姐有何喜欢之事,畅所欲言,在这别院尽性便可。”
  原盈性子偏闹,来到这儿,她有很多疑惑,江家父母待她很好,她不知如何报,怯怯地看了眼这太子妃,只白玉簪子挽发,杏色补服配着淡绿色马面,裙摆银线走着簇簇梨花,爽意徐徐,摇曳生姿。
  人却不似梨花,更似荷,濯清涟而不妖③。
  原盈心中缓了口气,江父嘱咐她,到太子别院定要恭敬,想起江父让她转交的信,双手奉上,“太子妃娘娘,这是江父给您的,您能不能告知民女,民女都能做些什么?”
  陆绮凝接过信,看了几眼,倒是跟她想的一样,只不过还有些别的东西,她看完,把信递给晴云收起来。
  她放轻声音,笑道:“江大小姐温婉娴静,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而原小姐性子否之,是以江大善人希望你每日在这太子别院可以自在。”
  原盈蹙了蹙眉,摇摇头,“娘娘,我没懂,这里可以做自己吗?”太子妃面前,任由她如此吗?
  “别家孩子也是孩子,话中之意,你是你,江大小姐是江大小姐,江大善人和江夫人也怕你在江家不自在,太子顺水推舟之,出了这道门,你需以江大小姐活着,这副身子是她的;在这儿的两个时辰,你可随意。”陆绮凝怕她还是听不明白,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晴云。
  “只要她同意之事,可做。”
  陆绮凝刚放下手中茶盏,当值侍卫墨白匆匆穿过月洞门朝她过来,待这人走近些时,作揖后道:“太子妃,对门民妇家中儿媳突逢早产,最近的医馆脚程半个时辰,求到您这来了,想借马车一用。”
  对门王婆婆,不就是昨儿来送桂花糕,欲言又止的那位民妇吗,那还是她和南珵刚过来时,王婆婆正在门前坐着洗小孩衣裳,她才有点印象。
  “笑竹,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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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①出处: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②自己编的,朝阳初升,凝结的露珠藏在上百个春日里盛开的花中,花是花,露珠是露珠,你是你。
  ③出处:周敦颐《爱莲说》
第6章 秋日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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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官衙,坐在最喧哗的十里街,行人如织,孩童尽兴玩耍。
  一刻钟前,南珵才乘马车抵官衙门前,他昨儿派人来通禀过,由头就是江大小姐尚在太子别院,他在不妥,只得每日这两个时辰来官衙暂避。
  六房官员早早在门口迎他,可谓是鞠躬尽瘁,生怕他这个太子在官衙有个什么‘闪失。’他走哪儿便跟哪儿。
  堂内南珵坐在太师椅上,六房官员按官职坐在堂下,如坐针毡。
  十里街最是人声鼎沸,全江南任何风吹草动到这儿都得驻足几个时辰,堂堂太子与太子妃去江家赴宴,二人如胶似漆之言语,不过两个时辰就传开十里长街。
  当头百姓喜闻乐见也,夫妻和顺,齐家齐天下;夫妻不睦,家不平何以治天下哉。
  六房官员都是入都城参加殿试过了的,只户房卫大人是三年前状元,主动请缨归乡造福百姓,曾是以与太子有一面之缘,其他五位在太子携太子妃下江南时在城门外迎接过,今儿才得见真容。
  他们只听过这位太子爷,六岁出口成章,八岁学着批阅奏折,十五岁文武双全,平年中鲜少有能抵挡者,弱冠不久娶昭平侯独女为太子妃,成婚不过几日,携妻下江南赏玩。
  若这婚事来的正当,也罢了,恰恰这桩婚事因太子妃命劫而起,才匆匆结亲,原本这里官员们以为瓜强扭则苦涩。
  即便徐知府是太子妃和太子妃母亲的夫子,太子也不会出手的。至于徐鸿越居庙堂尚书职,江南六房官员满不在乎。
  江南这块地儿归南祈朝不过三年,朝堂势必知晓江南富饶,也知江南混乱,与其说徐鸿越是谴派过来,不如说是被流放。
  直到昨儿,先闻太子与太子妃相濡以沫;又闻太子往后日子每日两个时辰在官衙坐着,六房官员心中依旧平和。
  所谓证据早就荡然无存,查不出什么。
  即便当今皇帝到这儿,没证据,也抓不得人。
  南珵垂眸看手中茶水,轻轻晃动,波纹涟漪,冷静自持,他今儿出门时,进春景堂瞧了眼陆绮凝,还在睡着,床边圆杌上还摆着那本宗卷。
  那宗卷他和陆绮凝反反复复看过多次,犯了和都城之前宗卷同样的问题,详细记载被害之人,家几口,住何方,甚至生辰都载记,害群之马只知姓甚名谁,这运墨之法无非是上告知庙堂,下昭告百姓,已尽心竭力,但却有掩盖事实之疑。
  若他记得不错,都城早早便弃了这种写法,改为害人者加以着重写之,并且已传达到南祈各个郡县实施。
  三年了,有心者早已改之,而另一种有心者屡教不改。
  看来这里的案子确实不止徐爱卿之死一桩,就是不知有多少冤案写在那本宗卷上。
  申时三刻,衙门外敲鼓声,咚咚咚——
  才使堂内落针可闻消散。
  户房卫朝快速站起,迫不及待道:“太子殿下,想必是有百姓有事要告,下官去去就来。”这儿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徐鸿越死后,江南转而又回到他手上。
  如此姿态,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南珵抿了口茶,沉心静气道:“羽青,我们去审审这案子。”
  堂堂太子亲审案子,六房官员面面相觑,焉有缺席之理,只好跟在太子后面一同去,几个人穿过两条抄手游廊,便到了那横匾写着“清正廉洁”四个大字的堂内。
  堂下跪着的正是敲鼓之人。
  升完堂后,南珵干脆利落道:“为何伸冤。”
  卫朝站在一旁,瞧地上跪着的民妇的目光一怔,余光瞥了眼坐在衙役后准备落笔的主簿大人,那人疑惑看了眼坐高堂的太子爷,颇为不解。
  往常不该先问堂下何人吗?
  跪地民妇头未敢抬,双手紧紧捏着裙摆,声音却有条不紊:“回禀太子殿下,今儿申时初,民妇郎君尸首凭空出现在民妇家门口。”
  说完,这民妇抬头望着堂上严肃之人,她眼中有泪,低着头只会让眼泪落地,她是来报案的,不是来哭哭啼啼的。
  “民妇求太子殿下,接了这桩案子罢。”
  卫朝大惊失色,如此不通礼数女子,败了太子殿下兴那还得了,呵斥道:“放肆,太子携太子妃是来游玩的,哪轮得上你一民妇高高在上。”
  这案子不能经太子之手,保不齐查出什么。
  站在南珵身后的羽青,这厢不慌不忙道:“南祈礼律①,第八有规,天子与臣子同在一处,臣子越俎代庖视为一罪,按律削官;第二十有规,臣子无由头大声喧哗者,杖责二十。”
  南珵见卫朝刚想跪地上回奏,快刀斩乱麻,“把户房卫大人官服褪了,请出去。”旋即平和道:“你这案子我接了,先回去罢。”
  堂下民妇说的话,破绽百出,此人口中死去的丈夫就是昨儿江夫人所言,命微已的小厮。
  兵行险招,鱼儿不经敲。
  花街巷,挑着四时花卖的百姓日落而归。
  一满是葡萄藤架的院中,屋内女子生产久久不听动静,王婆婆在外坐着,原本急火攻心晕过去一遭,醒来又守在这门外,跟陆绮凝说起了昨儿送桂花糕时欲言又止的话语。
  “太子妃娘娘,我儿没了十多日,尸首远在都城,有没有好好安葬,尚未可知,这些天我心煎似的,不敢跟儿媳说,偷偷在王家祖坟给我儿建了个衣冠冢,今日趁儿媳睡着,我便想去祭拜一下,不曾想被儿媳跟着前去,才致早产。
  王婆婆捶着自己胸口,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落下,自责不已,“儿子儿媳夫妻三哉,日子过的舒坦,这孩子早产,儿媳受罪,实属我之过失。”
  陆绮凝心中不是滋味,她看着那发髻中银丝清晰可见的王婆婆,越听越像是那日给她送画像的小厮,“王婆婆,那人入都城何为?”
  “我儿申辛,是在江大善人家中做下人的,那日他兴冲冲回来道,江家给他涨了工钱,他拿着好多工钱去给儿媳吴姜收着,儿媳自怀孕便呕吐不止,考虑不来之中弯弯绕。
  “是我把申辛抓到一旁问出,他要去都城,性命必无,江家给的便是民妇和儿媳生存的钱,并保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来一笔,事关重大,申辛未透露半点。”
  暮色四合,花灯初上,陆绮凝心神不宁坐在春景堂外那秋千上,王婆婆家的儿媳吴氏生下女儿,她便回来了。
  王婆婆不知她儿子去都城做甚,只知她儿子非去不可,不可拖延一日,一听说,儿子已好好安葬,便连忙道好,不再多言。
  陆绮凝抬眸望着这片星汉灿烂的夜空。
  恰如碎玉有声。
  太阳下旧事日复一日,月亮下依旧如此,王婆婆的儿子宁愿抛下妻儿、家母都要去往都城报信,徐夫子的死便不是正常死亡。
  白日江大善人托原盈捎给她的信中写着:徐知府之死绝非寻常。
  那日徐知府去了郊外,被百姓发现时已是一具完尸,无人知晓发生何事,草民事觉蹊跷,派王氏之子申辛,摸黑偷溜进别院,找寻信物,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张画像,冒犯取下,赴都城实禀。
  草民无功有过,申辛道:人固有死,为清官而死,死得其所,唯愿家中妻儿老母后生无忧。
  草民应下了。
  陆绮凝就这么安静的坐在秋千上,那极平静的杏眸中星罗棋布,好似这些星星,是盘棋局,黑棋藏匿墨中,白棋烁着银河,刹那一浑身长着棕色斑纹的鹰从别院上空匆匆掠过,落下一根羽毛,而后她不露缝隙地阖眼,将棋局揽入眼底。
  任由障棋扰局,她无动于衷。
  书房南珵隔着支摘窗看她,昨晚她便是这样看自己的。
  那姑娘昨晚陪着他一晚无眠,他偷瞧见了。
  南珵轻笑,转身走到书案后,提狼毫笔沾墨。
  书案一隅,灯罩里的烛火轻微摇曳着,烛火不着痕迹地流淌在书案铺平的红纸上的字里行间,这人执笔铁画银钩,行云流水。
  黄晕慢慢上沿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只见人像是想到什么畅心事,徐徐笑着,好似一片落叶打旋跌进刚下完雨地面的水洼中,波纹漾及满脸,显得格外柔和。
  南珵写完,把狼毫笔搭放在砚台边上,提步走向那秋千处。
  陆绮凝阖眼小憩,坐在秋千上,睡得并不熟,有人朝她走来,脚步声一清二楚,只她不想睁眼。
  这人回别院跟她差不多时辰,一个进了书房,一个坐在秋千上,互不打扰,未到晚膳时辰,她真不知这人来寻她做甚。
  旋即陆绮凝感觉头上放了一张纸,慢慢遮住她的面容,还听到一句洋洋盈耳的话。
  “也算瞧过阿予盖盖头的样子了。”
  陆绮凝睁眼把那张纸拿在手中,南珵正弯腰细瞧着她,二人之间隔着一衣带水。
  这少年郎双手背在身后,高马尾不自觉地如瀑落在前肩,眉眼笑意不加掩饰,目光炙热坦诚,如这秋日里正午,金风拂过,带着另一种漫山遍野;又如那明知是鱼饵,还上钩的小鱼儿。
  月色溶溶,轻风淡淡,柿子树下那只拴着的羊驼正嚼着切好的胡萝卜,清清脆脆之声瞬间噤弱。
  银霜恰到好处的偏着陆绮凝,只见她神怡气静,杏色补服罩了一层料峭,若一般的人站在这儿,恐会吓的哆嗦,她清悠的眸子只盯对方一瞬,便挪开视线,抻了抻手中红纸,不急不躁也不动怒,斟字酌句念着这首被提名为《秋日赋》的诗:
  “别院偷闲独坐,花窗景,容华似锦一枝独来秀。”
  “扶摇起,轻舟落,是秋舞,金风玉露情丝系佳人。”
  陆绮凝的一言一语像指尖划过筝弦,每每拨动便扣人心弦。
  她的夫子是徐鸿越,一个才满都城,无人能敌的男子,这《秋日赋》她看得懂深意,不过她盯着‘偷闲’二字,甚觉刺眼,何来偷闲,她抬眼,毫不客气回怼道:“不知太子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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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予:我只是睡不着
  南珵:她陪我睡不着,好爱我
  注释:①“六律”即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参考明清朝的律法,具体的条规就是编的了。
第7章 流绪微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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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坐在她斜对面圆杌上的少年郎,随手从石桌面上拾起一小撮儿从隔壁飘过来的金桂,清冽冽地声音带着丝丝甜意,“托阿予的洪福齐天,为夫睡得香甜。”最后的尾音拉长,生怕人听不出来似的。
  坐在秋千上的姑娘轻嗤一笑,这人惯会这套的,直白白讽过去:“这么睡过三寒冬日,太子殿下无缘子嗣了。”
  陆绮凝这人,心情好怼得人哑口无言,心情不好,连话茬都不和人搭。
  南珵没料到她这般言辞,眉心一跳,转而戏着:“阿予妹妹,大抵忧心了罢,直言便是,含蓄一番,不差分毫,哥哥记着了。”
  陆绮凝抬眸瞅着是时候了,没搭这话茬,她稳稳弯腰展了下脚边裙摆,随之身起,温笑软语,“庙园儿里的戏班子都散了,晚戏快开了,一起瞧瞧去?”
  这戏班子下午便被遣了,这会儿保不齐在家中唱着曲儿。
  陆绮凝和南珵匆匆吃过晚膳,怕着华服引人注目,都换了便衣,一同出门,也没乘马车出行,而是小跑消失在巷子口。
  太子和太子妃下江南赏玩,明着只带着二十来人,住在不大的三进别院内,私里皇宫和昭平侯府各自派了侍卫,乔装成次年八月参加秋闱的学子,住在书香馆,实伺机探查主子不便之行。
  南祈各处学子,每每在春秋双闱来临时,都会提早十来月远赴省城,为求稳妥,会再拜德高望重的夫子,讨教一二。
  这些个官衙趁机从中捞油水,对学子来者不拒,江南官衙恨不得各郡县多来些学生。
  有乔装侍卫昨儿午时刚过收到信,前去查探,果不其然在云柳巷巷口发现江家派去燕家送信小厮的尸首,云柳巷里住着与江家结亲的燕家,即使无江家小厮,也会有其他无辜百姓被害,只为商人间莫须有的忌讳。
  早些时辰在燕家门候着吃宴席的富贵人家马车,将巷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人注意何时何人将尸首被抛之巷口,有人瞧见尸首后,整条巷子顿时沸沸扬扬,不一会儿满城风云,皆道此事,侍卫远远望着尸首被衙役带走,也一路跟着去县衙。
  乔装侍卫趁机给陆绮凝递了信儿,陆绮凝这厢下午急派闻晴扮做普通百姓前往小厮家中游说其妻子,次日下午敲登闻鼓,为的就是堂而皇之撤掉户房卫朝的职位。
  这条路无论何走,只一处解释,便是卫朝不把南祈礼律放在眼中,怒了天颜,撤其官,于情于理,理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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