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求你们带我走吧,我……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蔻枝美目盈泪,凄楚可怜。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中什么毒,随时都能离开,之所以不走,是因为她全然不知该去哪儿。
自她记事起,便是在各种人手中辗转飘零,幸亏她样貌好,也还乖巧,还不算吃了许多苦。
也正因此,她习惯了被人摆弄,习惯了伏低做小。这是她的命……她也麻木地接受了。
突然回来的自由,使蔻枝在最初喜悦之后,又陷入了莫大的恐慌。
她不知自己离开后,能去哪里……
谢蘅芜见她目中茫然,一阵恍惚,仿佛眼前人不是蔻枝,而是十五岁的自己。
她抱住蔻枝,任她在怀中哭泣,泪水滴在她的衣袖上。
“我知道你能去哪儿……有一人,她会收留你的。”
“她在京城,但现在,不是你去找她的时机。”
蔻枝迷茫:“那我现在……?”
“现在去哪儿,全凭你的心意。”谢蘅芜直起身,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可以留在这儿,也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蔻枝姑娘,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想去哪儿吗?”
蔻枝垂目,喃喃:“想去……”
谢蘅芜接着说道:“你应当认得崔将军,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
蔻枝呆愣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目中神采渐渐亮起,又与谢蘅芜郑重一拜。
“民女愿来生衔草结环,报娘娘恩德。”
谢蘅芜低低哎一声,又去扶她。
帐外。
本是来催促的萧言舟定定立在外头,他抱着双臂,神色冷然,倒更像是门神一般。
他还记得初见她的模样,谨慎小心,唯求自保。如今的她,却与当时截然不同了。
大概……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所想与所求。
人之一生,不过为此罢了。
—
二人秘密回京时,崔太后下令开坛,祭天七日,以慰亡魂。
宫中到处都是祭祀起舞的巫女与祭司。
在闹市中央,崔太后亦设一硕大祭坛,好令百姓前来围观。
国寺古树遭雷,崔府疫病,边关地龙,桩桩件件都令京中人心不定,是以祭坛自设立起,四围整日都挤满了人。
装扮怪异的巫祝在坛上起舞,姿态夸张诡异。
祭坛四周,堆满了百姓们自发带来的祭品。当巫祝起舞时,人群纷纷下拜,黑鸦鸦一片。
第七日,黑云压城,哪怕到了夜晚,城中也闷热难当。
崔太后站在宫中钟楼上,这里是京城最高处,可将城中尽览眼底。
她望向的,是祭坛方向。
身着黑甲的兵士在其身后站成一排,肃穆无言。
巫祝仍在作舞,祭乐鼓点越发急促,崔太后半垂着眼,眸中冰冷。
—
“咚”地一声,天际传来闷响。底下所有叩拜的百姓都仰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台上巫祝忽然怪叫一声,又吸引了众人视线。
“天命皇皇,降于吾身……”
巫祝口中念念有词,每一字都清晰传入在场之人耳中。
他唰地抽出一旁缀满穗子铜钱的剑,舞动时呼呼作响,剑柄铜钱相撞叮当,于沉闷气氛中撞得人心烦意乱。
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巫祝手中的剑,片刻后,巫祝身子一震,利剑直指宫城方向。
巫祝面上涂着斑驳的彩色,此时神情凝重,夜色中几多狰狞可怖。
他低声:“邪祟生于正东,杀之!”
杀!
数万大军列阵,崔鹤勒马于前。旌旗翻涌猎猎,崔鹤目色沉沉,望向不远处的南梁边城。
厚重云层缓慢移动,崔鹤仰头,云完全将月光遮住,不再泄出一丝光亮。
他举剑,缓缓前指。
“攻城。”
战鼓擂动,大军从山上冲下,如潮水般涌向南梁边关。
对方守城人慌忙点燃烽火,高喊:
“敌袭!敌袭!”
兵甲临城,撞城木冲击着脆弱不堪的城门,沉闷的咚咚声震得上方兵士站立不稳,纷纷跌坐在地。
南梁城中亮起火光,是得了消息的将士慌忙出来迎战。
崔鹤在大军簇拥中仰头,看向南梁城楼。
对方将领喊话:“崔鹤!你无故来犯,毁坏合约,是为天下人所不齿!”
崔鹤轻蔑一笑,银盔下的双眸浓重如墨。
“是非对错,乃胜者所书!”
“今日,我等便要踏平南梁!”
“给我杀!”
冲杀声响起,冲撞城门的力道愈大而频繁,敌将面色铁青,知道对方不是在试探。
他们当真要攻城,攻向南梁。
“将军……怎么办?”
一旁的兵士战战兢兢问。
他冷哼,拿起手下人递来的剑:“怎么办?”
“迎战!”
宫中,巫女祭司舞乐未停,但细看之下,却是纷纷向拾翠宫靠近。
沙,沙,沙。
他们手中装饰繁琐的摇铃虽舞蹈而响动,嘈嘈切切,如阴暗低语。
杀,杀,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窃国
拾翠宫内,灯火通明。
梨落早已收到谢蘅芜来信,知道今夜注定不眠。
她穿着宫女的衣衫,立在阴影处。
殿中除了几乎没有下人之外,与寻常无异,甚至坐榻上还挂了一件刚换下的衣裳。
说不害怕是假的,梨落呼吸发紧,拧眉看着黑沉沉的殿外,不自觉攥紧了身旁衡书的手。
衡书低声:“你若害怕,可以让我……”
“不行!”梨落立刻打断他,目中胆怯渐渐淡去,被一种发亮般的坚定掩盖。
衡书眉心微动,随即叹:“……好吧。”
“万事小心。”
梨落点一点头,随后,衡书吹响呼哨,酷似黑鸦残鸣。
巫者们的吟哦声和着时远时近的乐声,在黑夜中悚然无比。
一缕火光,在不远处窜起。
外头有人喊道:“走水了!”
巫者们的声音明显一停,殿外旋即传来凌乱无比的脚步声。
混乱中,衡书赶紧打开了紧闭宫门。
“跑!”
他低声急促,话音未落,梨落的身影已从其中逃出。
夜色很快将她身影吞没,她隐在匆忙奔走救火的宫人之间,很快分辨不清。
衡书心跳砰砰,重重关起宫门。
刻意制造出的响动,很快吸引了紧盯着此处的眼睛。
他们没再留恋拾翠宫,而是跟随着奔走的人群追逐而去。
另有一波人,则强硬拍门。
衡书与几位自愿留下的宫人在里头死死将门抵住。
羽林卫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对于此夜凶险,衡书一干人早已明了。
要拦住他们!
梨落夹在人群中,风声于耳畔呼啸,她听不见嘈杂人声,只听见了自己愈发猛烈的心跳。
跑!
跑!
她也不知自己该跑去哪里,但……跑得越快越好!
今夜她要做的,就是拖住崔太后。
如若赵全那里不成……
梨落呼吸急促,握紧了袖中匕首。
她不惧玉石俱焚!
—
崔太后在前殿被绊住了脚。
几乎所有重臣,都在这一夜恳请入宫。
是梨落托了赵全,给靖国公送去了消息。
于是夜里,以靖国公为首,一众老臣立在紧闭宫门外。他们一言不发,如挺立的松柏。
看守宫门的侍卫早被替换成了崔太后自己的人,但见如此多的老臣立在外头,他们也不知所措。
赶不得,也放不得,
崔太后无法,最终将人放入。
臣子们呼啦啦涌入前殿,将等候在此的崔太后围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询问着萧言舟的行踪。
连日来,萧言舟都不曾传信回京,而他们送去的信件也杳无音讯,这令他们不安。
崔太后被纠缠着,她也想抽身离开,可这里都是老臣,她不能做得太绝。
她只得强扯出笑意,尽力安抚他们。
可这些臣子没有一点要听话的样子。
“太后娘娘当真没有收到陛下圣意吗?”
不知是第几回听到这句问话,崔太后面色沉下,甩袖拂开其人。
“你的意思,是哀家隐瞒圣意不报?”
“……臣不敢。”
话虽这样说,她却分明听出来,他就是这意思。
再扫过其余人面色,崔太后冷笑一声。
“尔等入宫,是来兴师问罪了吗?”
“娘娘开坛祭天,所费人力物力,已足够边关七日赈灾之银。”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从来明哲保身的他,今夜却做了出头鸟。
顶着崔太后森冷的目光,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不知娘娘此举,可否知会陛下?”
“哀家代为监国,若事事请示,还需哀家做甚!”
她冷然:“尔等退下!”
但众臣却并未依言告退,反而更上前几步,围在崔太后四周,七嘴八舌地询问关于萧言舟的事。
崔太后拧眉,抬眸看见一宫女在殿外徘徊。
宫中女子,不得入前殿。
宫女寻到此处来,显然是有要事要与崔太后说。
崔太后心急如焚,几次强硬放话,奈何那些老臣半步不挪。
如此举动,很难不令崔太后察觉出异常。
她看向靖国公,心思回转过来。
定是谢蘅芜!
这些人不过是在此拖延罢了……不能再如他们的愿!
崔太后不敢细想援军是何人,为今最要紧的,是诛杀谢蘅芜!
她高声:“来人!”
黑甲卫士涌入大殿,将众臣包围。
有人怒道:“太后!”
“诸位爱卿累了,好生休息吧!”
崔太后拂袖,大步离开。
其后有老臣怒斥:“崔氏,你这是窃国!”
他疾步上前,想要追上,黑甲卫却围拢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其刀已从血肉中抽出。
血溅三尺。
众臣先一静,随后破口大骂。
崔太后对身后这些置若罔闻。
她出了前殿后,明显感觉到宫中几多慌乱。
那宫女慌张道:“太后娘娘,长宁宫走水,皇贵妃……似是逃了。”
逃了!
崔太后眯了眯眼,咬牙:“给我搜!”
“今日宫城封锁,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谢蘅芜找出来!”
“就是找不到她,也得抓了她的侍女!”
“是!”
黑甲卫齐声,纷纷散开,夜色中黑影涌动。
崔太后呼出一气,心中甚是不安。
……不,靖国公还被拘在此处。
想到这里,崔太后心中稍定。
控制了靖国公……她便多一分胜算!
—
宫外的巫祝仍在起舞。
他们念念有词,仿佛当真有神明降身,传达着至高无上的天意。
下方百姓目露虔诚之色,紧紧凝望着,口中亦喃喃。
“邪祟生于正东……邪祟生于正东。”
他们随着巫祝们的剑,无数次望向宫城的方向。
宫城在北,而拾翠宫,在东边。
咚,咚,咚。
鼓点声闷闷,不安地敲打着。
国公府。
国公夫人虞安阳一身劲装,手提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她大笑几声,连声道痛快。
她是国公夫人,也是赫赫有名,曾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虞将军。
萧言舟临走前,将靖国公上交的兵符送了回去,却是送到了虞安阳手中。
如今国公府庭院内,集结着昔日直属于他们的精兵。
“众将士听令!”
兵士们齐齐拔剑,铮然铿锵。
“末将在!”
虞安阳笑得恣意,目中热泪翻涌:
“随我出征!”
第一百六十八章 搜宫
响箭升起,刺破黑沉的夜。
南梁边城失守。
崔鹤调动一批兵士回防粮草,自己则领军杀入城中。
冲天喊杀声中,崔鹤以一当千,率先冲入敌方阵中。
敌军温热的血飞溅,将银铠斑驳成血色,所经之处,血流成河。
崔鹤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凌厉杀气,战马也受其所感般,不顾一切向前冲,有些人来不及躲避,被踩死在马蹄下。
步兵与骑兵,本就实力悬殊,梁军节节败退。
而后方梁军骑兵集结上前时,崔鹤已经杀红了眼。
他的盔甲、刃尖,乃至胯下战马的护甲上,都淌着血。
有他自己的,更多的,却都是梁人的。
城中火光冲天,崔鹤沐血踏来,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阎罗。
他气势太凶,以至于梁军还未靠近他,就已心生退意。
不断有人倒下,崔鹤甩去剑上粘稠的血,唇角勾了勾。
“杀!”
杀!
梨落混在人群中,一闪身,躲入漆黑的甬道。
她很累,但喘息了片刻后,脚下步子又加快起来。
她凭着昔日在宫中的记忆,穿梭于诸条复杂狭小的宫道内,一时还真与追来查探的黑甲卫拉开了距离。
而拾翠宫内,衡书等人后背尽湿,面色涨红。
得亏宫室的门,特别是拾翠宫的大门,是不能轻易撞开的。
但他们也快撑不住了。
衡书面色狰狞,望向殿中,仿佛里头真的有什么不能被发现的重要东西一般。
这样顽强的抵抗,令外头的人深信不疑。
里面一定有什么!
一定要冲进去!
嘭地一声,门上锁钥不堪重负断裂,大门被重重撞开,衡书一干被巨大的力道冲得纷纷倒在地上。
黑甲卫踏入,为首的是一位副领。
他巡视四下,随后在衡书跟前站定。
军中的莽汉,大多看不起宫中的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