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什么……天若欲其亡……必先欲其狂?”
萧言舟随口夸赞:“阿蘅真聪明。”
他还勾着她的发,顺手扯了扯,成功得到谢蘅芜不满的瞪视。
他垂眸,掩去眼底涌动的阴鸷。
“不过阿蘅……彼此彼此罢了。”
事实证明,谢蘅芜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内奸重新修书一封送往京中后,崔府内被隐瞒下的消息立刻传了出来。
京中一时人人自危。
先前去探望过崔左丞的人纷纷闭门不出,原本想去探望的人也立刻打消了念头。
起初还有人对这消息将信将疑,但后头很快又传出了崔夫人与崔大娘子尽数病倒的消息。
于是人们深信不疑。
更大的恐慌随之蔓延开来。
连左丞这种权贵都染上了时疫,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岂不是越发危险了?
朝中也因左丞病下而陷入了暂时的混乱。
众臣显然不会愿意朝政都落入靖国公手中,靖国公本人也不愿。这几日的早朝皆是匆匆解决,只等着送往边关的信能尽快得到萧言舟的回复。
然而崔太后比帝命更快来到了朝堂之上。
早朝时,臣子们将将到齐,便听到殿外的宦者又高声唤道:
“太后娘娘到——”
一时众人脸色变幻,精彩纷呈。
崔太后穿着一袭深黑蟒袍,出现在大殿外。
随着她走入,里头的臣子不由自主向后退开,让出了一条道来。
她满头金玉璀璨,神色雍容,不见一点残余病气的模样,
只有一人不曾让开。
崔太后的目光遥遥地落在其人身上。
靖国公。
他行了一礼,合乎礼数却没有多少恭敬。
“不知太后娘娘凤驾亲临,所为何事?”
崔太后唇角微勾,凤眸中带着些讥讽之意:“靖国公这是何意?”
“微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时有了应允太后娘娘回宫的旨意。”
靖国公一板一眼说着,分毫不让的态度,令殿中越发安静。
崔太后依旧笑着,却没有半点温度。
两人僵持在那儿,谁也没有要先让开的意思。
良久,崔太后才慢悠悠开口。
“国公一片忠君之心,哀家很是欣赏。”
靖国公沉声道一句不敢。
“不过……国公觉得,陛下圣意与先帝遗诏,哪个更有用呢?”
国公神色微僵,缓缓道:“若有先帝遗诏,自然……是以遗诏为先。”
崔太后满意地笑了一声:“有国公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
嬷嬷应声上前,展开手中圣旨样的绢布,一字一顿宣读起来。
众臣神色随之越发怪异。
那圣旨的内容,是说太后可在帝位悬空时代为监国。
可现在……帝位没有悬空不说,这遗诏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靖国公显然也有这样的疑问,在嬷嬷宣读完后,皱眉道:“太后娘娘,可否容微臣一观先帝遗诏?”
崔太后轻嗤:“国公是不相信哀家,觉得哀家伪造遗诏?”
“微臣不敢。”
“那便不要多想。”崔太后话音落下,纷乱的脚步声从外涌入。
数队持刀侍卫进入大殿,将众臣包围。
闪烁寒光的刀剑与众人的后背只有方寸之遥,臣子们皆大惊。
靖国公眯了眯眼,语气不善:“太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崔太后笑着:“诸位不必紧张,他们不会做什么的。”
话虽如此,但那寒凉剑意便在颈后,无人敢放松下来。
“皇帝走了,带走了一批羽林卫,如今宫中护卫力量缺失,哀家这才抽调了这批卫尉来。”崔太后凤眸眯起,似蛇一般阴森,“有了他们,宫中才让人安心。”
可谁也不觉得安心。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崔太后将宫中侍卫替换成自己的人,那他们此后在宫中议事……岂不是都在崔太后的眼皮子下了?
大臣们纷纷将目光投向靖国公。
期望他能扭转如今局面。
大殿内气氛凝滞,靖国公眉眼沉下,面色紧绷。
刀剑便在身后,又有一纸不知真假的遗诏在前,一时半刻,还真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她行事忽然这般嚣张,莫非是边关的陛下出了何事吗?
靖国公想到这一关节,心中便一咯噔。
他紧盯向崔太后:“太后娘娘就不担心陛下回来会问罪吗?”
听到靖国公提起萧言舟,崔太后唇边笑意又扩大了几分,目中几多诡谲。
“皇帝?国公放心……皇帝一片孝心,定会理解哀家的。”
孝心?不久前萧言舟可还亲自挖了先帝的皇陵,何来孝心之说?
崔太后此言已是变相印证了靖国公心中猜想。
他面色一沉。
莫非陛下在边关……真的出了什么事吗?
“如何,国公可想好了吗?”
崔太后温和道:“国公现在,可愿接旨?”
靖国公的嘴唇动了动,抬目与几位交好的臣子对视过。
几人皆与他拧眉,使着眼色让他暂且顺从。
……现在这般情况,也的确不适宜硬碰硬。
崔太后颇有耐心地等他反应。
半晌,靖国公缓缓屈膝,跪下沉声:
“臣,接旨。”
其余大臣见状,纷纷接连跪下接旨。
持剑侍卫包围中,众臣跪拜,崔太后的身影如鹤立鸡群般挺立在当中。
她目中笑意更深,振袖向上首皇座走去。
身后数道目光刺来,她毫不受影响,在龙椅上坐定。
她轻舒一气,似是满足地喟叹。
“诸爱卿平身。”
第一百六十五章 地龙翻身
太后监国掌权,加之萧言舟已有段日子没往京中来信,京中猜测纷纷。
萧言舟陆陆续续收到许多京中问话的传信,他一概置之不理,将其推给了霍珩。
眼下除了装病的他清闲之外,所有人都忙乱无比。
演兵时日将近,崔鹤几乎整日都在演武场里,而霍珩要处理那些信件,又与观山一同盯着御医们研制治疗时疫的方子。
再有,便是那些南梁的巫医。
经过这段日子的摸索,羽林卫们已将那地方摸清,只等萧言舟下令将其拿下。
尽管不懂医术,但隐藏在那里的羽林卫们也看得出来,巫医们所炼尸毒将要大成。
因而他们也奇怪,为何萧言舟还沉得住气,现在也不动手。
个中缘由,萧言舟自然不会告诉他们。
现在是风雨前难得的平静,萧言舟也忙里偷闲,带着谢蘅芜去城中转悠。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去布施。
此地多山林,少田地,加上病倒了不少青壮年,许多人家都来不及耕种,损失颇大。
县令守着一墙黄金,却是抠巴巴的,此前只拨了一些银两出来赈灾,且这一部分还被手下人层层私吞,到最后所剩无几。
这会儿萧言舟来了,便让人亲自去盯着县令开库房,一袋一袋的粮食搬出去,县令肉痛不已,但一旁的带刀侍卫一左一右围着,他半句也不敢多说。
“洗劫”完县令府后,几人满载而归,隔日便在城中施粥。
在前露面的是谢蘅芜,美人素衣昳丽,日光下,她身上似乎散着柔光。
有稚童看着她,杏眼发亮,天真问道:“姐姐是仙人吗?”
谢蘅芜抬抬眉毛,笑吟吟向她伸手:“你觉得呢?”
那女孩小心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其上暖意,嘻笑着:“姐姐比仙人还要好看。”
一旁的妇人紧张看着自己的孩子拉着人手不放,生怕眼前女郎会不耐烦,于是小声呵斥。
“不妨事的。”谢蘅芜转过脸与妇人笑了笑,又与女孩道,“姐姐给你糖好不好?”
“好!”
谢蘅芜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从里头拿了两块糖递去。
女孩高兴收下,紧紧捏在手里舍不得吃,妇人与谢蘅芜小声道谢,拉着女孩离开。
后头再遇着带了孩子的,谢蘅芜都会给些糖块。
等施粥结束,四围已是暮色。
谢蘅芜想帮着几人收拾摊位,却被百般劝说着阻止。
“娘子都辛苦一日了,这些小事还是我等来就好。”
她被推着去了萧言舟边上。
由于还得维持着“病人”的形象,萧言舟不便露面,一整日就待在一边的马车中,从轿帘里看着谢蘅芜。
还怪可怜的。
她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萧言舟,原先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些。
“陛下怎么不回去?”她将下颌搭在他肩头,咬耳朵似的,“霍珩又该忙了。”
“你这儿的事更重要。”萧言舟揉捏着她肩,轻声,“今日见证者众多,来日她要污蔑你,也不成了。”
谢蘅芜得了善名,灾民收到接济,县令吐了银子,总之是一举多得的。
“陛下之后有何打算?”
谢蘅芜细声问着,与南梁开战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边关还有许多百姓,万不能让战火波及到他们。
“……这不难。”
之后几日,谢蘅芜日日都来此施粥,而萧言舟也每次都跟来,在一边的马车上等她。
城中百姓基本记住了谢蘅芜的样貌,有时她来街上采买,都会有人与她问好,送些东西给她。
至于萧言舟的身份……由于他还“病着”,依旧没有令人知晓。
连日施粥,也让他们大致摸清了此地各家百姓的住处情况。夜里,萧言舟便与霍珩、崔鹤等对着舆图,演算着撤离的道路。
演武日的三日前夜晚,地下如闷雷涌动,轰轰作响。早得了消息的崔鹤带着数队兵士开始撤退百姓。
问及缘由,只说疑似地龙发动,早退为上。
县令衣冠不整地从府中逃出,匆匆上了马车,还来不及通风报信,就被霍珩与观山带人截住看管起来。
由于提前规划好,这场撤退干净利落,到了天亮时分,留下的只有被控制的巫医以及边军,还有几位病重到无法行动的病人。
北姜的边城,无声无息间成了空城。
而所谓地龙源头,实际上就是那处埋尸之地。
羽林卫们控制了巫医,随后安下火药,将这里炸毁。
至于为何选在这一日,自是因为这日便是巫医们炼出尸毒的日子。
萧言舟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将装着尸毒的精致玉瓶拿在手中把玩,周边的知情者尽是胆战心惊。
没有杀巫医,自然是要他们配合研制解药。
御医们进度尚可,但萧言舟仍嫌不够快。
有几位重病者提出,可以让他们来试药。
左右也时日无多,不妨一事。成了便能活,不成……也是死,没有风险。
萧言舟答应了他们。
在南梁的探子也传回消息,梁帝的几位皇子在京城正斗得厉害,三皇子虽有优势,可在其余几人联盟应对之下,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看来短时间内,南梁边军是不会回来了。
初夏的晚风已带着闷热的暑意,吹起衣袂飘扬。
谢蘅芜与萧言舟同立在瞭望塔上,垂眸俯视下方。
边地火光点点,城中屋舍仍冒出微弱光亮来,像是仍有人居住般。
但他们知道,现在每家每户里,都是北姜的兵士。
谢蘅芜与他掌心相握。
身后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后头的兵士行礼,甲胄碰撞作响。
来人是崔鹤,他拱手:“陛下。”
萧言舟依旧背对着他,淡声道:“这里,交给你了。”
崔鹤有些讶然,又感到意料之中。
他抬目:“陛下……还信末将?”
萧言舟回过头,夜色昏昏中,他神色冷漠,带着居高临下的残忍:“你可以试试。”
崔鹤苦笑一下,道:“末将不敢。”
“陛下打算……?”
“回京。”
崔鹤微怔,随后郑重下拜。
谢蘅芜侧过头,与萧言舟对望。
二人眼中,各自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
关于边关地龙发动的折子送往京城,正中崔太后下怀。
这几日里,她威逼利诱,一点一点收拢了近半数的朝政之权。
这里头有很大部分,是原先便属于崔左丞的。
崔左丞病下,这些人没有太过纠结,就站到了崔太后一边。
余下的人就没有那么好对付了。
现在不比萧言舟刚登基时,当时可称主少国疑,她插手顺利;现在萧言舟却是养出了一批忠心之臣,尤其当头的,还是靖国公。
再有宫里那称病、如何也不肯见她的谢蘅芜。
崔太后缺少一个契机,让她对这些人下手。
现在终于有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攻城
崔左丞实际上已经病愈了。
崔太后没想让他死,掌权后就派人给崔左丞送去药方。
其人便是此前自称来自边关的江湖郎中,因为崔府封锁,他也顺势不曾离开。
有了治疗的方子,左丞很快就病好了,但在他的病榻四周,依旧围着许多人。
崔太后以照料之名,行监视之实。
他可以病愈,在她需要的时候。
经过了这么一遭,崔左丞心中亦戚戚,他虽不忿,更多的却是感到悲凉。
然他早就该料到,自己这妹妹,能对亲子下手,又何尝不能对他动手?
现在她已经掌控了京中卫尉与半数政权,崔左丞自知难以相抗,便在府中静养,希望以此……能让崔太后放过他的夫人与儿女。
—
返回京城前,谢蘅芜去见了蔻枝一面。
七日时间早已过去,蔻枝没有毒发,但也没想过离开。
现在被召见,她几多茫然无措,刚见到谢蘅芜,就跪了下去。
“你跪什么?”谢蘅芜哭笑不得,上前扶她。
蔻枝惶恐:“娘娘……为何要见婢子?”
“你不必称奴了,我与陛下就要回京,你自由了。”
蔻枝愣住,眼眸定定望着谢蘅芜,像是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
谢蘅芜温温柔柔地,将话又重复一遍。
蔻枝眸心微动,却是摇了摇头,又跪下扯住了谢蘅芜的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