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郦酥衣便察觉到,沈顷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顷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郦酥衣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兰蘅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郦酥衣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顷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顷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郦酥衣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郦酥衣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郦酥衣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郦酥衣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郦酥衣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顷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郦酥衣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兰蘅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顷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郦酥衣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顷,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郦酥衣。
  沈顷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顷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郦酥衣。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兰蘅从座上站起来。
  沈兰蘅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郦酥衣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郦酥衣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顷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顷压低了声音,问她。
  郦酥衣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郦酥衣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兰蘅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顷松了手,郦酥衣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郦酥衣,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顷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郦酥衣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郦酥衣逼迫她的话。
  “若沈顷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郦酥衣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郦酥衣不知道,沈兰蘅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顷,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兰蘅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郦酥衣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顷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一个“二十六”被他用笔重重勾勒了一圈。
  郦酥衣蹙了蹙眉。
  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下月二十六,是郦酥衣要迎她入门的日子。
  整宿未眠,郦酥衣眼下攒了一层淡淡的乌黑色。她面色略微疲惫,垂着眼朝沈兰蘅点了点头。推开门时,第一缕天光还未亮起来,她摸着黑,悄悄回到了兰香院。
  四下无人。
  她悄悄点燃灯盏。
  因是她一宿不在,屋内并未燃起香炭,周遭冷幽幽的,料峭的寒意将少女的身形包裹。
  郦酥衣拉了拉领口,环视四周一圈,自袖中取出一小沓纸。
  一小沓,密密麻麻,由她誊抄满了经文的纸。
  这是她趁着沈兰蘅还未醒来,偷偷摸摸藏在衣袖里的。
  她吹了吹其上的墨迹,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在枕头下。
  没过多久,鸡鸣报晓,第一抹天光亮起来。
  即便她并未打开窗牖,却仍然能感受到,那缕令人欣喜的晨光穿过重重纱帐,明媚地落在她的面颊之上。
  只感受着那亮光,郦酥衣便感到一阵欣喜。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
  她终于又熬过了这一夜。
  婢子们鱼贯而入,端盆打水,规规矩矩地照顾起她来。
  郦酥衣刻意在眼睑处多打了些桃花粉,以此来遮掩住一夜未眠的疲惫之色。
  紧接着,她又取了些粉,偷偷打在自己的脖颈与锁骨处。
  昨天晚上,她与那人在祠堂,太过于激烈。
  以至于她如今回想起来,身形都忍不住地暗暗发抖。
  “夫人,”玉霜心思玲珑,一眼便瞧出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您怎么了?”
  “无事。”
  郦酥衣朝妆镜望去,瞧着正插入自己发髻的那根金簪,忽然屏退了周遭众侍女。
  “玉霜,你一人留下。”
  其余侍女袅袅福身,乖巧地应了声:“是。”
  郦酥衣走到床榻前,掀了帘,取出那一沓抄满了经文的纸。
  “玉霜,你代我去一趟望月阁,将这个转交给世子爷。”
  她声音缓缓,同玉霜这丫头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你见了世子爷,便同他说。昨夜他让妾替他誊抄的经文已经抄好了。”
  末了,郦酥衣又添道:
  “记住,一定要亲口说这句话,而且要在四下无人时说。”
  玉霜办事机灵,对她也忠心耿耿。
  她是郦酥衣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少数能信得过的人。
  玉霜接过主子递来的东西。
  玉霜虽不明白夫人为何要她这般说,却也还是小心将她的话全部记下。小丫头将那一沓纸藏入袖中,抄了一条小道儿,朝望月阁的方向快步走去。
  独留郦酥衣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模样略显憔悴的自己。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应当补上一觉的。
  但她也知道,待沈顷收了那些誊抄满经文的宣纸,不出少时,便一定会来找她。
  一定。
第29章 029
  一切正如郦酥衣所料。
  在接到玉霜送来的经文后,沈顷明显怔了一怔。紧接着,他唤来魏恪,将昨天夜里那一沓抄写的经文全部找了出来。
  白纸墨字,一行行,一列列,皆是那等娟秀的簪花小楷。
  没有一张是他的笔迹。
  就在此时,有下人走上前,同他道:
  “世子爷,您先前让奴婢找的银镯,奴婢在屋子角落处找到了。”
  正说着,婢女面色恭顺,将银镯呈上前去。
  冰冷的银镯,其上刻画着错综复杂的图腾。沈兰蘅不知晓这些图腾是何意,但心想着这是妻子送给自己的东西,他便觉得这只镯子宝贵无比。平日里,他更是不轻易摘下这只手镯,自那日将银镯遗失后,他便派人暗暗寻找。
  如今,终于找到这只手镯。
  他眉目清淡,将银环戴在手上,又让下人唤来沈兰蘅。
  因是在家卧病,沈兰蘅今日并没有上衙。沈兰蘅赶来望月阁时,对方正披着件外氅坐在桌案之前。
  内卧的暖炭正烧着,雾悠悠的热气漫过那一张雕花屏风,同妻抬手,轻轻掀起那一串细光闪闪的珠帘。
  “同妻。”
  沈兰蘅墨发披垂着,极素净的一件雪氅落拓。他原本轻阖着眼养神,听见响声,男人攥了攥手里的宣纸,抬眼朝他望了过来。
  那眸光温和清淡,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
  兰香拂面,沈兰蘅袅袅福身。
  “同妻,您唤妾身何事?”
  眼下面前的是沈兰蘅,不是那阴狠暴戾的沈兰蘅。
  沈兰蘅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到对方身边。
  沈兰蘅雪白的衣袂于案台上拂了一拂,将手里紧攥着的东西递给他。
  “这经文,是我抄的吗?”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话语的尾音却稍稍扬着,男人眼底亦有疑光轻微闪烁。
  沈兰蘅知道,此时此刻,沈兰蘅心中定是写满了疑惑。
  他感到疑惑是应该的。
  毕竟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做出让妻子替自己受罚、抄写经文之事。
  于是他佯作无辜,蹙了蹙眉。
  同妻声音温柔:“世子不记得了吗。昨天夜里,在祠堂之中,您说您身子不适,要妾身替您抄写那些经文。”
  不可能。
  沈兰蘅眼底疑色愈浓,追问道:
  “酥衣,当真是我要我抄写的?”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金乌跳出昏黑的云层,于院落中撒下一片明媚清澈的影。微风徐徐拂过窗棂,将素白的纱帐吹得翻飞不止。
  男人原本清浅的眸光中亦翻涌上一片讶异之色,他瞧着面前柔弱无辜的妻子,愈觉得这一切怪异到了极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有一种这具身子并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他总是莫名失去一些零碎的记忆,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疲惫,甚至在入睡时本该处于某地,醒来时,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同妻声音缓缓,宛若一道春风拂面。
  “同妻,您怎么了?”
  沈兰蘅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思量片刻,他终是犹豫地沉吟道:“酥衣,前些日子,我总是宿在我那里。”
  沈兰蘅答:“是。”
  “那我可曾发现,入夜后,我有何种异常?”
  闻言,沈兰蘅一颗心“咯噔”一跳。
  他顿时紧张地抬眸,恰见沈兰蘅目光灼灼,凝在他身上。
  说也奇怪,他的目光并不似沈兰蘅那般凌厉,二人再度对视时,却让人平白生了几分不容搪塞的敬畏之感。
  是了,沈兰蘅虽是性子温和的翩翩佳公子,却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家主,罔论是沈兰蘅或是沈兰蘅,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是那矜贵无比的上位者。
  那种不怒自威,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沈兰蘅抿了抿唇。
  他忍住心中情绪,声音清婉:“异常……郎君这般说,妾身倒是想起来了。您入夜之后,好似变得与白日里不大一样。”
  “有何不一样?”
  同妻面露难色。
  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怯的光,沈兰蘅目光软了软,连带着语气也温和下来。
  他绕开身前的桌案,来到沈兰蘅面前,牵过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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