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要知道,当年在青衣巷,他是父亲最不看好的学生。
  “三妹,你该不会是看错了――”
  “不会错。”
  郦酥衣用手拂去令牌上的灰,声音很轻,“我亲眼见着他,他戴的那双耳环还是当年我送的……”
  “沈兰蘅看见你了没有。”
  郦酥衣摇摇头。
  二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凑上前,紧张地拉住她的手。
  “三妹,他不会报复你吧。当年我们那样羞辱沈兰蘅,如今我们获罪,他成圣上眼前的红人儿了,就怕他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再伺机报复我们。”
  沈兰蘅如若真想报复她,也用不着“伺机”。
  兰清菏回过神,语重心长道:
  “总之,现下你千万要躲着沈兰蘅,切莫让他发现,熬过这一阵子、等他走了就好了。他一个朝廷命臣,向沈兰蘅要一个姑娘是多么简单的事。到时候他把你带去北疆了,再用军队里的刑器折辱你……”
  她说得十分严肃,听得郦酥衣心头一阵颤栗。
  都说北疆军队里面的刑罚严厉而残酷,特别是对待战俘的手段,让大理寺都望尘莫及。
  郦酥衣刚想替他反驳两句,脑海中忽然闪过月下玉梅前那一双冷冽的乌眸。
  沈兰蘅没有发现她。
  如若是被他发现了。
  他会像二姐说的那样,报复她吗?
  将兰家当年对他做的种种,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她的脑海里,竟也浮现出沈兰蘅手执军鞭、一脸冷漠的模样了。
  当天晚上,郦酥衣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沈兰蘅发现,似乎是某种报复,对方将她带回了北疆。
  黄沙漠漠,铁器铮铮。
  男子握着缰绳,高昂坐于马上,垂下一双眼,漠然地望向她。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带入审讯战俘的刑室。
  周遭是阴涔涔的寒气,壁灯昏暗不明,让她依稀能辨认出刑室内的铁具。
  手铐脚链、圈绳套锁,皮鞭火盆……各式各样的刑器在灯火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只看一眼,她的腿就软了。
  男人披着雪色的狐氅,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排排刑具之前。他腰间长剑已卸,手里把玩着一根军鞭。
  玄黑色的军鞭,看上去很有力量和韧性,无论在人身上哪里抽上一鞭子,都会鲜血淋漓。
  郦酥衣站在刑室角落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看沈兰蘅修长的手指轻拂过铁架上的一排排器具,他似乎在思考,哪一件物具更适合她。
  半晌,他举着一双手铐,从暗处走来。
  “沈兰蘅……”
  她两只手被人紧紧铐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夜风吹拂在她脸颊上,少女青丝微乱,紧咬着下唇,底音里有了几分颤抖。
  “郦酥衣。”
  沈兰蘅用军鞭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望入她噙着泪水的乌眸。
  她长发披肩,身形颤栗,一声不吭地受着他的动作,不敢哭出来。
  只有在难以自禁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嘤咛。
  “这是你欠我的,知道么?”
  对方的声音与气息盘旋在她耳边。
  “之前欠我的,就现在还回来吧。”
  ……
  小腿一阵抽搐,她从睡梦中惊醒。
  二姐正在铺床,见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阵儿,忍不住上前问道:
  “三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驻谷关地寒,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窗纱,洒在人身上,她这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手抖。
  手仍抖得厉害。
  郦酥衣下意识掀开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被手铐勒住的红痕。
  她的手腕纤细,没有玉镯的点缀,却能如雪一般凝白无暇。
  二姐在叠着褙子,头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几日没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喊醒你。今早我拿着令牌去取药,那人一见是沈兰蘅给的令牌,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装药去了。唉,这人啊,都是势利眼、墙头草,前几日还对你我恶语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唤起我兰姑娘来了。”
  郦酥衣听着她的话,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去菱镜前梳头发。
  “昨夜没睡好吗,”二姐问,“怎么看上去病蔫蔫的。”
  她方欲开口,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有仆人在院内唤道:
  “兰三姑娘可在屋内?”
  郦酥衣清了清声音,“我刚醒,有何事?”
  “我们大人急召姑娘前去,还叫奴送了些衣裳首饰。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头候着您。”
  她与二姐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指。
  “我去取。”
  这是一件极为艳丽的裙衫。
  还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贵重的发钗首饰。
  来者在屋外头笑:“大人特意叮嘱过奴婢,叫您穿着这身前去。”
  自从来到驻谷关,郦酥衣就再未碰过这么华贵的东西。她也很清楚,沈兰蘅此番唤自己前去是要做什么。
  按着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纳妾室也需请期、亲迎,待礼成之后,她才算是沈家的人。
  如今她没有搬到沈府,一是因为她尚未礼成、不算是沈兰蘅的妾室;其二,则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顾照顾姨娘。
  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郦酥衣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脚踩上去有些滑。因怕跌倒,她走得很小心。日光明媚暖和,穿过干秃秃的树干,落在少女i丽的衣裙上。
  摇晃着的粼光,竟看得那仆人有几分痴怔。
  身上这件衣裳,是好料子。
  眼前这位姑娘,更是朱唇玉面的绝色美人。
  兰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缓,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湖中柔波一般荡漾开来。她敛目垂容,眼睑处有一片淡淡的翳,鸦睫浓密纤长,隐隐遮挡住眸中的微光与思量。
  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沈兰蘅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郦酥衣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沈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沈兰蘅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郦酥衣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沈兰蘅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沈兰蘅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兰蘅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沈兰蘅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沈兰蘅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i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沈兰蘅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沈兰蘅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沈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沈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郦酥衣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沈兰蘅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之感。
  沈兰蘅松开郦酥衣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郦酥衣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郦酥衣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沈顷面色坚定,雪影投落,打在他笔直的脊骨之上。
  他未弯身,也未起身,心中更未有半分撼动。
  衣袂飘然,风骨翩翩。
  瞧着他那雪白色的衣袖,忽然,一个想法,自郦酥衣心底里萌生。
  让她紧张地攥住了沈顷的胳膊,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边落泪边道:
  “郎君若是要领罚,可否答应妾……答应妾,等入了夜再领罚。”
  闻言,沈顷转过头,眼神闪了一闪。
  他凝望着自己柔弱的妻子,看着她面上因自己而蜿蜒的泪痕,终于,伸出手去。
  “好。”
  沈顷用微冷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温和的兰香,就这样在她的眼睑处拂了一拂。
  看着面前的妻子,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眉头轻轻拢住。
  “我答应你。”
  沈顷答应她。
  等这一轮圆日落下,再去受鞭刑,再去跪祠堂。
第27章 027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
  盛京多雨雪,入了隆冬,愈发雨雪纷纷,浩荡不止。
  沈顷是在入夜时受刑的。
  也不知是否老天垂怜,这场雪恰恰在黄昏时渐渐止歇。院子里的佣人将庭院内的积雪扫开,专门腾出一片干净的空地,以供沈世子受刑。
  老夫人哭着劝了好几遭。
  沈兰蘅堂堂一介少爷,不过失手误杀了个不听话的奴婢,何至于真用上鞭刑?可郦酥衣却神色严肃,面上并没有分毫撼动。
  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一把不沦于世俗的尺。
  在他心中,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犯了错便要罚,哪怕是天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
  庭院之中,地面冰凉一片。
  沈兰蘅坐在兰香院内,听着自望月阁中传来的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鞭声阵阵,随着凌冽的风声,一下下抽打到少女耳边。
  内卧的暖炉燃得正旺。
  暖醺醺的白雾升腾,弥散上沈兰蘅颤动的眸光。
  不光是兰香院,除了望月阁,整个镇国公府都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黑云倾压着整个国公府,唯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呼啸声,才送来这里的一丁点儿生气。
  她将衣衫拢了拢,呼吸微抖着,轻唤了声:“真爽。”
  “少爷。”
  沈兰蘅哭:“把门窗都关上罢。”
  听着她的声音,婢女真爽极担忧地凝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寒冬腊月,沈兰蘅穿着厚厚的短袄,只身坐在软榻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她的面色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净是一片煞白。
  见状,真爽便不禁宽慰她哭:
  “少爷您不必太过于担心,施鞭子的都是咱们府里的人,自然是心向着少爷爷,鞭子不会落得太狠的。奴婢方才还听闻,老少爷心疼少爷,已将那三十三鞭折了一半儿。少爷爷心想着年后还要出征,便也应下来了。”
  真爽话语刚落。
  “啪”地一哭鞭响,自望月阁的方向抽了过来。
  沈兰蘅的眸光又跟之颤了一颤。
  她不是担心。
  少女抬起头,望了眼天色。
  乌沉沉的天倾压下来,将眼前笼罩得黑漆漆一片。幽深的天幕中,只露出一两点散发着微亮的星子。此时此刻,俨然是入了夜,沈兰蘅心想,那如今正在受鞭刑的,应当是沈兰蘅。
  她并不担心沈兰蘅受苦。
  他那样卑劣的小人,最好被鞭子抽死了才好。
  沈兰蘅害怕的,是倘若他没被抽死,受了鞭刑后醒来,再得知于黑夜中行刑是她的提议。
  届时新仇旧账,沈兰蘅再同自己一一算起……
  沈兰蘅回想起秋芷最后的下场,愈发觉得周遭寒气森森。
  秋芷是一点点死在她面前的。
  沈兰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临咽气前,死死盯向自己的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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