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激她出来,逼她出来。
  沈顷双手被人紧攥着,半边手臂极麻。
  虽如此,她却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与臂膀,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不要出来,宋识音,千万莫要出来。
  先前母亲曾叮嘱过,如若她的踪迹被人发现了,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所在乎的亲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沈顷心想,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最听话的。
  寒风呼啸着,吹刮在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宛若一把尖刀。
  郦酥衣道:“我数三个数,我若是不出来,我便将我的哥哥用鞭子抽死。我要让我听着,我敬爱的兄长是如何死在我面前的。来人,给我取鞭子来。”
  长鞭粗壮,几乎有半个手腕之粗。
  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分外骇人。
  郦酥衣冷哼:“怎么,还不出来么?我最后再数三声。”
  “三――”
  “二――”
  “……”
  便就在那一个“一”字即将落声时,于无人发现的角落处,忽然响起孩童稚嫩一声:
  “等等。”
  少年沈顷眼皮猛地一跳,愕然回首。
  众人循声,转过头。
  只见那一点身形正从水缸中艰难爬出来,寒冬腊月,她与母亲一样只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那瘦小的身形就这般迎着寒风,步步朝众人走来。
  不等沈顷阻止,她已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句:
  “哥。”
  小宋识音虽声音瑟瑟,却仍为了她出头道:“我们……我们放开我哥哥。”
  “轰隆”一道惊雷。
  自天幕上方劈下,偌大的禅房中,增添了一炷香。
  再往下回忆,再往下回忆……
  沈顷手脚冰凉。
  她被人群拦着,眼睁睁看着,郦酥衣所带的那群人见了弟弟,如同卑劣的饿狼见到了盘中羔羊。她们争先恐后地拥簇上前,将弟弟瘦小的身形高高架起,一声一声,一句一句,皆是声讨之语。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罚她。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死她。
  听到那一个“死”字,少年的瞳仁倏然放大。
  她挣扎着上前,想要同郦酥衣夫人央求。
  能不能不处死弟弟,弟弟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可她的力道太小太小。
  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束缚。
  年幼的沈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架着她嚎啕大哭的弟弟,迈向那一口深深的水缸。
  水缸无水。
  她们把她扔进去,寒冬腊月,冰冷冷的天,命人提来好几桶冰水。
  “不要……不要――”
  “我们放开她!放开弟弟!郦酥衣夫人,顷儿求您了,求您饶过她。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顷儿的错,不关弟弟的事。”
  “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儿子求您了……”
  宋识音在水缸中挣扎着。
  她如一只浮浮沉沉的金鱼,圆滚滚的脑袋方一浮出水面,又被人狠心,狠狠按下去。
  见这般,一贯狠心的宋识音,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她狠狠瞪向郦酥衣,浑不顾往日形象,破口大骂道:
  “林懿清!要杀要剐,我就给个痛快的!何必这般折磨我们母子!”
  郦酥衣早就看这妇人不顺心,见其恼羞成怒,她心中愈发畅快。
  冷风呼啸不止,孩童的啼哭声仍未曾停歇,郦酥衣并未理会那边兄弟二人,莲足微迈,走上前来。
  她伸出手,捏住宋识音的下巴。
  “折磨?”
  郦酥衣冷笑,“这哪算呢。”
  宋识音的下颌骨被她捏得“嘎吱”直响。
  郦酥衣声音愈寒。
  “宋识音,当我生下这一对双生子,当我将双生子其中一人藏匿起来的时候。我就早该料到今日局面。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当年我敢行刺老爷,老爷已然留了我一命,这一命,也该由我今日替老爷收了!”
  言罢,她转过头,喝到:“来人!”
  左右之人走上前:“夫人。”
  “取来白绫,赐自缢。”
  她冷冰冰丢下一句话,转眼去看那水缸里的孩童。
  男孩子虽仍在挣扎,可少年的力道毕竟还小。更何况在她身边,还有数名壮汉摁押着她。不过顷刻,那孩童口鼻中便溢满了冰冷刺骨的缸水。少年的双臂“扑腾腾”了好几下,终是沉没下去。
  少时,有人上前捞出男孩软绵绵的身子,探了探鼻息,毫不怜惜地回来复命。
  “夫人,气儿已经没了。”
  原本跪在地上的另一名孩童已然哭傻,他呆呆地凝望着水缸的方向,手脚霎时间变得冰凉。
  他们处刑完弟弟,又来处刑他的母亲。
  母亲走得很安静,似乎早已经看透自己的命运,兰雪衣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在最后、她走向房屋的那一瞬,一贯冷冰冰的母亲忽然抬起手,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沈顷记事起,母亲第一次抱他。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娘亲的怀抱,能有这般温暖。
第92章 092
  母亲是在房屋里面自缢的。
  她一生爱美,临走时,也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面色铁青、口唇发紫的一面。
  处理完弟弟与母亲,长襄夫人走过来。
  沈顷跪在地上,面色死寂。便在那裙角落在自己面前时,他木然地抬起头。
  他已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了。
  他已经不怕死了。
  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
  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兰蘅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兰蘅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郦酥衣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兰蘅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郦酥衣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郦酥衣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一低头,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兰蘅瞟去。
  他不敢喊沈兰蘅。
  郦酥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郦酥衣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郦酥衣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郦酥衣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郦酥衣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郦酥衣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郦酥衣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兰蘅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郦酥衣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郦酥衣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兰蘅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兰蘅:“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郦酥衣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兰蘅,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兰蘅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就在适才。
  就在他眼前,沈顷沉睡,“沈兰蘅”苏醒。
  他掀起一帘鸦睫,面色微白,睨向那一身佛香的老者。
  然,智圆大师的话,并没有因他人格的转变,而就此停歇。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
  “施主五岁那年,贫僧为施主开了一剂药方。那药方便是用来抑制施主另一人格。”
  “十五岁那年,你出征西疆,第一次途径漠水。”
  “靠近漠水时,你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冷,无所适从。在西疆征战时,也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头疼欲裂。”
  “也就是在那时,你的另一个人格逐渐脱离药剂的掌控,在你身上愈发展现出来。”
  “起初,他或许是半年苏醒一次,一次沉睡半年。”
  “再往后,是三个月苏醒一次。”
  “再往后,是一个月,半旬,十天……”
  “再到你去岁时的一日一次。”
  智圆大师目光定定,凝视着沈兰蘅,同样也在凝视着沈顷。
  他的声音清晰,与佛香掺杂着,径直落入沈兰蘅耳中,引得男人神色一滞。
  沈兰蘅听见,身前之人道:
  “施主,那每天夜里降临在你身上的,与其说是邪祟,不若说,这是你的心魔。”
第93章 093
  心魔?
  夜色愈浓,透过窗牖的缝隙,渐渐溢满整间禅房。
  风吹树动,男子微怔的面容上,落了一层斑驳的影。
  明明是初春,禅房外已然一片嫩绿森森。
  听了男人的疑问,禅房之内,老僧人的目光忽尔犀利了些,与摇晃的光影一齐,定定然落在沈兰蘅微白的面颊上。
  适才转醒,他似乎尚未反应过来身前老者的话,耳畔仍回荡着那些言语。
  ――那不是邪祟。
  ――那并非是邪祟。
  ――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兰蘅,早就在五岁时溺死在水缸中。经历了这样的创伤,你患上了十分严重的心病。沈兰蘅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执念罢了。
  ――你是假的,你这一生都是假的。你只是个执念,只是个心魔。
  沈兰蘅怔怔然。
  不可能。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心魔?怎么可能是那虚无缥缈的心魔?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沈顷的一个执念,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面色煞白,身子往后仰了仰,止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
  倏尔,男人的目光也凌厉了些。
  那一袭雪衣落满了昏黄的影,夜色一寸寸,弥漫上他微黯的袖摆。郦酥衣清醒过来,他手指攥紧,怒斥:
  “大胆妖僧,在本将面前胆敢口出妖言!你就不怕本将带人踏平你那破庙,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夜光晃动间,雪衣之人俨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瞧着他面上的震怒,智圆却是不动如山。后者面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双手合十,朝着台上观音菩提像缓缓一拜。
  似是在为郦酥衣方才的“大不敬之言”而向神灵忏悔。
  走出院时,夜色恰好落下来。
  凄惨的月光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肩上,愈衬得他一整张脸阴郁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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