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能留下茯芍就够了,其他的细枝末节,他并不在乎。
何况生气时候的茯芍,也是那样可爱。
他推开殿门,融融暖气扑面而来,一见到他,本在地上悠然吐信的黄玉蛇倏地爬上了房梁,去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警惕地盯着陌奚。
陌奚的眸色不觉放缓。
那些焦躁、暗鸷像是一层冰霜,在看见茯芍的刹那,被屋中的暖意尽数消融。
对着茯芍,陌奚升不起半点阴戾。
他朝茯芍走去,无奈笑道,“别担心芍儿,我不再逼你出门就是了。”
见他走近,茯芍愈往后方缩了缩。
自她尾后的梁上折出一点玉光,陌奚一顿,旋即漾开了笑意。
原来是早有预见,在他来之前就选好了藏宝的地方。
“就这么讨厌出门么?”陌奚仰头,对着梁上的雌蛇道。
茯芍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只是伸吐着蛇信,提防陌奚又把她骗出巢穴。
“是么。”陌奚弯眸,自语着接了话,“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坏。”
如果茯芍能永远这样抗拒出门,哪怕一直不开灵智、保持着凡蛇的模样,陌奚也欣然接受。
倒不如说,现在的茯芍全权由他掌控,能见谁、不能见谁;去哪里、不去哪里,就连每天吃什么都由他亲手安排,比之以前让他安心了许多。
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陌奚转身,从门外宫仆手中接过了今日的食物。
“芍儿,该进食了。”他将玉质的餐盘放在殿柱下方,往食物上滴了自己的血后,退开两丈,为茯芍留出安全空间。
嗅到妖力浓郁的血腥味,茯芍这才施施然游下。
下来之前,尾巴扫了扫,把藏在梁上的玉往更深处推了些。
她吞食了玉盘中的鹿腿,低头舔盘上留下的鹿血时,忽然看见了旁边摆放着的奇怪东西。
以往那个小玉盘里放着茯芍爱吃的水果,今日呈上来的没有水果气味,是一根她不曾见过的物什。
手腕粗细,手掌长短,通体半见,表面附着一层莹润的玉光。
茯芍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再回头对比盘中的物什。
倏忽之间,她瞳孔收缩成针尖,伸出的蛇信也晾在外面,忘了收回。
陌奚就见,茯芍僵停了片刻后猛地低头,衔住了盘里的玉米,飞速爬上了房梁。
他一开始以为茯芍是要把玉米带回安全处享用,然而第二天,陌奚就见茯芍衔着玉米小心翼翼下地,把那颗玉米放在血淋淋的鲜肉前,自己退了开去。
她别过头张望着其他地方,过了会儿回头,见盘里的肉一点儿没少,便用蛇首拱了拱盘前的玉米,像是在催促――
吃呀,快吃呀。
这明显的让食动作令陌奚愣了下,旋即,他的目光停留在玉米之上。
一样鹅卵石状的鳞片、一样的半见色……
他微微睁眸,一个荒诞的念头浮于心中――
茯芍,莫非是把玉米当做了黄玉幼崽……
可蛇眼分明无法辨别色彩,难道这也是黄玉的专属能力?
“芍儿……”见茯芍还在不断用头把玉米拱去肉上,陌奚哭笑不得地朝她游去,然不过半尺,察觉到雄蛇靠近的茯芍猛地扭头,对陌奚发出警告的恫吓。
她张着两边的耳鳍,严厉警告了他后,立刻低头叼起玉米,飞速窜上了房梁。
陌奚顿尾。
几天以来获得的亲近,被这一根玉米挑拨离间。
他屈指掩唇,好笑无奈之际,陡然发现了转机。
太过执着于眼前的危机,倒让他忘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何不用孩子拴住茯芍。
那翠色的蛇瞳微缩,陌奚头一次意识到,他可以有一个后代,一个足够讨茯芍喜爱的后代。
茯芍在和他结道后便乐此不疲地畅谈孩子的话题,陌奚每每听了,也只是随口附和,从未有过实感。
他当然有和茯芍产下后代的准备,也知道孩子对茯芍的重要性,只是不知为何,从未起过真正实施的念头。
不知缘由的,他仿佛在等待些什么、抗拒着什么,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在等待什么?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他更需要一个后代?
陌奚眯眸,望着梁上被茯芍紧紧护着的玉米。
茯芍随时可能恢复记忆,现在的状态下,他没法抽身去芙梃换血。
时间紧迫,这个春天,他和茯芍自然是生不出纯正的黄玉蛇的。
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正如这根玉米,只要茯芍认为它是黄玉,那它就是黄玉。
幼蛇破壳之前,有很长一段孵化期。
陌奚勾唇,他会当个茯芍想象中的好父亲,好好守着他们的孩子,直到破壳的那一天,确保出现在茯芍眼前的,是一条外貌周正的黄玉蛇崽。
斯哈――!
但在这之前,先要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见陌奚迟迟不退,带着“孩子”的雌蛇发出了愈发锐利的警告,那双琥珀瞳里满是敌意,迫使他远离玉米。
“这么宝贝它?”陌奚没有退后,玩味地笑了起来。
长袖一挥,霎时间,满地玉米,数以百计!
梁上的茯芍恫吓到一半,被突然出现的一地玉米震得忘了发声。
她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玉米堆,又扭头看了眼怀里的玉米,一时间,呆怔得不知该如何动作。
陌奚扬唇,几日来糟糕的心情就此转霁。
他偏头,站在一地玉米中间等待茯芍的选择,“怎么办,这里还有那么多小蛇需要照顾呢。”
第一百零四章
茯芍对黄玉幼崽的执着超乎了陌奚的想象。
一地的玉米, 少说也有百八十根,她愣是一根一根叼上了房梁,并且排列整齐。
所幸寝殿够大, 房梁也够多, 如今每一根粱木上都排满了玉米。奢靡暗昧的妖宫, 生生变成了大丰之年的农家村院。
这还不算完, 每每午夜, 茯芍又要一根一根叼着下去,带着进食、喝水。
玉米不会进食,也不会喝水,两天之后,茯芍急得原地打转, 喉中发出了悲伤的呜咽。
陌奚有些后悔,现在的茯芍不比平常, 自己不该这样逗弄她的, 如今想把这些玉米收回也不能了。
他起身去到茯芍身边。
悲伤中的茯芍立刻挡在玉米之前,直起上身和这条大家伙对峙。
陌奚不得已放出水莲领域, 用以化解茯芍的敌意。
在清凉的水莲气的安抚下,茯芍的情绪缓和不少,她感受到了陌奚的善意,慢慢松弛了下来。
陌奚这才发现, 放了三天的玉米变得干瘪褶皱, 难怪茯芍心急。
她将玉米的异状和它们不吃不喝联系在了一起,大抵是认为这窝“小蛇”得了重病, 活不下去了。
对着满目哀伤的雌蛇, 陌奚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与此同时, 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茯芍对黄玉幼崽的重视。
失去了灵智的茯芍忘记了他和沈枋庭,忘记了三千年修习的法术,唯独没有忘记要照顾“黄玉幼崽”。
他俯身,冲茯芍伸手,点了点她尾后的玉米。
“让我帮你,好么。”
茯芍向后退去,表达着抗拒。
陌奚手指微动,一根本在茯芍身后的玉米飞到了他掌中。茯芍大惊,立刻想要将玉米抢回。
陌奚侧了侧身,迅速施咒,赶在茯芍攻击之前,恢复了玉米的形状。
妖光晃过,干瘪的玉米变得饱满、恢复了玉亮,茯芍猛地止住攻击,惊奇而兴奋地吐信。
陌奚笑着,将玉米重新放到她面前。
她一口叼住带回梁上,接着将其他玉米全部叼下来,推到陌奚面前。
治。
整个下午,陌奚就坐在地上为玉米疗伤。
他当然可以一次性恢复所有玉米,但这样就错失了和茯芍相处的时机。
他“治疗”得缓慢,懵懂的黄玉蛇没有看出蹊跷,讨好地缠在陌奚身上,吐信触吻他的面颊,感谢他的帮助。
“好了。”等最后一根玉米也治疗完毕,陌奚将它递给了茯芍,入戏地调侃了句:“这次记得要小心照顾了。”
茯芍叼起最后的玉米,用亲和的目光看着陌奚,里面再不见冷意和敌意。
陌奚失笑,抚上茯芍的蛇首。
要是一直这么单纯就好了。
茯芍带着玉米回梁上了,陌奚以为她短时间内不会下来,便也回到王牍后处理政务。不想,茯芍很快再度下地,朝着陌奚游去。
“嗯?”陌奚问,“还有小蛇要治疗么?”
雌蛇低头,张开嘴巴,两块玉石从她口中落下,滚到了陌奚面前。
陌奚微顿,对着温玉,眸色亦柔软了下来。
他扶起茯芍的蛇首,同她交颈相蹭。
“不必如此芍儿,”他敛眸喟叹,“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茯芍听不懂,但感受到了陌奚身上流露的爱恋。
这温存的气氛让她感到舒适,她回蹭着陌奚,在他身上打下标记,彻底认可了他同居者的身份。
打完标记,茯芍马不停蹄地挥开陌奚,她还有大事要做。
复兴大业未成,她没空儿女情长太久。
叼着病愈的玉米们,茯芍去了殿中的水池,把几根玉米放进水里,开始教导它们游泳技巧。
她从盘子里扯下两块肉扔进水里,面色严肃地潜入水中,自下方逼近漂浮的肉块后,猛地张口撕咬,将其吞入腹中。
做完示范,茯芍扭头,严厉地看着在水上飘荡的玉米,示意它们上场。
玉米在水上飘着,各个怯战不前。
茯芍伸出尾巴推搡着它们,催促它们去扑杀另外一块浮肉。
陌奚柔声开口:“算了吧芍儿,大病初愈,今天就放孩子们一马吧。”
他是个慈父,可惜茯芍这个严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训练计划。
训练失败,她气得啪啪甩尾,盯着玉米的眼神既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对黄玉族未来的担忧。
陌奚安慰她,“慢慢来,孩子们还小。”
暴躁的雌蛇冲他嘶吼,让他滚开,别靠得那么近,他们又不熟。
陌奚抬手,“好、好,我不干涉黄玉内务。”
茯芍的玉米训练计划没有就此搁置,她又试图教会满屋的玉米如何潜伏、刺杀和绞杀。
整个冬天,她都在辛苦地教导玉米,每天都把自己气得几近昏厥。
陌奚无奈,在茯芍不知第几十次试图教会玉米突袭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让最前面的玉米从柱后飞扑到了肉上。
本已绝望了的茯芍猝不及防看见了这一幕,当场怔在原地。
缓了好久,她才消化了这一成功的喜悦,乐不可支地围着那根出色的玉米转圈圈,慈爱欣慰地伸出蛇信舔舐它,将它视作黄玉一族的希望。
陌奚弯唇,含笑地望着喜极而泣的茯芍。
窗外渐有雪融声出现,滴滴答答的响了几夜。
他对着桌上的水镜,揽镜自视,端详自己的姿容。
入春了。
他可以给茯芍一窝真正的小蛇了。
……
这个冬天,人界并不太平。
修真界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沈家三公子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夺位,琮泷门翠霜峰一干同门便是死于他手。
这样无凭无据的消息每天都有,在有确切证据之前,仙盟本不会予以理会,但谣言愈演愈烈,仙盟之中,几支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都纷纷表态,要求彻查沈枋庭。
沈枋庭还陷在风波当中,另一边,除夕刚过,还未出年,琮泷门突然爆发了一场剧变。
沈枋庭突然指控仙尊浮清收受贿赂、敛财害命、修炼邪功,经琮泷门门主联合其他几位长老查证,沈枋庭所言不虚,几项罪名全部成立,随即革除了浮清长老之职,驱逐除名。
消息如油锅入水,炸得四处修士们不知所措。
浮清的分量非同小可,这一下不需要推波助澜,仙盟也第一时间介入其中,调查事情原委。
两位副盟主亲自前往琮泷门,琮泷门门主携沈枋庭接待。
“蒋门主、沈公子,”两位副盟主入座后开门见山地询问:“仙尊浮清一事,到底是何情况?”
门主看了眼沈枋庭,示意由他来说。
沈枋庭将话接过,“正如二位盟主所看见的那样。”
“此前翠霜峰惨案,门里调查时,在翠霜峰发现了浮清的剑气,这是拓印。”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木盒交给对方。
“此外,还在他房中搜到了邪符咒器。门主与几位长老拿他时,他拒不受捕,出手打伤了两位长老。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
两位副盟主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不由得皱眉。
“只是这点儿东西,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又或许是令师从邪修那里缴来的呢?”
沈枋庭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何必出手伤人,又逃之夭夭?”
两人诧异:“浮清仙尊逃逸了?”
门主在这时叹了口气,“是啊,仅凭这点证物我们自然也不会相信。但浮清不仅伤人,还公然叛逃,唉……真没有想到,我堂堂琮泷门的六代长老居然会是一名邪修,身为门主,实在汗颜。”
“那他逃往了何处?”
“不知。”门主摇头,苦大仇深道,“我们也在全力追捕,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通知仙盟。”
两位盟主对视一眼。
这件事出得蹊跷,可人已不在,整个琮泷门又都口径一致。
在浮清现身辩白之前,他们也只能按照琮泷门的证词交差。
仙盟的人走后,琮泷门门主一下子瘫靠在了椅背上,抚着胸口吁气,“枋庭啊,我看这事儿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仅凭这点证据,你师尊要是回来,我可兜不住啊……”
下座的沈枋庭面不改色,“门主放心,若有差池,皆是我沈枋庭一人之过,与您、与宗门无关。”
“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门主讪讪地咳了一声后,马上起身,“我再去仙盟打点一下,你…你也去安抚安抚你那些师弟师妹们。”
沈枋庭起身,恭送门主离去。
待屋里无人,他的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在他谋划之时,外界突然爆出有关自己的流言,几个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不断挑拨叫嚣,逼迫着沈家、琮泷门和仙盟都找上了门来,连浮清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最近的一系列事搅得沈枋庭裹足难行,计划的每一步都有阻碍。
若非家族势力雄厚,自己又传承了上一世的修为,恐怕年前就漏了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