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芍的喜好很传统,优先选择肉食,尤其喜欢鸡。
韶山只有野鸡,骨头和羽毛以外不剩下二两肉;饲养长大的鸡肉质软嫩,肥美多汁,茯芍吃了三只还意犹未尽。
大抵是因为祖上生活在陆地,她对海鲜并不热衷;
其次是水果,香气浓郁的果子她也赏脸吃上一些;至于蔬菜则爱答不理,尝过之后就放在一边不碰了。
她对新鲜事物接受良好,不像大部分妖,第一次品尝加了调味的熟食时总不太习惯。
茯芍整体来说并不挑剔,陌奚记下了她热衷的几道菜,知道回去后该如何吩咐雪婆了。
他始终只是辅助茯芍进食,以及讲解盘中的食物是什么来历,自己几乎一口不碰,像是全天下最疼爱妹妹的好姐姐。
蛇没有共同进食的爱好,它们的牙齿无法将猎物分割,也就没有分享食物一说。
他们的进食需要回避,就像在韶山茯芍扭头不看陌奚那样,如今两妖相熟了一些,可于本能而言,直视同类进食依旧不是个友善举动。
茯芍发现了陌奚在看自己,每当她察觉细微的不适之前,陌奚都会为她递来处理好的肉,或是垂下目光,用湿帕擦拭手指,中止先前的注视。
茯芍很清楚陌奚对她没有敌意,那他为什么要偷偷看她?
她纳闷地大口吃着陌奚剥出来的蟹腿。
纳闷,但是好吃。
茯芍享受着陌奚的食物,陌奚亦在享用进食的茯芍。
他看着茯芍咀嚼吞咽的动作,听着她牙齿切碎食物的声音,品尝着她此刻传递的气息。
茯芍接受了他的食物、满意他的进贡。
如果他是以雄蛇的身份坐在这里,那么茯芍的这些举动无疑意味着她接受了他、答应成为他的雌蛇。
这一认知让陌奚感到餍足。
吃到一半,陌奚执箸的手一顿,茯芍也警觉地停下了进食。
有不善的气息在往这边靠近。
“无妨。”短暂的停顿之后,陌奚将筷中的鸡丝放入茯芍盘中,安抚道,“不麻烦。”
的确不是麻烦,茯芍感觉得出,来的是一群千年以下的仲妖,对她和陌奚而言并不构成威胁。
房门很快被叩响,接着传来一声,“卫戍营,开门!”
门外的语气不太客气,茯芍咽下口中的鸡肉,直起上身,抄起玉伞,展露防御姿态。
这句开门并非请求,说完之后门就被从外拉开。
数名银甲仲妖堵在门口,腰佩长刀,目光冷俊。为首者肩披白色披风,站在门口睥睨厢中二蛇。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二蛇之后,凝滞了半息,看出对方修为皆高于他。
片刻的迟疑后,他照旧盘问道,“是你们杀了王县候的公子?”
两个散妖,修为再高也不会敢得罪蛇城卫戍,除非她们想和整个淮溢为敌。
陌奚眯眸,眸光扫向躲在卫兵之后的掌事。
为了不破坏和茯芍进食,他已经耐着性子,提前将身份牌给了出去,没想到这群低等妖物竟如此不知死活。
耐心告罄之前,陌奚温声道了句,“滚。”
卫戍三队队长上楼之前就收到了伙计递来的令牌,他当然一眼认出那是蛇王的信物。
“蛇宫里的大人们我都记得,恕卑职冒昧,请问二位大人任职何处?”
这两条蛇显然不会是蛇宫的宫女,千年大妖怎会做低等宫女。
不是宫女,也不是登记在册的宫中掌事、贵族官吏,却有蛇王的信物――这使二妖更加可疑了起来。队长不得不严加查问。
陌奚叹息,有些不耐烦了。
他正要处理掉这些劣等牲畜,楼下入门处突然传来一声甜冷的女音。
“楼上怎么回事,卫戍的兵在做什么?”
这声之后,马上响起酒楼伙计谄媚的逢迎,“丹樱大人,大驾光临啊。”
再接着便是压低了的低语,“有两条生面孔的蛇姬杀了王县候的公子,卫戍正在处理。”
“哦?”那女声伴着笑意,“生面孔的雌蛇?那我倒要瞧瞧。”
说话间,雌蛇已步入二楼。
包厢外冷傲高大的卫戍们在雌蛇上楼的瞬间各个变了脸色,纷纷退开,极尽所能地低下了头,一眼都不敢看。
茯芍听见蛇尾缓擦地面的声响,一股不亚于她的蛇息正在靠近。
卫戍队长同样退去一边,低头冲来者致意,“丹、丹樱大人,一点小事,马上解决,不会耽搁您用膳。”
殷切紧张的歉声中,门外伸出了一
只雪白的小臂,纤细的手上持一把合拢的粉红折扇。
那扇子抵在卫戍对上的胸铠上,轻轻慢慢,却蓦地将他顶飞撞去了墙壁。
“滚。”娇媚甜美的声音落下,下一刻,一张精雕玉琢、玉雪玲珑的脸庞出现在了茯芍眸中。
红眸剔透如宝石,皮肤细腻若白雪,少女束着繁复华丽的发髻,发丝和身下的蛇鳞如晓音晓琴所说,是桃花的色泽。
那粉晶一样的蛇尾上交织着黑色的花纹,漆黑的纹路为蛇尾增添了诡媚。
如此艳丽的配色,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条剧毒的毒蛇。
丹樱。
茯芍记得,她是目前蛇城中唯二的顶级大妖,于去年突破了三千年瓶颈。
如果丹樱修行途中没有借住过外物,那就要比她大二百岁左右。
精致的容颜并不重要,蛇不在乎视觉感官,除了体型,一条蛇是否美丽的决定性因素是气味。
茯芍嗅到了一股蜜桃花香。
这气味甜美可爱,同为雌性,茯芍都感慨她的美丽。
毫无疑问,如果她是雄蛇,或者丹樱是雄蛇,那她是想要和她交尾的――
这想法好像在遇见陌奚时也出现过。
茯芍对同龄蛇都感兴趣。
在茯芍打量丹樱的同时,丹樱也在打量厢房中的两条蛇。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陌奚身上。
伸吐几下蛇信之后,那张精致的脸上出现了些许茫然。
“嗯?”她手中的折扇轻敲,歪着头问向陌奚,“你是什么东西?”
这从外貌到气息都艳俗无比的雌蛇,却有一双和蛇王相似的瞳孔,但蛇王并没有同族雌性。
陌奚抬眸,翠色的蛇瞳看向了丹樱。
他唇角微勾,轻笑出声,“你看我像是什么东西?”
和笑相反,那原本通透的翠瞳变得暗沉浑浊,像是墨丝在水中蔓延。
陌奚彻底感到了厌烦。
他今晚带茯芍出来,是为了向她展示自己的领地,可短短一餐饭,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了意外。
当他追求的雌蛇用澄澈的目光看向他、询问他怎么回事时,陌奚几乎涌出了一股耻辱。
他烦得想摧毁这一切。
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让丹樱陡然一怔。
她睁大了红宝石似的眼睛,又惊又疑,神色来回变换,最终变得极其难看。
半晌,在深入骨髓的寒意里,丹樱心中浮出一句――果然如此。
她就说怎么会有雄蛇拒绝她的示爱,原来蛇王是雌性!
她居然爱着一个雌性!
第二十八章
“抱歉芍儿。”返程的路上, 陌奚歉疚地握着茯芍的手,“本想带你出来玩,却遇上了这些糟心事。我保证下回不会再有。”
陌奚自己鲜少出来闲逛, 但茯芍喜欢热闹, 跸路清场太过冷清, 陌奚盘算着, 下次出行前需要把四周的妖替换掉。
茯芍摇头, “不会姐姐,我觉得很有意思。”
第一次见到官兵、第一次像话本主角一样被官府找茬儿问话,而且还看见了一条同龄蛇。
茯芍觉得,这些事比进食有意思多了!
外面的世界看什么都新鲜,哪怕陌奚带她去参观粪池, 茯芍都十分高兴。
想起在酒楼里遇见的那条同龄蛇,茯芍好奇地询问陌奚, “姐姐, 你和丹樱是旧识么?”
今天是丹樱帮她们摆平了卫兵。
她的表现像是陌奚的朋友,陌奚却显得极其冷淡。
她不确定两妖到底是什么关系, 委婉的用了“旧识”这样的词语。
陌奚摇头,“从前有过共事。”
茯芍惊讶道,“我听说丹樱从前是在蛇宫做事,姐姐难道也在给蛇王做事?”
陌奚很快明白, 是晓音晓琴透露的消息。
他略点了点头, “算是吧。”
茯芍立刻不满起来,“都是四千年的蛇, 凭什么姐姐要给他做手下?”
陌奚道, “不是手下,互惠互利而已, 芍儿也说了,我可是四千年的蛇。”
“不是手下,那留在蛇宫做什么呢?”
陌奚本想给自己按个皇商的名头,熟料茯芍突然睁大了眼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低叫起来,“姐姐!他一定是在勾引你!”
陌奚笑了起来,“嗯?”
“蛇城只有姐姐和他同级,他留你在蛇宫,一定是看上你了。”茯芍言之凿凿,又有些担忧,“姐姐,他要是失去耐心强暴你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么?”
陌奚无奈,“芍儿,多心了。”
“我才没有。”茯芍不赞同地看着她,“近水楼台、以权谋私,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真要如此,那他早就动手了。”求偶方面的问题上,陌奚还是得给“蛇王”保留点颜面。
“芍儿有所不知,蛇王至今没有过配偶。他不是耽于肉欲的妖,你大可放心。”
“他也没有配偶?”真奇怪,外面的蛇怎么个个都那么清心寡欲?
茯芍想到了个可能性:“姐姐,莫非升入四千年的境界后就会无情无欲?”
陌奚摇头,“只是巧合而已。”
她松了口气,旋即笑了起来,“那就好,我还以为自己再过一千年就要断情绝欲了――我还一条雄蛇都没有过呢。”
陌奚意味深长地睨着她。
他毫不怀疑,在到下一轮发青期之前,茯芍就会开始物色雄性。
他得找些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鼓动她挑战蛇王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还不行。
前线刚定,他突然消失两个月,有些东西蠢蠢欲动,蛇宫并不太平。
等他了结了这一段,再对她提出邀请,届时便能借机脱去这层姐姐的外皮。
玉辇回到别苑,陌奚将茯芍送回她的房间。
他站在门外,对着茯芍笑,“做个好梦。”
茯芍入内的身形回转,看向立在门外的陌奚,“姐姐不和我一起了么?”
一整日的新鲜刺激之后,她终于回想起了对陌奚的那一点儿占有欲。
陌奚叹息,“芍儿,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我只有晚上能抽空回来陪你。”
他抚着茯芍的头顶,“想要什么,我带回来。”
茯芍环住陌奚的腰,依依不舍地望着他,“那我要…”“不行。”
“我还没有说要什么呢!”茯芍生气。
眼前的胸膛轻颤着,陌奚流泻出愉悦的笑。他说,“换一个,我不想伤了你。”
“我不会被伤的。”茯芍小声反驳,她可是百毒不侵的黄玉。
但陌奚的修为高出了她整整千年,因此她也不完全自信,语气有些飘忽不定。
陌奚并不知道黄玉的特性,加之茯芍这心虚的语气,他只以为她是在撒娇、闹脾气。
“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了。”茯芍失落道,“姐姐去忙吧,我不会惹事的。”
她知道,陌奚急着离开韶山,是有事要忙。
眼下还有一个广袤无垠的新世界等着她探索。
这里不是冷清无人的韶山,即便陌奚离开,茯芍也有大把的事情可做。
她不再那么紧张陌奚了。
茯芍口中的不舍只持续了两句话的工夫,马上开始思考陌奚离开后自己要去玩些什么。
陌奚眸色微沉,看出了茯芍的心猿意马。
前日还送他蛇皮,如今倒觉得他碍事了。
“真是薄情……”这一声叹息传入茯芍耳中,她茫然地看向陌奚,陌奚俯身,盯着她,“芍儿忘了么。”
“什么?”
墨绿的法光浮现,一叠蛇皮出现在了陌奚手中。
“蛇皮,前日你才问我讨的。”他白天回蛇宫时记着这件事,特地翻出了上一次蜕的皮。
“芍儿已不在乎了……”
夜色下,那张妩媚的脸上眼睫微垂,眉梢漾起两分落寞。
茯芍顿时慌乱起来――是了,乍入花花世界,她的确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心中涌出愧疚,虚张声势地双手捧住陌奚的脸,想搓掉他脸上的哀伤。
指尖揉过陌奚的眼角,茯芍低低地道歉,“姐姐,我不小心忘了,但绝不是不喜欢你。这蛇皮我一定好好穿戴,一年都不把它脱下来。”
陌奚本只是逗她,提醒她不要忽视自己,但当那柔若无骨的指腹压在他眼角后方、或轻或重地按揉时,他呼吸一凛。
那正是他毒液腺所在之处。
他们靠得极近,茯芍收敛了气息,修为高于她的陌奚还是嗅到了她身上那股馨香。
温暖的、甜美的,只是气味便让他舒爽到战栗。
他的食指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香气,也还记得那温凉柔嫩的触感,以及被钝齿咬住时狂欢般的痛意。
今日雅间喂食,被茯芍重重咬下的瞬间,陌奚快慰得头皮发麻。
他几乎以为她也是条毒蛇,能往伤口中注入意乱情迷的蛇毒,迫使猎物放弃挣扎,沉溺于虚幻的幸福,心甘情愿地死去。
那双琥珀色的圆眼里没有星月,只有他。
这一刻对陌奚来说,太过危险。
他反感自己鄙俗的本能反应,却又难以抗拒。
他绝不愿成为被本能操控的肉虫,难以坚守,就转为攻势。
喉结压下,陌奚偏首,覆上了茯芍捧着他侧脸的手背。
一侧毒牙若隐若现地探出上唇,徐徐地在她手腕上摩擦游移。
“只这一次,”他的脸贴着茯芍的掌心,毒牙抵着她腕上的青脉,“下不为例。”
茯芍连连点头,“我再不会忘了和姐姐的约定!”
陌奚弯了弯眉眼,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
离开之际,森白的牙尖陷入了茯芍的手腕,腕部细腻的皮肤由此微微下陷。
茯芍紧盯着那一处,喜出望外地以为陌奚要给她蛇毒了。
可在即将刺破肌肤的瞬间,毒牙骤然离去,陌奚也松开了她的手背,后退两尺。
他站在阶下,纯良地冲她微笑,“我走了,早安。”
茯芍刚提起的情绪立刻如流沙般溃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