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大人,如今石坑里的已称不上是蛇了。它们丧失了蛇的行为能力,放出去会不分缘由地主动袭击百姓。对于绝大多数妖而言,它们的毒液足以致命。”
“就是因为你们不分窝控制,导致这里的蛇相互媾和,数量才会越来越多。”
秦睿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我们每年会来清理一次,保证数量不至于过于膨胀。”
茯芍的脸色冷了下来。
处理病蛇便罢了,把好好的蛇也清理掉,这无异于自断手脚。
“秦总司,你也是蛇。”她重声提醒。
秦睿愣了愣,没有理解这句话和他先前说的有什么联系。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茯芍在说什么。
雄蛇绽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容将他脸上的阴郁厌倦冲淡,焕发出少许容光。
他颇有点无奈地开口,道,“茯大人,我们不是狗,也不是猴子。”
对蛇而言,群体、同胞,都无关紧要。
茯芍的脸色更冷。
她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的蛇都不在乎同伴。
他们是同类,是一个族群,蛇族已经饱受外患了,人类鄙夷他们、各族算计他们,他们自己为什么还不团结一致。
她看出秦睿对小蛇们的冷漠,他也并非真的担心小蛇们跑出去咬伤其他妖,只是觉得惹出骚乱后会连累到他。
“既然你不在乎它们,那我可以从这里带一些蛇回去么?”茯芍问。
“请便。”秦睿颔首,“只是带走之前需到书办那里做一登记。”
茯芍没有问题了,转身又跳进了石坑里,继续思考如何布局。
秦睿站在上面,灰色的瞳孔透过看着底下的雌蛇。
他驻足观望了片刻,接着转身离去,不再劝她远离。
五万条蛇,只有区区两亩地,想要增大蛇居空间,只能在垂直方向上下工夫。
茯芍打算建造一些蜂巢一样的居所,又怕给了这些小蛇可以攀爬的高度,它们就会跳出石坑,游去外面。
毒蛇并不会主动伤人,但它们已经失去了理智,放任出去确实危险。
茯芍沉吟着,双手结印,对准脚下。
轰――
四周大地震动起来,整个石坑不断往下沉去。
这一动静引来了刑司中的妖,他们赶到蛇田,赫然瞧见肮脏腥臭的毒蛇田里立着个雌性。
“修士?”有妖惊疑。
那雌性看不出妖的特征,倒有一股女修士的气质,白裙素衫、仙姿逸貌,周遭的气息洁净如玉。
“哪有修士敢跑来这里。”
“妖也不敢来这儿啊,她干啥呢。”
“好臭……太臭了,不行,我得敛息。”
石坑之上,仲妖捂着鼻子议论纷纷,看着石坑一沉再沉,往下陷了将近一引。
正当众妖以为结束时,忽地,又一声重响,平整的石坑底部凹下去了几道弯曲的宽槽。
这些槽宽一丈半至两丈,深度只有两尺,蜿蜿蜒蜒地均匀布在坑底。
做完这些,茯芍把隔在东西之间的结界撤了,如法炮制将西半边的堆积物也清理干净。
岸上众妖惊愕地看着她清理蛇田。
“她该不会是要安置这些疯蛇吧?”
“那她才是疯了。”
但臭味去除总是好事,众妖终于得以呼吸。
“我早就说了要么把它们处理掉,要么定期清洁一下。隔着这么大个园子,每天都能闻到这股臭味。”有妖开始抱怨,“我都被熏臭了。”
“谁说不是呢,因为这股味道,都没雌性理我了。”
身边的妖嗤笑道,“谁清理?你去?”
“我才不去,脏死了,那些疯蛇又那么毒,我可不想被咬一口。”
“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这是找来专门清理蛇田的妖?真漂亮,这活儿也太糟蹋她了……”
茯芍还在继续。
石坑整体下沉了十丈,这十丈的高度是茯芍要用来做蛇居。
如果现有的高度上建立“蜂巢”会让小蛇们爬出去,那么只要把石坑加深就行了。
她在光滑的石壁上引出便于攀爬的凹凸面以及杆子,每隔一段距离便凿出或大或小的洞穴。
平滑的石壁顿时变成了类蜂窝状,仅壁上凿的洞,便能容纳两万条蛇。
地面处,茯芍又引出一座座假山、一棵棵玉树。
假山中的石洞,枝条茂密的玉树,这些都可为蛇提供隐蔽身形的去处。
茯芍大肆挥洒着土属性的法力,建筑了蛇窝,又往遍布坑底的宽槽里注入清水。
她挥袖之间造山掘河,前一日还恶臭腌H的石坑顷刻之间改天换地。
众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施展法力,“这些疯蛇有新的用场了?”
“没听说啊。”
“那为什么住得这么好……”
不仅布局精美,所用材料也不菲。那假山用的是透闪、灵璧,玉树用的岫岩、阳起。
如此环境,除了密度过大外,和权贵们爱宠的居住条件无有区别。
不停变动的环境使蛇群躁动了一会儿,喂了秘药的它们失去了畏惧情绪,并没有被茯芍的动作吓到。
但攀爬缠绕的本能,还是让它们在找到着力点后飞速爬了上去。
茯芍回眸,看着自己造出来的石洞山树上爬满了小蛇,河里也游摆着蛇尾,心情终于舒畅起来。
半数蛇躲进了洞穴里,看不见身影,大幅利用垂直空间后,石坑里看着清静了不少,再不像之前那样一大团乱麻。
茯芍没有止步,这样的居住条件还是不像话。
长期压抑的生活使这些蛇的状态并不如意,全靠秘药保持着机体亢奋。
茯芍伸出蛇信,细细探查小蛇们的状态。
除了排泄物残留的臭味外,空气中另有一股恶臭。
那是病气的味道。
几乎所有蛇的嘴里都溃烂了,亦有半数的蛇腹部长出了霉斑。
茯芍找出几条状态格外差的蛇,准备带回医师院重点调养。
她伸手去捉蛇时,小蛇们暴躁地转头咬她。
坑上有妖疾呼:“危险!放下!”
这声提醒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在见识到了茯芍的法力之后,意识到她或许是一位大人物。
茯芍充耳不闻,皮肤上有黄玉鳞闪过,毒蛇森白的獠牙狠狠咬下,没有咬穿茯芍的皮,倒把自己两个牙尖尖给崩断了。
茯芍大惊,“你看看你,多冒失呀!”
坑上众妖望着孤身深入蛇田的茯芍,陷入沉默。
或许,最冒失的不是那条毒蛇呢。
“小淘气。”茯芍点了点它的蛇吻,把它往自己胳膊上放去,“自己盘紧。”接着便去拉下一条蛇。
她挑选了十条病得最厉害的,带回去试水。
当茯芍纵身跃出石坑时,围着看热爱的众妖纷纷如潮褪去,敬佩又复杂地看着茯芍。
她的头颈、双臂,整个上身都被蛇缠绕着。
过于亢奋的蛇死死绞着她的脖子,又一遍遍咬吞她的皮肤,还有的钻进了她发间,把她的发髻当做窝来盘踞。
诡异……
即便是妖,满身疯蛇的造型也过于诡异了。
尤其她身上的还是被秘药喂养过的毒蛇,那牙上的蛇毒,足以让千年大妖痛上两三日。
茯芍顶着一身毒蛇往前走,每走一步,两边的妖就退后三步,唯恐被她身上的蛇咬到。
茯芍不喜欢他们那看异类一样的视线。
这些小蛇的确变得不像蛇了,可将它们变成不伦不类的怪物的,不正是眼前这些妖么,如今他们倒要反过来惧怕自己的造物。
“呵。”她嗤道,“孬种。”
随即安抚性地摸了摸拼命咬她耳垂的响尾蛇,柔声道,“可怜的小东西,别怕。”
响尾蛇暴怒地转头咬上茯芍的手指,一口气将食指吞进了大半。
众妖沉默地退让。
或许会害怕的,其实是他们呢……
茯芍没有管自己被吞掉的食指,仰头看了看天空。
初夏未时,阳光曝晒着大地,灼烤着万物。她可以忍受这样的日光,但身上的小蛇们不喜欢,它们还病着,岌岌可危。
茯芍把自己被响尾蛇咬住的食指抽了出来,抽得小心翼翼,免得摩擦到响尾蛇溃烂的口腔。
她打起自己的黄玉骨伞,顶着满身毒蛇往医师院走去。
刚走出刑司,身上的十条蛇就开始混乱了。
它们咬不动茯芍,扭动着、闹腾着,要从茯芍身上下来,去找其他猎物。
茯芍手忙脚乱,拉住这条,那条又要跑;拉住那条,这条又要溜。
她在原地东倒西斜,乱得快要和自己打起来,根本无法同时稳住十条过于兴奋的蛇。
绝望的忙乱之中,茯芍想起了父母养育孩子的手札日记。
果然无奈。
她控制不住,挫败地认了输。
“好吧好吧,你们这些不消停的小家伙!”茯芍微恼,“我知道了!乖乖听话,听话的孩子会有奖励,不然就没有!”
她刺破了自己的食指,指腹上涌出一颗血珠。
刹那间,乱舞的群蛇蓦地僵停。
它们转过头,十双蛇眼齐刷刷盯向了茯芍的手指,所透出的目光贪婪癫狂至极。
终于安静了,茯芍呼了口气。
瞬息的僵停后,她身上十条剧毒蛇疯狂朝着她的指尖涌去,将茯芍的胳膊密不透风地缠紧。
伤口太小,在第一对獠牙刺下之前,茯芍的手指已然痊愈,先到的蛇只舔到了皮肤外面的那一滴血。
即便只剩下一点血的气味,剩下的蛇也依旧陷入了狂乱,盲目地涌向附着残血的地方。
不管如何,总之它们都待在了自己身上,茯芍让出那条胳膊任由小蛇争夺,另只手替它们打伞,得以继续前行。
她穿过一座花园,马上就是医师院。
倏地,一股浓重的血气自假山之后涌入了茯芍的口中。
她脚步一顿,伸了下蛇信。
是她闻过的气味。
茯芍现在有个王廷医师的头衔,遇到患者便走了过去。
靠近假山,刚一绕过,一把漆黑的爪刀就横割过茯芍脖颈。
她没有躲,认得这把武器,知道它伤不到自己。
锵――
弯刀割过蛇姬白皙的皮肤,却发出了金石相碰的锐鸣。
茯芍侧眸,看见斜倚着假山,捂着喉咙的少年。
他的脸色惨白,捂着喉咙的指缝下透出乌黑的伤痕,嘴角溢着血。
四目相对,少年放下了举着爪刀的手,刀却没有收回去。
“是你呀。”他弯起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眸,长长的蝎辫随着动作晃了晃,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状况,悠闲地同她寒暄,“取得爵位了么?”
茯芍盯着他的喉咙,原本清朗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
“你的颈骨裂了,”茯芍直白地道出少年的现状,“动脉也有破损。你伤得不轻。”
少年吃吃地低笑,咳出更多血来。
血液洒落,星星点点地开在了那身白衣上。
他无力地倚着假山,“你的修为倒是暴涨了一截。”
“怎么办呢,人家这会儿是真的打不过你了。”丹尹扬起精致可爱的脸来,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你要杀了我?还是吃了我?”
他的笑容明媚灿烂,拇指刮过嘴角,将鲜血舔回口中。
“吃了我吧。”少年仰头,双目迷离地舔着指腹,略有含糊道,“我的味道还不错呢,杀了不吃太浪费了。”
茯芍承认他说得没错。
足足三千年修为的顶级大妖,杀了不吃确实浪费。
但她并没有对同族落井下石的想法,何况这还是她认识的蛇。
“别吃手了,你现在该去医师院接受治疗。”茯芍挺起胸,颇为光荣地介绍自己的新头衔:“正好,我就是一名王廷医师。”
第四十六章
茯芍左半身缠满了毒蛇, 右半身架着一条半死的毒蛇妖,终于回到了医师院。
当差的第一天,她就主动加值了一天, 招待了很多病患。
她的那份俸禄, 蛇王发得物超所值。
酪杏等了半天, 好不容易等到茯芍, 刚要上前, 就看见了她满身毒蛇。
酪杏:!
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呆在了原地。
所幸茯芍没有让她接手的意思,自己去了东厢安置重患。
东厢设了几张床,被屏风隔成了一间间简陋的小室,她把丹尹扔在最里面一间床上。
虽然他笑得一脸灿烂, 没有半点郁郁之色,但茯芍还是善解蛇意的让他待在了最黑暗的里间。
她放下丹尹就去处理身上的小蛇。
医师院没有专门安顿凡蛇的地方, 联想宫中妖族对蛇田里的蛇的态度, 或许医师院从一开始就没有治疗凡畜的想法。
茯芍只得再度调动法力,凝出十个带孔透气的玉箱, 把蛇单独关进箱子里。
她合上盖子,回到丹尹身边,优先处理他的病情。
在茯芍安置那十条小蛇时,丹尹就懒懒地靠着墙角看着她动作。
茯芍走来, 他歪了歪头, “都是些废蛇,你要拿它们做什么?”
“它们只是生病了, 不是废蛇。”茯芍纠正, “我会治好它们。”
丹尹嗤笑一声,“秘药的毒不解, 就算治好了,放回去不过几天也还会是这样。”
“那我就解秘药的毒。”茯芍说。
“然后呢。”丹尹耸肩,“一条凡蛇也就几年的寿命,你大费周章地救它们,或许明年它们就死了。”
茯芍不喜欢他这蔑视蛇生的态度,“在你眼里它们是活不过冬的秋蝉,命短得不值一提。在我眼里,你也不过是条才活了两千年的小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寿终。”
丹尹讶然,“难道你活了不止两千年?”
茯芍轻咳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当然,我已经快三千岁了。”其实是两千八百岁。
丹尹发出感兴趣的鼻音,双腿盘坐,抱着脚踝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年龄比我大的雌蛇。这么算起来,我应该叫你姐姐――姐姐,说不准你是全天下最老的雌蛇了。”
“是‘最年长’,不是‘最老’。”茯芍再次纠正。
“都一样了。”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年长’的姐姐要来当医师呢,以你的能耐,随便混个将军统领不好么?”
“这是我能选择的吗?”茯芍很惊讶,“王见了我,让我来当医师,我就来了。”
族群内的分工向来是由头领决定的,茯芍没想到臣民还有拒绝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