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国的鲁国质子文虽颇得其父喜爱,但不嫡不长,母家不显,又远在临淄,他自己也没有争大位的心思。他固然不想回去争大位,但父君薨逝,兄弟们打做一团,作为鲁国公子,岂能不又伤心又焦心?
因与燕质子府的人混得最熟,又听过见过俞嬴本事,鲁国质子找俞嬴问计。
俞嬴道:“恕俞嬴直言,诸兄弟之争,便是公子在曲阜,怕也做不得什么,更何况公子远在临淄?”
鲁国质子叹气。
“但俞嬴有一句话想跟公子说。如今不是早年间,没谁遵守‘师不伐丧’的规矩,反倒是往往趁着他国国君之丧,兴兵讨伐。可能伐鲁的,不过齐楚而已。几年前,楚悼王薨,诸亲贵杀吴子,累及悼王尸身,诸亲贵因此受牵连而灭族者七十余家。楚国至今没有缓过来元气来。唯一可能伐鲁的,便是齐了。公子当传讯于国内,令人防备。”
鲁国质子面色大变。
俞嬴看着他,叹口气。别说齐侯和上卿田原,便是你口中那位谦谦君子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啊。
鲁国质子行礼:“还请先生教文。”
第62章 齐出兵伐鲁
“不外是于内提前屯兵于关隘要津,于外向他国求救。”俞嬴道,“齐国侵鲁,或会从临淄这样的大都邑派大军前往。鲁国若无防备、无救兵,怕是有大损失。若能提前在关隘要津屯兵,将齐人阻上一阻,又及时求得他国相助,也就无碍了。”
“齐人也或者只集合齐鲁边境之军急袭鲁国,掠得几城算几城,等鲁国大军或是他国救兵到了,他们就息战守城。
“鲁国怕是无力从齐人手中夺回城池,他国之军又岂愿意与齐军对上?帮鲁夺回这些城池,他们自己又得有多少死伤?如今列国哪有这样急公好义的。他们多半是劝鲁国,既然齐人不再接着侵鲁,这点儿损失哑忍算了。
“这个方策是无赖了一些,但对于齐,却是损耗小、也更稳妥的。”
鲁国质子皱眉:“齐堂堂大国……”
俞嬴“呵”一声:“堂堂大国怎么了?越冠冕堂皇的越会耍无赖。”
鲁国质子叹口气。
“至于求救,便如咱们先前说的,楚国出了那样的事,既不会来攻伐,怕是也不愿出兵相救;越国国都南迁,朝内有些动荡,也无力北顾;剩下的就是魏国。”
鲁国质子道:“鲁国与魏,不像燕国与魏那样亲睦,只怕魏侯迟疑。如何说魏侯,还请先生教文。”
俞嬴懂他的意思。鲁国如今虽弱,当年却是周公封地,是周王室最亲善的诸侯国,至今秉持周礼,鲁也一直以正统自居,在诸侯国中颇有声望。而魏是篡权的晋国大夫起家,如今固然魏强而鲁弱,鲁国常常有求于魏,这关系却是有那么一点微妙……
燕国虽也是周王室召公封地,但地方偏僻多戎胡,不大为中原诸国看得上。燕国自己也没什么正统架子,当今燕侯尤其懦弱,每每被打得屁滚尿流,让人去三晋求救,认三晋为大,故而三晋救燕要痛快得多。去年齐国侵燕,若不是魏国赵国刚战于黄城,正剑拔弩张,先前的使者高已、常溪便能求来三晋救兵,原是不需要再二次让人去求救的。
俞嬴道:“能动魏侯之心者,名耳,利耳。当今之世,诸侯征伐,礼崩乐坏,有些事情也就不能太讲究了。魏侯好大喜功,便是尊他为盟长又如何?
“至于利,可许鲁齐交界之一二城于魏。魏鲁不接壤,这一二城于魏不过是飞地,给魏增加不了多少人口赋税,却能在齐国边界砸下一个楔子。有这样的好事,魏国岂会不赶紧出兵?魏人去晚了,这城池可就归了齐人了。”
鲁国质子缓缓点头。
“俞嬴是俗人,能用名的,便不动利。这城许出去,怕是就难再收回来了。齐人固然狼子野心,魏国也不是好相与的。这楔子钉在那里,制约齐国,也制约鲁国。如今魏与鲁隔着宋国,若有一日不相阻隔了呢?”俞嬴叹息,“咱们弱国,便是这么为难的。”
鲁国质子也叹息。
俞嬴看着鲁国质子:“齐国或许还会以助公子得大位来说公子……”
鲁国质子一怔,随即正色道:“文无意于大位。先生为鲁国筹谋,文断然不会因为齐国许文什么,就将此事告知于齐。若违此言,上天不佑!”
俞嬴摆手笑道:“公子言重。俞嬴不过是提醒公子,齐人或会如此。”
鲁国质子施再拜之礼:“多谢先生为鲁出谋划策,鲁不胜感激。文即刻让人回鲁,将先生所谋告知长者。”
俞嬴忙还礼。
俞嬴猜得没错。很快鲁国国君薨逝、诸公子争位的事传入临淄,齐侯请重臣入宫。
齐侯与诸重臣道:“寡人欲趁鲁丧伐之。”
上卿田原是极赞成的:“当如此!鲁国于我们,便如中山于赵国,梗在心腹之间,让人难受。若能吞并鲁国,我们能南北畅通不少。如今越人楚人都自顾不暇,无力出兵干涉,鲁侯死得正是时候。咱们当即刻从临淄派大军伐鲁。”
齐侯点头,问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道:“向也以为可趁鲁丧伐之。从前越国势大,鲁国在中间隔一下,能免得我们与越国接壤、时常起干戈。如今越人国都南迁,楚国又因悼王事无暇北顾,确是伐鲁的好时机。鲁国那些城池,我们不取,日后只会归了其他诸国——所虑者,唯魏耳。”
齐侯先是微笑点头,听他说魏,不免皱起眉头来。
不待齐侯说什么,田原先问田向:“对魏国,子昔有什么方策?”
“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去怂恿秦人或赵人伐魏……秦人龟缩,暂无意东出,赵侯为人反覆不可信。魏鲁不接壤,约魏一同伐鲁,也是不能的。那便只剩下甘言重币,贿赂魏侯宠臣这样的小道了。鲁国一向自视正统,魏国与鲁不算亲睦,挑唆魏侯晚救,还是能的……”
齐侯迟疑:“只是晚救……”
“魏国岂会眼看我们壮大?救鲁不过早晚。”田向道,“故而如上卿所说从临淄派大军便有些迟了,莫如派驻扎于平陆、博阳的守军急袭鲁阳关、梁父、平阳诸地,驻扎于莒西的守军袭费城,平陆、博阳、莒西邻近鲁国,趁其不备,可很快建功。再令平阴守军为策应,以防魏军伐齐救鲁。
“魏军来,我们便罢兵。我们要一举吃下鲁,莫说魏楚等必然干涉,便是鲁人,也是定然誓死守卫。与其狼吞,莫如蚕食。”
田原哂笑:“子昔年岁不大,怎么老叟一般谨小慎微?三五城池,够做什么的?难得这样的时机,所虑不过一魏。魏国又要借道于宋,哪如我们?便是真与魏国交战,我们难道怕它?况且魏国会不会救鲁,还是未知。为未知之事,缩手缩脚,岂是大丈夫?子昔,为相者,当有大眼光,大度量,莫要只算计那星点儿得失。”
田向神色淡淡地行礼答是。
齐侯沉吟。
两日后,齐侯决定从临淄派大军伐鲁。领兵的是大将军郑牖。郑牖所出的郑氏早早就投靠了田氏。郑牖是朝中田氏宗亲外少有的大将,得齐侯看重,也是上卿田原难得信任的异姓人。去岁郑牖接替田唐伐燕,虽失利,却并无大错,这次齐侯依旧派他领兵伐鲁。
虽未依照相邦田向对鲁蚕食之策,齐侯却采用了他派使者去挑唆魏侯和让平阴守军为策应防备魏军两个策略。
为了站在一个“义”字上,齐侯又采纳上卿田原的建议,让大夫田扁去见鲁国质子文,愿意帮他平定鲁国内乱,助其得位。鲁质子不应。齐侯虽有些恼怒,倒也没做什么,只是让人监视着他些,不令其出城。
对于伐鲁之事,临淄城内诸贤者士人议论纷纷。
鲁侯薨,诸公子争位引发内乱,故而齐伐鲁打着的名义是“伐不义”——父死而内乱,是为不孝,兄弟争大位,是为不悌,不孝不悌确实算“不义”,当伐,故而不少士人特别儒者,觉得齐国伐鲁是应当的。
邹子作为目前临淄最有名气的儒者却不这样认为:“其势汹汹,是去伐不义,还是去灭国?‘伐不义’不过幌子耳!让仁、义这样做了攻伐的幌子,则真仁义尚可存焉?”
邹子几次求见齐侯,齐侯均以病辞谢。
怕老先生气坏了身子,俞嬴前去探望。
俞嬴用手试试碗温,将浆汤端给邹子:“您也别太生气。有那些不仁不义的人,不也有以维护仁义为己任的人吗?天下大道,人心总是向善的。”
邹子叹息。
俞嬴又道:“听说这次提议伐鲁的是那位上卿。”
邹子冷哼:“田原才智平平,又不修德行,做此恃强凌弱之事,老夫是不惊讶的。”
俞嬴略沉吟:“对这位上卿,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至少可以给他添点堵,也让天下人知道知道真仁义尚存。”
第63章 联名来上书
邹子看她:“何以沉吟?径直说来。”
俞嬴道:“齐侯下求贤令,天下士人聚集临淄,我们或可召集仁人志士联名上书齐侯,请罢攻伐,免上卿田原职,治其罪——我等联名者众,田原报复也报复不过来,只是恐怕于先生不利。”
邹子神色一振,笑道:“老夫怕他报复?若得死于仁义,此生亦无憾矣。”说着便令弟子准备笔墨布帛。
上书中,邹子先说何为仁义,再说此次攻伐鲁国不合仁义之处,再说此次攻伐对仁义之道、对齐国教化、对齐侯本人德行修养和名声的害处,请齐侯罢攻伐。
后半段则主要说田原这个陷君主于不义的元凶。从脾性骄固、不修己身,到缺少才智、任人唯亲,到手段卑鄙、打压同僚,再到恃强凌弱、热衷攻伐,历数田原之过,说他是齐国的毒赘祸根,不除则朝堂不安,不除则家国不宁。
整篇上书,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有理有据,气势磅礴。大儒果然是大儒!1
邹子弟子将这帛书张挂于学宫门旁。诸围观士人激于义愤,当即便有许多在上面签署自己名字的。当今士人多有重道义、轻生死、不畏强权者,由此可见一斑。
俞嬴自然也写下了她的名字。与田原敌对,不只是私仇,也为公事,今日之鲁国,便是他日之燕国。这样明摆着的事,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但田原是先齐侯之弟,当今齐侯之叔,是齐国宗室之长,是在齐国掌权几十年的重臣,树大根深,不是于射那等没根基的人,只用一二小计,很难将他杀了。对田原,只能一点一点削弱,再找准时机杀之。
帛书张挂在学宫门口,风声飞遍全临淄。联名的不止有儒者,还有崇信黄老的陶子行、研习阴阳五行的闵子等,又有诸侯馆的一些使节——比如魏使魏溪、赵使柏辛、韩使谷琦。
魏溪笑道:“咱们没办法上战场帮鲁国退齐兵,声援一下总是要的,不然不白与鲁国公子文喝那么些酒了?”
鲁国质子听说后,赴诸大贤及使节住处,亲自拜谢。
田原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来报他的是大夫田卫。
田卫主管监察诸官吏言行及都城舆情,是田原很看重的自己人。先前参劾于射的,便是他。田卫在朝上参劾人可以滔滔不绝半个时辰,但其实私底下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将事情禀告了田原,便停住嘴,等田原示下。
田原之子田邕看着父亲面色,劝道:“那邹易固然可恶,却是列国闻名的大儒。听说先前他指着魏侯鼻子说其‘独夫’,魏侯那样的人,也未曾拿他如何。他先前指责先君,先君也只是不听他的,他临行,还要馈金百镒。这样的人,咱们不好轻动。”
田原怒极,反倒静了下来:“伐鲁本便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是君上召集朝中重臣一同议过的。如今那邹易妄谈国政,纠集人闹事,不是对我,而是公然指斥乘舆,对君上不满。我要入宫见君上。”
学宫这边也不乏懂谋策的人,一早遣人守着田原府第,他前脚进宫门,后脚这消息便传到学宫。
邹子道:“咱们也去见齐侯!”
俞嬴留在邹子身边的侍从之一皓悄悄令人回诸侯馆禀报此事。
此时,俞嬴却在田向府上。
“上大夫让向派人护着这些贤者士人……”田向微笑,“上大夫挑起事端,却让向帮着收拾,是真不拿向当外人。”
俞嬴叹息:“前次让俞嬴来看泮宫图时,相邦还嫌弃俞嬴谦虚太过、与相邦疏远,如今却又抱怨不拿相邦当外人……相邦之心,委实难以揣度。”
田向哼笑:“你什么时候不只是这种麻烦事想起我,便好了。”
先前的话还算调侃,田向这句抱怨就太稠密暧昧了。
俞嬴看他。
田向恍若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般,接着道:“上大夫这样通透的人,自然知道向与上卿田原并非看起来那样和睦。向是一定要扳倒田原的。若邹子等出事,田原名声便彻底臭了,一个名声彻底臭了的人,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便是他不杀邹子,向都该助他一臂之力,将水搅浑……上大夫竟然来让向阻止他,这是真把向当君子了吗?”
俞嬴微笑:“俞嬴倒不知道,于品德上,相邦还这么谦虚。相邦固然想扳倒田原,对齐国却是忠心的,若邹子出事,齐国招贤纳士之事便是一场笑谈,相邦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君子不君子的,俞嬴实在不好评判,但俞嬴信相邦的限度。”
田向看着她:“‘限度’……令姊当年便常说‘做人,总得有点限度’。”
俞嬴笑一下:“家训耳。俞氏子弟都这么说。”
田向也笑一下:“上大夫比令姊宽容,令姊当年常常指责向没有限度。”
俞嬴:“……大概因为先姊是君子吧。”
田向笑起来。
俞嬴内心不悦,笑话谁呢?总比你君子。
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田向笑道:“不管上大夫,还是令姊,都比向君子得多。从前田克劫持上大夫,上大夫要挟向说杀三晋使者,将水搅混,那时候向便未曾相信上大夫会那般做。上大夫和令姊都是有限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