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翊“哦”一声,笑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先生——悟道了。”
俞嬴微笑点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令翊岂是那么好打发的?果然,晚间令翊来找俞嬴,要跟她一块“悟道”。
“悟道又不是吃宴席,就不用扎堆儿了吧?将军与俞嬴还是各悟各的为好。”俞嬴道。
“悟道无需要扎堆儿,论道一个人却做不来。翊想先论道,再悟道。”令翊笑道。
俞嬴:“……”看着他那无赖的样子,俞嬴到底让他逗笑了。
俞嬴笑了,令翊更得意了:“我们就先论一论,今日皮明简说了什么,先生先是笑,后来神色又那样古怪?”
“说——”
令翊一脸“你就编吧”的样子。
俞嬴编不下去了:“将军为何不去问皮明简?”
“不问他,翊也猜得出……”
俞嬴看他。
令翊却笑道:“先生不说,那翊也不说,反正是好话……”
俞嬴让这无赖年轻人弄得哭笑不得,还好话,他说你是醋精……
令翊却又说起正经事:“可惜皮明简不愿仕于燕,他脾气是直了些,却着实大才……”
俞嬴笑道:“等我们走的时候,将他一块绑走就是了。”
这回轮到令翊无话可说了。半晌,令翊笑道:“先生还会绑人吗?”
俞嬴“呵”一声:“我会的多着呢,将军没见识过罢了。”
令翊的心思不知怎地拐到了从前在蓟都与世家子们鬼混时见到的一卷帛画上……
令翊俊面有些飞红,却还嘴硬:“那改日翊可得见识见识。”说完了,大约自觉“失言”,又或者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回令翊连耳朵都红了。
俞嬴不明所以,越发觉得不懂如今的年轻人。
第67章 那碗枣泥羹
一场秋霜,天气冷下来,燕质子府迎来了远道而来的自己人——燕侯和太子友派来给公孙启、太子太傅俞嬴及将军令翊送冬衣的人。
《诗·豳风》中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只豳地有授衣风俗,燕、齐诸地皆有。燕侯和太子友让人送来的,自然不只是冬衣,还有俞嬴之前总怕不够用的珍宝财货,成车的各种吃穿住用之物和燕地土产,以及太子友的信和燕国国内的消息。
信中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慰劳俞嬴和令翊的辛苦,嘱咐公孙启听老师的话,对他们表达了思念之意,又说国内都好勿念之类。
燕国国内的消息是负责送“冬衣”的孙新口述的。孙新是太子友的亲信门客,对宫内朝内的事都很了解。他说燕侯今年秋天病了两次,身子越发不好了,又说从边地传来消息,东胡再次犯边,令大将军——便是令翊的父亲令旷已暂将东胡人打退。
俞嬴看令翊,令翊没什么特别神色,他父亲戍守边关多年,他自己也在东北边地待过很久,已经视胡人犯边和抗击胡人为常事。
孙新笑着将令氏给令翊捎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其中包括一个木匣。
令翊打开看一眼,便转手交给了俞嬴。
孙新有些诧异地看看令翊和俞嬴,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一下。
俞嬴笑道:“令将军将他的私财都入了公库,真真正正地公尔忘私,重义轻利。”
孙新忙做感叹状,给令翊行礼。
令翊跟他还算熟,笑道:“快得了吧,维初。”
令翊的婶母安祁还特给俞嬴备了一车东西,既有女子衣物钗环用品,又有家里特制的醓醢——如先前一样,几乎是给出嫁女送东西的样子。俞嬴心里很是感激令翊婶母待自己的亲厚体贴,心下琢磨等回去的时候也要带些什么特别的东西送她才好。
最让俞嬴、令翊欣喜的是孙新带来了几十燕宫侍卫。孙新返回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不会都带走。陪公孙启来齐国为质,不好一次带太多人手,这对在临淄打架很不方便。像前次田克带人夜袭,若不是府内人手短缺,根本不会让田克逃出去。
孙新带来燕国消息,俞嬴自然也要将齐国的事告诉他。其实俞嬴等来齐后,并非跟燕国全然不通音信,只是说不了这么细致。俞嬴跟孙新说了齐国的招贤纳士、相邦田向整治内政、齐国伐鲁败退前后的临淄风云、去位却保留封地的上卿田原……至于田克、于射的事只是略提了提,免得太子友担心。
虽俞嬴只是平铺直叙,但临淄城的波谲云诡、危机重重还是让孙新面色几变。孙新叹道:“来这样的敌对之国为质着实太难了。若非太子太傅和将军,这局面真是没法收拾。”
孙新很快便返回燕国去了。俞嬴、令翊和公孙启接着过他们讲书、操练、去泮宫听讲、拜访贤者、与诸使节士人交游的日子。倒是有了孙新带来的燕国方物土仪,再去拜访贤者、与人交游时,显得更有诚意了。
比如去拜见墨家田襄子时,俞嬴便带着孙新送来的栗子,再加上燕质子府那棵大枣树上结的枣。
那日泮宫辩诘后,俞嬴等便去拜见过这位墨家矩子了。本以为他或许很快就会离开临淄,想不到他却住了下来。田襄子没有住在泮宫附近,而是带着众墨家弟子赁居于城北一带低矮宅院中。此地多匠作者,市井也很热闹,有一种与南城不同的鲜活气。
田襄子虽善辩,日常却是个严肃寡言的人。听说那枣是令翊用杆子打落,俞嬴和公孙启捡的,脸上少有地露出微笑来,甚至还开起了玩笑:“那枣子没有砸公孙的头吗?”
公孙启笑道:“砸了,不过启戴了将军的斗笠,故而砸着并不疼。”
田襄子笑起来。
俞嬴说启:“自己捡的枣格外香甜,公孙一边捡一边吃,不提防咬开一个,里面竟然有半条虫……”
公孙启立刻苦下脸来,另外那半条虫自然是让他吃到了嘴里。
田襄子越发笑了。
田襄子也很欣赏令翊,不去鞘与令翊在院中比剑。令翊剑法大开大合,是为将者的路数,田襄子的剑法拙朴刚健,是典型的墨家剑法,这样不拚力只拼剑招,令翊在田襄子手下只能走几十回合。
田襄子不藏掖,指点令翊不足之处。
至于俞嬴,田襄子对她却有些严肃,这严肃中却带着些特殊的意味,一种类似于对墨者自己人的意味。田襄子评价俞嬴:“做事还是太着重诡道了。”
俞嬴行礼,谢田襄子教诲。
田襄子摇头:“君是只知过,而不改。”
俞嬴有些尴尬地笑了。
田襄子却道:“让过一阵子就离开齐国了,孟敬先生会回临淄来。亦冲有事,便来找他。”
俞嬴道谢:“先前俞嬴被人劫持,还多亏孟敬先生相救。”
田襄子道:“孟敬先生与让说了。还说亦冲先生像我们墨家人。”
俞嬴只笑。田襄子也只点到为止,并没说招揽她加入墨者的话。
田襄子对俞嬴、令翊和公孙启虽和蔼,但他却实在是个严肃的人。若说拜访谁最令人愉悦,那一定是拜访农家范伯臼。
范伯臼六十来岁,身材矮小,脸面黑瘦,着粗衣草履,不像田襄子虽也着褐衣,但自带威严,没人把田襄子当平常老者,范伯臼则看起来与农田中劳作的老叟没什么两样。
这老叟爱笑,爱唠叨,爱吃,常说的是:“能有一块田,能吃上饱饭,咱种田人便知足。”
俞嬴也给范子带了栗和枣。听说那枣是令翊打的,俞嬴和公孙启捡的,老叟也很高兴,称赞他们能“与民并耕而食”,是贤者。1老叟表达高兴的办法就是亲自烧水,要将俞嬴带来的栗和枣煮来招待他们。
这场景很像乡野里闾亲朋往来的样子。莫说公孙启,便是令翊也从没被这样招待过。对此,俞嬴却还算熟,她吃过水边人家的鱼菜羹,吃过猎户的烤兔子腿,吃过只加一点米粮的藿羹,还吃过乡民们祭祀后共食的五谷粥。
俞嬴笑道:“我来烧火。”
范子摆手,笑道:“亦冲能捡枣已是不错了,倒也不用来烧火,证明自己什么都做得。你莫要弄我一屋子烟。”
这老叟竟然看不起人……俞嬴悻悻:“我还会煮枣泥羹呢。”
这回不但范子和他的弟子诧异,令翊和公孙启也诧异地看着她——实在是先生虽爱吃,但真的没下过厨。
俞嬴所谓的枣泥羹其实是枣泥粥:“米先泡两个时辰,大火煮开,小火慢煨,莫要搅动;枣子泡过,去皮去核,只取其肉,碾碎成泥;等米粥软烂粘稠了,把枣泥加进去,再略煮一刻便好了。”其实吃的时候还要加饴蜜,但范子是农家人,尚简朴,俞嬴也就不提饴蜜的事。
即便如此,范子还是笑道:“亦冲说的是贵人们的吃法,咱农人可没法这么讲究。”
俞嬴却道:“若为政者薄赋敛,劝农桑,又无水旱之灾,农人收的粮足够一家人嚼裹儿,农闲的时候,怎么就不能这样煮些东西吃、让老老小小的嘴高兴高兴呢?”
听了俞嬴的话,范子感慨:“天下农人谁不盼着这样的日子呢?”
范子看一眼公孙启,又看看俞嬴和令翊:“但愿臼能看到这一日。”
从范子处回到燕质子府,令翊却又作起妖来。
“先生煮枣泥甜羹的本事,是家传吗?”令翊问。
俞嬴诧异。
“先前齐相说与公子俞嬴是故交,不止一次吃过咱们院中树上枣子做的枣泥甜羹……”
田向说过那么多话,俞嬴哪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此时只好糊弄:“是家传!我们俞氏家宴的时候一直有这么一道甜羹。小的时候,吃不了别的,这个最好克化,家宴上孩子们都用它果腹。若有人生病了,庖厨也往往为他煮这道羹吃。每个俞氏子弟对这羹都记得很清楚。”俞嬴说得几乎自己都信了。
见她说得这样真,令翊点点头,不再吃自己“臆测”的陈年飞醋。
俞嬴松口气,回到自己的院子。
这道枣泥甜羹确实跟田向有关。枣固然是自己院内树上的枣,煮甜羹的却是田向。田向早年家业不丰,虽家里有几个奴仆,但老的老小的小,田向长得像个贵介公子,其实颇做过些活计,他甚至还懂些烹煮之道。
俞嬴跟随阿翁游走列国,自然也吃过苦,但阿翁一直尽自己之力护着她,俞嬴便有些娇,又有点懒,于吃食上,只想吃,而不愿、也不会做。
两人最是情浓的时候,或者后来田向惹了她,便会做东西吃哄俞嬴。大多数时候,田向只是削点果子,再浇点蜜浆之类糊弄,偶尔才会做这样麻烦的。
若是因为惹了俞嬴生气煮这枣泥羹,有这热乎乎甜滋滋的羹,有他“委屈巴巴”的脸,俞嬴再大的气也消了。
最后一回在这院子里煮枣泥羹,田向已经很得先齐侯重用了,出去也赫赫扬扬的,有些现在的样子了。他煮枣泥羹是因为俞嬴不满他不择手段对付吕氏旧臣剧氏和昌氏。
那碗羹放凉了,俞嬴也没有喝。
第68章 田向请帮忙
先前俞嬴去找田向让他护着点邹子等贤者士人时,田向说有事情请俞嬴帮忙,俞嬴一向买卖公道,对田向让她帮忙的事一诺无辞。
如今田向的门客王渔便来诸侯馆请她了。
俞嬴将公孙启要做的功课交代给他,对令翊说有楚国士人占季围等说这几日来访,若是今日来了,请令翊代为招待,并把自己书案上那几卷楚人歌诗交给他们。
令翊严肃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王渔微笑着与公孙启和令翊告辞作别,与俞嬴出门去。
公孙启安慰地拍拍令翊的袖子:“将军放宽心,老师还是更青睐美少年的。”
公孙启又打量令翊:“将军还是再去做两身衣裳吧,就是临淄世家子那种长尾巴花羽毛雉鸡一样的,启是不觉得那样好看,但要是老师觉得那样好看呢?”
令翊瞥他一眼,公孙启赶紧跑开了。
田向照旧客气地在院中迎俞嬴。双方行过礼,说完客气话,走进厅堂。
田向日常所用的书案不远处又加了一张长书案,上面摞满了简册,并有少量帛书。
俞嬴略皱一下眉,笑道:“相邦公事繁重,劳心劳形,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田向点头:“嗯,难得听到上大夫一句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