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先请罪:“此次民乱,都城戍卫监管不力,有失职之责。掌管都城戍卫的小司马田卓是向荐与君上的,向合该与之同罚。”
城西之粮被抢了,叔父田原死了,虽知道这样大范围的民乱不是都城戍卫那几千人能阻挡的,齐侯依旧对田卓有些迁怒,此时听田向这般请罪,倒不好说什么了。
齐侯道:“此事与相邦无干。卓年轻,还需要历练,但这事上也没什么大错,乱民实在太多了……”
田向行礼谢齐侯不罚之恩,又道:“君上所言亦是,此次民乱也给我们提了醒,我们的都城戍卫之力不足,当增之补之。”
齐侯眼中闪过犹疑之色,田卓失职,相邦反要给他“增之补之”……
田向接着道:“君上何妨再立一支禁军,驻于宫外,专司处置这些都城戍卫无力处置的殴斗暴乱。”
齐侯神色一缓:“善!”
齐侯又问:“相邦以为,谁可领这支禁军?”
田向道:“既是君上禁军,其统领自然是君上择信重之人担任,为臣者不便多言。”
齐侯神色愈缓:“兄长何必外道?叔父去了,家事国事,寡人能倚重的,只有兄长了。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商量的?兄长考核官吏,对诸人才干脾性最熟,有什么人选,我们一同讨议。”
田向微沉吟:“大将军郑牖之子郑燮如何?他出身将门,少年时便有勇武之名,如今是君上宫禁甲卫长之副。他在宫禁中几年,想来君上对他熟悉得很。他若带这支禁军带得好,日后就能放出去征战攻伐,为国建功,君上也又多一将才。”
齐侯道:“善!”郑氏早年便投靠田氏,在先君与悼子夺位时,又支持先君,最是忠心。齐侯固然更青睐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宫禁甲卫长田忽,对郑燮却也不是不信任。
相邦田向与郑氏之间却一直平平。去年齐军夺回被赵国抢走的几个城池之前,掌管浮阳大营的郑椽与驻守饶安的田佩互相攻讦,差点在军中闹出乱子。田向奏上,将郑椽、田佩都换了下来,叔父还来为他们抱过不平。
田向这一提议,让齐侯对他疑虑去了不少,再想想他考核官吏、粮仓平籴、兴修水利……齐侯也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相邦待自己没有二心,实在是若他有二心,那后果……
他们君臣便这样敲定下来,从城外驻军中拨出人来组建一支新的禁军,由郑燮统领,以应对那些都城中的不期之变。
田向又提议号召卿大夫捐粮以纾国难。
齐侯点头:“寡人的粮仓都空了,他们也该做点什么。有今日之事,想来他们也不会不应。”
又说了些别的政事,田向方告退。
第二日一早,魏使魏溪便到了燕质子府,一见俞嬴,先比个称赞的手势,笑道:“到底是咱们亦冲先生!这一环套着一环的,估计齐侯都懵了。我胸中这一口恶气也终于出来了。”
俞嬴摆手:“在人屋檐下,行此险招,纯是被逼无奈之举。俞嬴其实只想陪公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窝几年,再安安稳稳地回去。”
魏溪道:“溪就不一样。溪来齐国,就没想安稳……”
俞嬴、令翊、公孙启:“……”
看三人一时无语的样子,魏溪大笑。
“下面一环,先生不宜领头出面,由溪来做。”魏溪道。
俞嬴行礼:“诸国之公道,便全赖魏主持了。燕国多谢魏侯、多谢仲川。”
令翊和公孙启也行礼。
魏溪忙还礼,笑道:“突然就行上大礼了,到底是儒家人。”
魏溪又问:“你们看了那谕告了吗?说什么预留的春耕种粮……这一定是那位相邦的主意。长得正人君子模样,专会糊弄人!”
俞嬴微瞥一眼令翊,点头:“仲川说得很是。”
令翊神色肃然,也看一眼俞嬴,没说什么。
魏溪令人给相关各国使节送书信,让大家去魏馆商议齐国有粮不赈济灾民却朝他国借粮之事,随后便率领众使节去齐宫求见齐侯。
齐侯蹙着眉头接见了他们。
这是魏溪自认为出使以来最风光的一天。他当面怒陈齐侯不恤灾民、隐瞒实情、弱人肥己、包藏祸心等诸般过错。齐侯以田向所说的“仓中是为春耕预留的种粮”为由搪塞,但魏溪是使节,口齿不够厉害,如何能当使节?
魏溪道:“如此,是溪等错怪齐君了?溪是愿意相信齐君的,但为堵天下悠悠众口,还请君派一二小吏,带着溪等去另外几个仓廪看一看。溪等不怕劳顿,也愿意去别的几个齐地大都邑看看。”
齐侯怒,说魏溪用心险恶,扰乱齐国之内政,挑唆齐与诸国关系。
魏溪不怒,只是问:“齐君这是不敢?”
齐侯愈怒,命人将魏溪赶出去。
魏溪先行一礼,冷笑着走了出去。随魏溪来的,便没有与齐国亲睦之邦的使臣,众人共进共退,也与齐侯告辞离开。
宫门处,魏溪等遇见齐相田向。
魏溪还带着刚才在宫里对齐侯的劲儿,如斗胜的雄鸡将军一般,对田向昂然行礼。
田向谦和还礼。
魏溪笑问:“那谕告一看就是相邦的手笔。相邦就不怕灾民去府上敲门吗?”
田向看一眼魏溪身后不远处的俞嬴:“他们倒是从敝宅门前经过,却未曾去敲门。”
魏溪阴阳怪气地道:“相邦幸甚至哉!但愿日后也常得如此吧。”
双方再行礼,其余诸使也行礼,与这位齐相告辞。
田向看着俞嬴与其余使节坐车离开。
齐国按照田向救灾之策救抚饥民,情势很快稳定下来,邹子等大贤却要离开了。
第83章 送别大贤们
邹子是第一个走的。老叟听说外面饥民差不多平静了,头日说让弟子们收拾收拾,第二日晨间便离开了。
因邹子离开得突然,没多少人知道,故而送行的人不多。与来时公子畅带人奉迎随护,乘着上驷文车,身旁跟着几十弟子,许多临淄士人郊迎的热闹比,场面显得很是萧索。
俞嬴几乎算邹子半个弟子,她与令翊和公孙启是在的。
俞嬴送上一领裘衣,不是什么风骚名贵的狐白裘,却厚实暖和,且特意让婢女缝制时将衣领加高了些——老叟年纪大了,常常肩背疼,很怕颈后风。裘衣本是想做新岁礼送给邹子的,如今却成了送别礼了。
当初为了应对齐侯的挤兑,也为了坏齐国求贤之事,把邹子卷了进来,此时看老叟黯然离开,俞嬴心下颇为愧疚。她也未曾想过请邹子去燕国,在这个大争之世,邹子的宁折不弯、仁义之道,怕是在哪国都难得用。让这样一个为其胸中道义抱负奔走半生的人,于暮年再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是有些残忍了。
俞嬴深深地施礼,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此时的道歉无用且无耻。
邹子干瘦的脸上露出微笑,轻声道:“问你你也不说,真不知道你老师是哪一个。倒是我儒家人的底子,终究行事太诡谲。我当初来此是不是与你有关?这回粮食的事,是不是也是你谋划的?”
俞嬴看向邹子,老叟都知道了。
“早在二十年前,我便知道我之道不容于世,但到底是凡俗人,又总盼着‘万一’呢。这个年纪,能再来临淄,见到许多当世贤者,与他们当堂论道,能见到这么多向学的士子,把仁义之道讲给他们听,我很高兴。这次再回邮棠,也算没什么遗憾的了。”
老叟这么说,俞嬴越发无地自容。
邹子看着俞嬴:“亦冲,记住你自己说的,‘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长存!’为这仁义道法长存,我辈虽九死而不悔。”
俞嬴郑重行礼:“俞嬴谨记先生教诲。”
令翊和公孙启跟着一起行礼。
令翊与大贤们交往不多,却不知为什么,格外讨老叟们喜欢——大概老叟们也是看人先看脸的。
令翊对邹子道:“先生保重。”
邹子点头:“公孙和亦冲在临淄的安危皆系于将军。将军也保重。”说着还拍拍他的肩膀。
对公孙启,邹子则一脸慈爱:“公孙好好读书、好好习武,日后也好为你祖父和你父亲分忧。”
公孙启恭敬行礼答应着。
研习黄老的陶子从车上取下琴来,坐在路边大石上,弹琴唱《凤兮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1
这是当初楚狂人劝孔子的话,楚狂人还说“今之从政者殆而”,说的不就是如今的齐国齐侯这样的吗?
众人皆黯然。
至变征之声,弦断琴绝。
陶子收了琴,对邹子道:“先生先行,吾不日亦将离开。”
邹子点头,看看诸人,彼此都再次行礼道别,邹子登车,带着诸弟子离开。
齐相田向轻车简从急急而来,却还是只看到个车队远去的身影,甚至诸送行者都已上车离开了。俞嬴和公孙启同坐一辆安车,令翊骑马在车旁护送,他们与田向相对而行。
公孙启正撩着车窗帘往外看。看见田向,公孙启对他颔首作礼。令翊也对田向点点头。俞嬴没有露面。田向对他们还礼。双方车马错身而过。
邹子走后,一些贤者也相继离开,俞嬴、令翊和公孙启都去送行。离别总是让人伤怀,其中场面最和乐的是送农家范子。范子质朴诙谐,一句“你们想我,就去看我嘛,老叟给你们做焦脆粟米饼吃”,就把离愁别绪驱散了。更让俞嬴等高兴的是他们劝动范子去燕国。
俞嬴笑道:“等我们回燕国,跟先生一起锄禾种菽。”
老叟笑话她:“别提种菽!上回你们帮我种菽,独独你种的出苗最少。”
俞嬴:“……”
老叟及众人都笑了。
俞嬴也只好笑道:“届时先生的书也差不多完成了。俞嬴看了书,懂了其中道理,也就会种了。”
范子笑道:“好,我们在燕国等着你们。”
邹子、范子、陶子等都是赶在岁日前离开的,还有一些贤者士人因为冬日路不好走,拟等天气转暖再行。泮宫怕是一时很难再有这两年的热闹了。
孟敬先生和他手下墨者们却未走,不过他们本来也不是因为齐侯招贤纳士来临淄的。孟敬先生常在这里,是因为临淄繁华,有不少墨者在此为匠做工,这么多的墨者需要有人统领。
因这场大灾,因诸贤的离开,这个岁末,相对去年要简单得多,俞嬴只应酬诸位使节就好——齐侯的岁末大宴庄重固然还是很庄重,席面却颇为简素,很合今年有灾情的气氛。诸临淄权贵闻弦歌而知雅意,节庆宴席都少了,能不办的就不办了,办也没往年那么奢华热闹,故而去齐国权贵之家赴宴的事,俞嬴也省了。
这其中,于岁末酒宴,省得最彻底的是齐相田向,据说什么宴也没办。上卿田原死了,他是临淄最有权势的人物。见他如此,诸权贵也纷纷把后面的宴席去掉了。
齐宫岁末大宴上见了一回,其后俞嬴便未再见他。
岁日那天,燕质子府却收到了田向送的节礼。还是王渔送来的,一车醓醢。
俞嬴、令翊和公孙启正在屋里玩六博,输了就在脸上点个红点儿。俞嬴平日不怎么傅粉涂朱,东西却是有的,这会子便拿来做惩罚之用。她照旧输多赢少,额头上自戳了一堆红点。公孙启看一眼其师,便想笑。令翊也又嫌弃又无奈地笑,笑完了,却偷偷给俞嬴些提示。奈何这位先生头硬得很,不撞南墙不回头,结果自然是头上又多一个点子。
王渔便是这时候来的。俞嬴来不及洗脸,便带着一脑门子红点见他。
王渔一怔。
俞嬴笑道:“有多少点子,就是俞嬴输了多少局六博。”
王渔笑起来。
王渔先致新岁之辞,再说醓醢的事:“今年敝邑事多,敝主不能设宴招待远来贵客们了,便让渔给诸位使节送些小食,请莫要嫌弃。”
既说是主国相邦送外国使者的节礼,自然不好推却,俞嬴笑着致谢,也按邦交之仪将一些燕国土物让王渔带回去作为还礼。
王渔走后,俞嬴让人把那些醓醢收拾了。
公孙启摇摇头,拍拍令翊的袖子:“今晚有蒸的嫩羊肉,不蘸醓醢真的不好吃。将军明日再淡食吧?”
令翊抬手摁他的头——这一年间,启的个子又长了不少。
王渔回去与田向回禀已经将醓醢送到,也说了回礼的事。
田向点头:“她做什么呢?”
王渔顿一下,看着独坐书案后带着一身冷清气的田向:“上大夫额头上戳了许多朱红的点子,说是在玩六博。”
田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与王渔道了辛苦。
王渔告退。
王渔走后,又过了片刻,田向哼笑:“玩六博……”
和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快,转眼便是二月。燕国有人来质子府报讯,燕侯病重。
第84章 又生新变故
其实燕侯病重已经有几个月了,只是因去岁齐国受灾,与列国借粮,燕国按太子太傅俞嬴之计,未给齐国确定的回音,也就不好如前年一样让人给公孙启、俞嬴、令翊送冬衣来,燕国这些大事小情,俞嬴等也就所知不详。后来临淄饥民暴动之事,也是俞嬴传讯回武阳,没想到时隔两三个月,再收到燕国消息竟然是燕侯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