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传讯来临淄的地步,燕侯之病便是真的回天乏术了。燕侯为君几十年,一生胆小懦弱、碌碌无为,若他薨逝,太子友继君位,燕国或许能有新气象。但对公孙启而言,燕侯是其亲祖父,是很疼爱自己的长辈。听说燕侯病重,公孙启当场便落下泪来。
俞嬴和令翊担忧的则是有人“伐丧”。如今诸国征伐没什么道义可讲,伐丧是常事,前年齐国伐鲁便是例子。最可能趁着燕侯之薨侵燕的,也是齐国——这大约也是太子友特意让人传讯过来的原因。
俞嬴的院子中,俞嬴和令翊一起散步。
令翊问她:“之前赵国夺取的平舒、河间、平河几城又让齐国抢了回去,齐师又能像从前那样没什么障碍便到达燕境了。先生以为,这次齐人会趁机伐燕吗?”
俞嬴沉吟:“应该还不至于。一则是齐国刚遭了灾,赈济灾民之后,还能有多少粮草可供大军征伐燕国?
“燕国也不是鲁国。君上年老体衰,太子监国佐政不是一年两年了,别的公子都还安分,便是君上真的山陵崩,燕国朝内也出不了乱子,况且燕国国土广大,兵车万乘,比鲁国难打得多。”
俞嬴没说的是,田原这个热衷征伐的上卿死了,如今朝中最有权势的是田向。田向自然不是对攻城略地没心思的谦谦君子,但他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齐国国内还没从连年征伐和灾荒中缓过劲儿来,他应该不会想这时候去攻伐燕国。
但话又说回来,俞嬴叹口气:“齐侯暴戾好战,会不会不管不顾硬要伐燕,也是说不准的事。”
令翊道:“齐国即便今年不动,明年、后年……总有一日会伐燕。只要燕国一日贫弱,便一日受人欺负。”
俞嬴微笑:“我等着将军当大将军、把入侵的齐国人揍得满地找牙那天。”
两人同时笑起来,刚才的沉重消散。
令翊轻声道:“届时先把齐相揍得满地找牙……”
俞嬴本该全当没听见的,但看见令翊两分抱怨、三分委屈、醋意浓重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嘴欠道:“齐相自持身份,应该不会亲自带兵征伐。”
令翊斜睨俞嬴:“先生这是心疼他?”
俞嬴立刻转了话音:“我是说,长羽你若想揍他,趁着这会儿在临淄,赶紧动手。”
令翊笑起来,嘟囔:“先生的嘴,根本不能信。”
说完了这些轻浮话,俞嬴便有些后悔,但看令翊笑,她又有些开心。
因燕侯病重,为防不测,俞嬴提前定了几条归燕之路,设人手马匹车辆于沿途接应,另外,她还想,自己或许需要去见一个人。
不几日,又是三月上巳。
春日生发,野外能吃的东西多起来,受灾各地都还在赈济粮食,上面又下发春耕种子,饥民们纷纷返乡。临淄几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繁华中。
齐侯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不痛快的事。
去年卜官卜算着,合该今岁上巳请贤者士人从旧泮宫移到新泮宫去。新泮宫里挂着自己请大贤题写的匾额,院子里有记叙招贤之事的勒石,群贤毕至稷下,聚众讲学,辩难论道,自己也去听一听,褒扬一番,亲赐下些东西,再送出些大夫、上大夫之位……是何等盛世盛景。
然而如今有名望的贤者十去其七八,听说在泮宫听讲的士人也少了,这哪里还“盛”得起来?都是因为那场民乱……
齐侯又怕亲去泮宫,万一某个脾气拧的贤者士人当面问起粮仓的事,自己下不来台,也便不去了。
这样的大事,齐侯不去,便是相邦去。
稷下学宫中,田向先重申了齐侯招贤纳士的谕令,又说于家于国,德行之功,教化之力,说显贤表德,君主所重;举善而教,众贤所能,1再说群贤诸子可畅所欲言、不治而论,最后委婉表达了厚禄相筹之意。
随后田向听了尚留在临淄的闵子的阴阳五行之说,又与闵子等被学宫学官引领着去了藏书馆。
馆中书简有俞嬴勘校过的,也有送到她那里还未来得及勘校的,并有后来田向令人又从各国搜集来的。勘校典籍是正事,俞嬴未曾因避讳与田向的往来而不做,田向也不会因为要多见俞嬴两面,便真的把这件事都交给她一人。
便如从前两人在学宫中商议的,田向与齐侯提议,在学宫学官外增设校书之职,由贤者引领着勘校这些书典。于这种事,齐侯没有不同意的。但俞嬴却不愿像当初田向说的,当这个引领的“贤者”,田向没有再强求。
田向拿起一册俞嬴勘校过的书简,看着上面她修补的燕人书,思绪有点飘远。一个侍从过来,在其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田向微微皱眉。
俞嬴也得到消息,魏国借道于赵,伐中山。
前年赵国伐中山,魏国扯赵国后腿,趁机占了黄城、屯氏。今年,以赵侯的性子,竟然肯借道于魏,让魏国伐自己胸腹之处的中山?
此时与当年魏文侯借道伐中山不同。彼时三晋之间虽有龃龉,但还有同根同源的情意在,文侯也更让人信服,魏赵之间要和睦得多。当时赵国或许存着点消耗魏国的意思,又觉得与魏之间“自己人好商量”,魏国不与中山接壤,打下中山,最后也是便宜了赵国,故而那时候的赵借道给魏不奇怪。
当今魏侯继位以来,三晋分崩离析,恨不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对赵人来说,或许让中山占着那块地方比让强魏占着还要好一些,毕竟中山只想苟活,没想吞并赵国……
俞嬴送出许多财货,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人——公子午。
趁着夜色,俞嬴被放进公子午的府第,公子午在庭院中迎接她。
公子午微笑道:“想不到尊使会来看午。”
俞嬴笑道:“俞嬴却是早就想来拜望公子了。”
公子午一笑,请俞嬴入内。
两人分宾主坐下。公子午道:“虽不知尊使为何而来,但午还是要告知尊使,午是齐国公子,不会做对不起齐国的事。”
俞嬴笑道:“俞嬴自然知道公子不会做有损齐国之事,俞嬴也不是那等会教唆他人损人利己的。”
公子午一笑,显是对俞嬴这种策士的说辞不以为然。
“俞嬴谋划的一直是利人利己之道。”俞嬴正色道。
见她如此,公子午也郑重了神色:“愿闻其详。”
“公子以为,公子与当今齐侯,谁更适合为君?”俞嬴头一句便锋芒毕露。
公子午看着俞嬴,不说话。
“听说当年先君很是青睐公子,不止一次说‘午类我’。先君还说当今齐侯暴躁不文,难成大事。在先君心里,谁更适合为君,一目了然。令兄能继位,不过是一则占长,一则得先上卿喜欢,而上卿又得先君信重——公子离着君位,曾经只差这么一点。”俞嬴拿拇指和食指比量个寸许的距离。
公子午咬着牙抿着嘴,依旧不说话。
“便如先君所言,当今齐侯‘暴躁不文,难成大事’,其继位以来,年年征伐,四面树敌,不恤黎庶,以致民心散乱,这次灾荒,更因其处置不当,使得多少黎民流离失所、毁家丧命。这样的人执掌齐国,对齐国真的好吗?”俞嬴看着公子午问。
“公子顾念兄弟之情和个人名节,只安坐家中读书,却也要为齐国、为黎庶想想。”俞嬴仿若不知道公子午是为什么被软禁一般地劝道。
公子午问俞嬴:“尊使又想得到什么?”
俞嬴实话实话:“魏伐中山,赵魏只怕难免一战。以当今齐侯的脾性,怕是前脚赵魏打起来,后脚齐国便会伐燕。俞嬴不过是求燕国安稳罢了。公子想,当下齐国真的适合征伐吗?”
沉默片刻,公子午道:“尊使让午想一想。”
第85章 送走公孙启
俞嬴走出公子午府第的小门,一辆不起眼的安车从暗影中驶出,停在她面前。俞嬴上车,车子快速离开了。
因要掩人耳目,不方便带许多侍从,驾车的是令翊。
他们刚进质子府的大门,公孙启便快步迎出来:“老师!将军!”
看见俞嬴微笑的脸,公孙启松一口气。先是祖父病重,接着魏国伐中山,老师和将军言行虽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公孙启却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俞嬴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问:“怎么?怕我让监守公子午的人抓了扭送到齐侯面前?”
公孙启点头,道:“那个公子午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初谋划着要害咱们的于射,不就是他的人吗?想来公子午也并不想跟咱们燕国亲睦相处,启怕他伤害老师。”
来到厅堂坐下,俞嬴道:“大家以利相交,只要此时有共同之利,便能一起谋划做事,心里亲睦不亲睦没那么重要。”
公孙启问:“那公子午答应了?”
“他会应的。把肉放在狗鼻子前面,它岂有不吃之理?”
老师的比方总是这么既俗且精,哪怕公孙启心里并不轻松,也还是笑了,令翊也是一笑。
公孙启又绕回亲睦不亲睦的事:“公子午并不想与咱们燕国亲睦,他又似乎比当今齐侯更心机深沉,那他上位后,会不会更难以对付?”
俞嬴点头:“公孙所虑甚是。公孙可以这样想,你处于市井之中,一个是不在乎名声、被群殴了爬起来还是不依不饶满心都是欺负你、抢你东西的傻大个儿,一个是也想欺负你、抢你东西,但是怕被揍、能权衡利弊的聪明人,你选谁当邻居?”
公孙启想了想,点头:“启明白了,还是选聪明人好一些。”
俞嬴道:“这聪明人得位不正,烂摊子也得收拾几年。咱们不能总指望邻居弱,得自己强,趁着这几年也拾掇拾掇自己才好。”
公孙启再点头。
***
如俞嬴预见的,魏军前面与中山打得如火如荼,后面被赵人断了粮道,同时,赵人又夺回了屯氏,并试图再夺黄城。
公子午通过上回放俞嬴进入的禁军小统领田辞给她送信,约她相见。
俞嬴再次来到公子午的府第。
这次两人少了很多虚飘话。公子午道:“午固然有意谋大事,但午既无肱股之臣相助,又无精锐之师相协,如之奈何?还请先生教午。”
俞嬴笑:“公子怎么能说无肱股之臣呢?相邦不就是肱股之臣吗?”
公子午皱眉:“先生的意思是……”
“相邦是齐国肱股之臣,等公子为齐君后,他便是公子的肱股之臣。”
公子午微微睁大眼睛,他明白了俞嬴的意思。
俞嬴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贵国相邦这人虽不算十足的君子,但君子的毛病却是十足,公子应付他没什么难的。”
公子午头一回见人这般光明正大地无耻,也是头一回听人用这种调侃轻亵的口吻说相邦田向……
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在家中闭门读书,公子午都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田克劫持这位燕太子太傅的事,于射田克袭燕质子府的事,上卿在宴上提两国联姻的事……他都尽知。看着俞嬴的笑脸,公子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俞嬴道:“至于‘精锐之师’,也不难。难的是快,是出其不意,听说齐侯身边的甲卫长田忽有万夫不敌之勇……”
***
俞嬴在做各种准备,最让她为难的是公孙启。可巧便是这时候,从燕国下都武阳传来消息——燕侯薨。
燕侯薨,与燕有交往的诸国国君会派大夫携赙赠之礼去燕吊丧,燕使一行在临淄人缘不错,故而诸侯馆各质子质女使节也都来燕馆慰唁。再次绝交、谁也不理谁的魏使魏溪和赵使柏辛帮着在府里张罗。
支撑着见完来慰唁的诸使节,公孙启便“病”了。
鲁国质子路遇越国使节时摇头叹息:“公孙哀毁而疾,是个孝顺孩子,年岁又小……”
越国使节点头,跟着叹息。
而此时应该卧病在床的公孙启却在马车上,装扮得像个商人家的孩子,与也是商贾打扮的犀兄弟相称,带着一众侍从,押着几车布匹,出了临淄,一路疾行,过高宛,直奔麦丘。等过了麦丘,再往西走一程,过了河水,便入赵境了。因恐有变,他们没有直接向北,而是转道赵国再回燕国。这是俞嬴安排的路径之一,路上有人接应。
公孙启坐在车上,皱着眉头问犀:“老师和将军会不会有危险?”
犀道:“以先生的智谋、将军的勇武,临淄没谁能害得了他们。公孙就放心吧。”
公孙启又道:“等咱们入了赵境,便在那里等等老师和将军。”
看着已经算是少年的公孙启,听着他坚定的话,犀行礼称诺。
公孙启看看临淄的方向,又北顾燕国,小小少年长叹一口气。
临淄燕质子府中,令翊和俞嬴绕着院子散步。行到后院处,俞嬴看一眼马棚子,也轻叹一口气。
令翊自然知道她看的是什么,在马棚子后面的后墙跟儿有一个多半人高的洞子,墙那边是一小片林子。怕走前门让人看见,启就是从这后墙走的。
启当时说:“老师,我能翻墙。”
其师却道:“我儒家子弟,怎么能翻墙呢?也太不稳重了。还是从这里钻过去更好。”
启只得听其师的话,从这个狗洞子钻了出去。
上回田克夜袭的时候,俞嬴在墙上射箭,下来时扭了脚,瘸了好些日子。其侍女说,当时“先生手心儿里都是冷汗”。当时令翊便觉得奇怪,先生胆子大得能装天,出得什么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