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伤而已。”皓微低头,先生刚才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去吧,裹好了来见我,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忙。”俞嬴道。
皓再次行礼,看着俞嬴向军将们走去。她的肩背依旧挺直,这样大步而去,好像刚才需要借力才能站起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诸城军将听说令翊受伤失踪,都要派己部的人去寻。俞嬴止住他们:“已经派了柳城守军去寻令将军了。”
俞嬴作为太傅,作为这场对东胡之战的指挥者,安排战后事宜:“东胡大首领死,东胡人散沙一样回撤,再扎回马枪的可能不大。打了几日,柳城乡野聚落中人也该躲的躲,该藏的藏了。要提防的是东胡人去各邻城作乱,抢一票再走。我已经派斥候去各城报讯,诸将军、都尉也当尽快回防。”
诸军将神色一凛,都行礼称诺。
“诸位回防的路上也要小心,莫要中了东胡人埋伏,也要防着他们夜袭。”
诸军将再次行礼答应着。
俞嬴让他们把伤者留在柳城,因他们是急行而来,有的所带粮草不足,再为其补充上粮草,诸军将很快便带领己部离开了柳城。
俞嬴再安排完柳城内外的事情,已经临近傍晚,令敏和鹰还没有带着去寻令翊的人回来。俞嬴的心里好像塞满了这燕北的冰雪,又冷又沉——如果找到,早就回来了。
天黑透了,才听侍从报令敏和鹰回来。
俞嬴“霍”地站起,快步迎出去。
令敏手里拿着一个半覆着冰雪的东西。
俞嬴接过来,抚去上面的雪,是自己在齐国买的那个箭箙,兕皮藤底,已经很是破旧了,到处是修补过的痕迹,前阵子他还把藤底又重新编过。
“将军的马死了,离着发现箭囊的地方不远。”鹰嘶哑着嗓子道,“外面看不清了,我们取了火把再回去接着找。将军受了伤,可受不了这个冷法儿。必须尽快找到他。我再带辆车,将军受了伤肯定是骑不了马了……”
在俞嬴这里的几个柳城军将纷纷道:“我们也出去寻将军。”
虽令敏和鹰都说他们能行,俞嬴还是把他们换了下来,又道:“大家轮流,兵卒也要换。令将军也不希望你们为了寻他冻坏累坏。”
又寻了三日,俞嬴把所有人都撤了回来。
令敏含泪看着俞嬴。
鹰哭求:“先生,再让我们去找找将军吧。我们走的地方还不够大,找得也不够细致……”
皓及别的军将也红着眼圈等俞嬴说话。
“这样的天气,一个受伤的人卧在雪地里扛一天都很难,后面两日已是我们痴心妄想……不要执迷不悟了。都休息休息,该做什么做什么吧。”俞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形容比前几日憔悴许多,但她的神情依旧镇定。
众人都低头垂泪——大家何尝不知,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军将们行礼退下,没人看到俞嬴泪流满面。
俞嬴替令翊守柳城,等着新的守城主将到来。空闲的时候,她帮着归置令翊的东西。如果来守城的是令朔之子、令翊的长兄令慎那还好,如果是旁的军将,即便令翊生前与之再亲睦,他的东西也不合适再放在这里。
想到“生前”两个字,俞嬴便心中一恸。他那么爱热闹的人,独自一个,躺在冰天雪地中……
因始终没找到令翊的尸身,也有军将说,“将军会不会被过往的牧人救了”——打着仗,哪有什么过往的牧人?他的意思是,令翊会不会被东胡人俘虏了。那军将或许不知道,东胡人有风俗,会把仇敌的头颅做成酒器。
那场景,俞嬴不敢想,也不愿想。
令翊的衣服不少,有的华丽,有的郑重,当然大多数都是简单结实便于骑射的上衣下裳,铠甲有好几套,上面有各种各样深深浅浅的痕迹,还有不同的头冠皮胄。
他确实有一小箱子的带钩,有铜的、竹木的、兽骨的,有镶金嵌玉的,有花草游鱼这样常见的,也有诡异粗犷的怪兽形状的……俞嬴眼前是他抱着肩,玩世不恭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他还笑问:“先生觉得好看吗?”
他是真臭美啊……
他作为武将,屋子里的书显得过于多,除了俞嬴给带来的两箱子,本来就还有不少。除了跟排兵布阵有关的,也有诸子的书,有歌诗。
令敏看她收拾这些,轻声道:“从前他不怎么爱看这些,从齐国回来才喜欢的。或许是受太傅熏陶的缘故。”
俞嬴再次眼圈一红,手抚过那些书,仔细卷好,捆扎上,放进书箱。
第116章 令翊的下落
代西库部落
看见躺在粮草车上半盖着苫毡的令翊,首领乌戈舍大惊,拔出剑来便上前,却被其幼子苏莫勒沙拦住。
乌戈舍低声怒骂:“你是吃了草原上的毒草变疯魔了吗?他杀了草原上那么多人!你竟然救他!还把他活着带回部落来!”
苏莫勒沙搂住其父的腰:“父亲,我俘获了他,他是我的虏奴了!”
“你的虏奴!要是让别的部落的人知道怎么办?”
“大家各过各的日子,怎么会知道?再说,当初跟匈奴打仗,大首领俘了多少人,都归了他们勒夫部落。他们能,为什么我不能弄个燕人虏奴!”
乌戈舍把苏莫勒沙扔出去,怒气冲冲地举起剑——
“首领要是觉得把我做成酒器比活着的我更有用,就尽管砍吧。”说话人很是虚弱,面色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脸上却带着点儿不在乎的笑意。
乌戈舍的动作一顿。
苏莫勒沙爬起来,挡在其父身前:“父亲!他就是我的虏奴!我从前弄匹狼来你都答应,弄个虏奴怎么了?”
“杀了我,你们部落损失可就大了。”车上的人咳嗽一声,大概是震动了伤口,他的面色更苍白了两分。
乌戈舍举着剑越发犹豫,面前的人虽然如今弱得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是守柳城的令翊,是让多少部落首领听见就皱眉,宁可绕远也不愿对上的人。错西鲁和集木布两个勇士都死在他手里。
“对!父亲,不能杀他!他以后就是我养的虎,是我们部落的虎。” 苏莫勒沙抱着其父的身子不撒手,接着道。
乌戈舍放下剑。他的大儿子密达鲁和二儿子固特走了过来,看见一个受伤的燕人都吃了一惊。密达鲁还没说话,先咳嗽起来,比刚才令翊咳嗽得厉害多了。
前年常利叶歌部落侵占水草,密达鲁带人与他争斗。密达鲁被常利叶歌捅了一剑,躺了几个月,后来剑伤虽然好了,身子却虚了很多,落下了病根子,一到秋冬就咳嗽不止。
乌戈舍看看病弱的长子,看看老实的次子,拉开依旧箍着自己腰的苏莫勒沙:“行了,先看他能不能活吧。”
吩咐人把车马卸了,让部落里的人都各自回去——这回白忙活一趟,还有死伤,乌戈舍瞪一眼那辆粮草车,走回帐篷。
苏莫勒沙让人把令翊抬到奴仆们的帐篷,还让人喊部落里的巫者来给看看,又警告奴仆们:“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都小心看着点!”
随即他便跟两个兄长说这是谁,说自己是怎么救下他,又为什么救他。
听说这个躺着的人竟然是柳城守将,那个令翊,密达鲁和固特更是吃惊。
“……那么多人追杀他,他中了好几箭。马载着他往前跑,后面又有燕人来追,勒夫部落的莫谷勒那些人跟燕人骑兵对战。各部落的人都乱了,急急慌慌地往回跑。他从马上跌下来滚到雪堆里。我看没人注意,趁机把他捡了,扔到粮草车上,拿草苫盖住,弄了回来。一路上连父亲都不知道。”
密达鲁训斥幼弟:“你也太胆大了!万一让人看见呢?你以为他是你玩的蛇虫还是狼崽子?他是燕将!”
“不用你管!他以后就是我的虏奴了。下回常利叶歌再来,我带着他上,让常利叶歌有来无回!” 苏莫勒沙恶狠狠地道。
听他说“常利叶歌” ,密达鲁训斥的话便卡在了嘴里。
苏莫勒沙又道:“父亲也是熊王的后代,却因为带着鹰部的人就让人这样欺负。我不服!”
密达鲁叹气:“行了,你别老想着惹事儿了。折腾了这么些天,歇歇去吧。”
固特也说:“都去歇一歇,今天打了两头野羊,一会儿烤羊肉吃。”
令翊躺在破旧的草垫子上,再次昏睡了过去。巫者摇着铃在他身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几个奴仆在旁看着。
巫者念完,掏出一包药:“包扎的时候敷在伤口上。最好再给他蒙上牛皮,放点牛血让他每天喝几口。十日里不死,就是能活了。”
奴仆们不喜欢燕人,但因眼前这个是苏莫勒沙的“东西”,苏莫勒沙交代要“小心看着点”,只好听吩咐照顾他。说是照顾,却不像对自己人那样小心,手底下没什么轻重,硬撕下满是血痂的布,粗手粗脚地给他重新包扎。
令翊被疼醒了。他皱着眉头,回想刚才梦中人、梦中事,梦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先生——她哭得很伤心,满脸泪,眼睛红通通的,还流鼻涕,像个小孩子。
梦里的令翊看她那哭得那狼狈样子,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刺刺地疼,既欣喜于她心里有自己,又觉得还是没有得好,那样她就不用这么伤心了。正想伸手给她擦眼泪鼻涕呢,让人给“撕”醒了。
醒了后,只余下了满腔心疼。先生惯常口是心非,表面洒脱,其实很是拘泥,总怕亏欠了谁,她要是像她表面那样倒是好了。
令翊又抱怨这几个裹伤像宰牛杀羊的奴仆——我还没给她擦擦眼泪鼻涕呢。哪怕是在梦里,再摸到她的脸,也是好的。
***
令翊的长兄令慎接管柳城,俞嬴接着巡视燕北,绕个圈子回平野。
巡视途中,俞嬴看到一群奇怪的鹿。这些鹿短角大耳圆眼睛,看见大队的车马,尾巴瞬时炸开一片白毛,撒开四蹄跑起来,可跑不多远就停下,回头好奇地看。
随行有侍从要射它们,俞嬴忙止住。
俞嬴微笑一下,问鹰等:“这鹿像不像你们将军?”
鹰等却红了眼圈:“先生……”
又过了些天,俞嬴回到平野。距离上次离开没有几个月,上将军的头发却明显地白了,人也瘦削了很多,精神却还撑得住。
俞嬴把令翊的遗物交给他,除了那个箭箙。令旷道谢。
两个都是公私分明又内敛的人。令旷说起东胡大首领之死的影响,说起如何加强燕北防守,俞嬴也说起扩建燕北诸城、坚壁清野之策,说到燕北农牧,鼓励垦荒,推广新式农具和耕作技能,说到建立燕国自己的武卒,特别是一支能对抗东胡的骑兵。
两人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说到了令翊。
令旷摸着俞嬴交给他的一把匕首上的“翊”字,轻声说起令翊名字的由来,他的眼泪滴落到匕首上——铁血刚正的上将军此时也只是一个父亲。
“……那鸟非鹰非雁,长羽利爪,双翅展开有丈长,在天上飞,能遮云蔽日一般,故而为他取名为‘翊’……”
俞嬴眼前则是自己笑话他“身大头圆”时他故作气恼的样子。
第117章 将军在草原
俞嬴离开平野,经令支,过蓟都,天气越来越和暖。田野间,没有了公田私田之分,没有了井田边界,阡陌成片,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农人或拿锄夷或牵黄牛辛勤劳作,妇人孩子携篮提罐往田中送饭,颇有些欣欣向荣的样子。
三月,俞嬴回到武阳。
她不在朝中,诸般事宜其实是有些不太顺畅的。老相邦虽支持革新,但年纪大了,精神力气有限;朝中旧人许多还在观望,做事不是那么上心用力;之前俞嬴拔举的新人都是才上手,尚难委以重任;皮策主管的还是相地,况且他脾气刚硬孤僻,于平衡之道上有些欠缺……俞嬴不在,头头绪绪格外多。不少事都是燕侯亲力亲为。
俞嬴回来,燕侯松一口气。
说到令翊之逝,燕侯红着眼圈道:“长羽上回来辞别,还与寡人约好要一起去猎鹿,想不到……”
太子启已经是个少年,不愿再像个孩子那样在别人面前哭——哪怕这个“别人”是父亲和亲近的老师,但这次仍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前阵子,寡人不适,不免思虑以后。寡人还想,日后我们这些,老的老,去的去,那时候启有太傅,有长羽,有这些年轻的文臣武将,咱们燕国就还能走下去,走得好!哪想到……”
听说燕侯病了,俞嬴问他如今是否已经大安。
燕侯道:“都好了。不过是天冷,着了风寒。”
看着燕侯鬓边微微的白发和清臞的面容,俞嬴请他保重身体。
燕侯点头,也嘱咐俞嬴:“太傅也要顾惜自己,莫要操劳过甚,寡人看太傅这回是瘦多了……”
俞嬴让人将自己写好的关于燕北防务、农牧等事宜的上书搬上来呈给燕侯,并先总地约略说了一遍,燕侯不时点头,也与她说朝中事,启偶尔插言。俞嬴欣慰地发现,启又有长进了。
听说俞嬴回来了,相邦燕杵赶进宫里来。行了礼,叙过寒暖,哀伤感叹令翊之事,接着君臣几人又议起朝政。
俞嬴拜别燕侯和相邦出来时,已经晚霞满天。
启在身后追她:“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