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婉乖巧地应了声“诶”,随她一起踏进竹篁馆。
金虎跟在后面,他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梳着油亮亮的二分头,挺着肚子负着手,好奇的朝四周张望。
馆内张挂着各式各样的刺绣,不少客人驻足观赏。
看上去虽然热闹,可四周未免太安静了些。歙
也许是因为地处城郊的缘故。
他这么想着,仍然一脸警惕。
毕竟明天就是他和约翰正式签订合同的日子,那傅家的小子又是个厉害角色,这半年来想方设法阻挠他们合作,这种紧要关头他不得不谨慎。
若非夫人要求,他根本不会在这样无聊的展览上露面。
他示意身后荷枪实弹的警卫们跟紧些。
雅间宽敞,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暗紫色竹席。
雕花红木大圆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屋顶垂落复古吊灯,圆形花窗遥遥对着半山腰的香积寺,一轮月高挂山头,孤零零的。歙
沈绣婉热情地招待他们落座,面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天真笑容:“今夜请陈姨一家过来,不仅是为了观展,还想斗胆向金先生引荐一位客人。”
金虎问道:“不知是谁?”
沈绣婉侧过身子,对身后的屏风甜甜唤道:“金城。”
金虎的脸色骤然一变。
屏风被缓缓推开。
出现在屏风后的年轻男人,身着量体而裁的军政衙门制服,慵懒地坐在一张沉甸甸的红木官帽椅上,长腿闲适分开,手肘撑着扶手,看起来矜贵又松弛。
他直视金虎,镜片上的寒芒褪去,狭眸深邃而讥讽。歙
他弯起薄唇:“想见金司令一面,可真难。”
第二十四章 婉姐姐不是受你指使的奴隶
雅间里的气氛急转直下。彄
沈绣婉并未察觉,笑盈盈对金虎道:“听闻金城和您起了些冲突,您不肯见他。金城心里着急,所以才让我帮忙设下这个饭局,想请您和您家人吃个饭,赔个罪。金先生,还请您看在他是诚心与您和谈的份上,以前的事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吧?”
金虎整个人绷得很紧,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盯着傅金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防卫的架势,话却是对沈绣婉说的:“他是这样告诉你的?”
沈绣婉道:“是呀。”
金虎冷笑一声:“丫头,你的丈夫欺骗了你,整个燕京城里,还没有值得他傅金城请客赔罪的人物。”
沈绣婉茫然,也终于嗅到了一丝剑拔弩张的危险。
她担忧地望向傅金城。彄
傅金城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落座。
他看着金虎,温和地抬手作请:“金司令,你坐。我太太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这顿饭,我请你。”
金虎一张脸拉得很长,盯着傅金城看了良久,才沉默地重新落座。
陈蓉严厉地开口道:“阿婉,你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沈绣婉理亏在先,心底生出一股浓烈的愧疚。
她只得起身,亲自给陈蓉舀了一碗汤:“陈姨,我给您赔不是。”
陈蓉没接:“我哪敢劳驾三少奶奶?”彄
沈绣婉的手僵在半空中,继续递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最后还是金英柏接过那碗汤,打圆场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两家人坐下来吃顿饭而已。婉姐姐亲自盛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和沈绣婉相视一笑。
一个是满脸稚气的大学生,一个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同样的天真单纯,全然不明白今夜赴的究竟是什么宴。
傅金城的目光落在金英柏的脸上,又转向沈绣婉。
半晌,他眸低划过一抹讥笑,漫不经心地取出一根香烟点燃。彄
雅座里的复古吊灯本就昏暗,男人抽着烟,随着烟雾缭绕弥漫,饭桌上的氛围愈发晦暗深沉,渐渐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可傅金城就像置身事外,身处这样诡异凝重的氛围,仍旧从容淡薄。
他深深吸了几口烟,吩咐沈绣婉:“去把烟灰缸拿来。”
沈绣婉应了声,起身去酒柜里拿烟灰缸。
金英柏看着傅金城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又看着沈绣婉把烟灰缸端走,忍不住愠怒:“傅次长,婉姐姐不是受你指使的奴隶!”
“婉姐姐……你叫的真亲热。”傅金城握住沈绣婉的手,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笑容里藏着一丝阴鸷,“我和她是夫妻,她愿意照顾我。婉婉,你说,是不是?”
沈绣婉脸红如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她盘着头发,因此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彄
金英柏涨红了脸,心情复杂地握紧拳头。
对于傅金城和沈绣婉这对夫妻,他是有所耳闻的。
圈子里都说傅三爷是奉家族之命迎娶三少奶奶的,可他瞧不起她,三年不曾与她圆房不说,连应酬交际,都是公然带别的女人赴宴。
而那位从不出来交际的三少奶奶,待傅三爷一往情深,不仅对他言听计从,从不干涉他在外面玩女人,而且还十分死心塌地,哪怕整日被妯娌们欺负,也死活不肯离开傅公馆。
金英柏唾弃这种守旧懦弱的女人,却万万没想到,传言中的那位三少奶奶,就是他的婉姐姐!
他注视沈绣婉,期待她能反抗傅金城。
但是没有。彄
哪怕明知被他利用了,她也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失去灵魂的陶瓷娃娃。
他失望:“婉姐姐!”
沈绣婉不知如何面对他。
她低着头,甚至不敢和金英柏、陈姨对视。
她和金城的婚姻原本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现在,她似乎拥有了重新融入金城世界的机会。
“离婚”这样可怕的词她闻所未闻。
她绝不能和金城离婚,否则她爸妈会在家乡抬不起头,何况妈妈常常告诫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想,她听金城的话总是没错的。彄
今夜,她先帮助金城和金司令和谈,明日再携带礼物,去向陈姨和金英柏登门道歉。
她这么盘算着,听见金虎呵斥:“英柏,你闭嘴!”
金英柏不甘心地撇了撇嘴。
金虎又厉声道:“傅金城,如果你今夜请我过来,仍然是为了铁路的事,那么你可以死心了。合同已经拟定,明天就会正式签署动工,军政衙门里超过一半的官员,都支持这项计划。修铁路是好事,世界上每一个先进的国家,其交通都是非常便利发达的——”
“金司令。”
傅金城打断他的话。
金虎眉头之间的皱纹锁成了一个川字:“怎么?!”彄
傅金城向后靠在椅背上,薄唇噙着笑:“你先吃菜。”
他越是云淡风轻,金虎越是能嗅到危险的气息。
人人都以为傅金城是靠着傅家荫庇,才能年纪轻轻就坐上次长的位置,可他是领教过这个年轻人的手段的,他知道他是凭本事爬上来的。
与傅金城待的越久,金虎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他果断起身:“既然没有要紧的事,那我先走了。”
陈蓉和金英柏跟着起身,还未来得及离开座位,傅金城将一把手枪摁在了圆桌上。
下一秒,金虎带来的警卫们纷纷朝傅金城举枪。彄
夜风透窗而来,悬挂在头顶上方的复古吊灯似乎摇摇欲坠。
一时之间,整座雅间剑拔弩张,落针可闻。
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有人血溅当场。
沈绣婉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浑身轻颤,紧张到无法呼吸,只敢缓缓转动脑袋,不敢置信地看向傅金城。
她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t金城,你不是说,咱们两家人是要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和谈饭的吗?现在怎么,怎么……”
她惶恐地看了眼桌上的那把手枪。彄
傅金城没搭理她。
即使被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也仍然从容不迫:“金司令,修建铁路,确实是我们要做的事,但我仍然是那句话,这件事,不能让洋人插手。”
第二十五章 我从未对沈绣婉动过心
金虎嗤笑:“到底是少爷出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不知道,如果咱们自己修铁路,要花多少大洋?!但假使把这项工程交给约翰,那么他将为咱们省下一大笔钱!等这条铁路修建完成,咱们同样能拿到分红!到时候,咱们只需要坐在衙门里数钱就好!天上掉馅儿饼的事,你竟然拒绝?!”讧
傅金城的脸隐在昏暗里。
金虎冷哼一声,轻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修路这种事,就算咱们不答应,将来也总会有别人答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总要有人赚钱,凭什么赚钱的不能是咱们?!”
“别人我管不着,”傅金城沉声开口,“只要我还活着,洋人就别想插手我们的基础交通。更别想借着修路的借口,将手伸进内陆疆域!”
金虎闻言,脖颈青筋暴起。
他猛地拔出手枪,恶狠狠抵在傅金城的脑袋上。
沈绣婉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金城!”
傅金城巍然不动。讧
金虎双眼发红,歇斯底里:“傅金城,你别以为你老子是傅允,我就不敢动你!衙门里对你不满的大有人在,大家都赞成这项合作,他妈的就你清高,就你不肯!”
傅金城拂开他的手枪:“金司令,你坐下,咱们慢慢谈。”
金虎死死盯着他。
他那样年轻,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风度翩翩。
可这样的绅士风度无法遮掩他过于锋利的气息,那身制服底下藏着绷紧的肌肉,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令金虎嗅到了一丝藏不住的杀意。
明明是他的顶头上司,明明带了这么多荷枪实弹的护卫,可金虎仍旧情不自禁地害怕起来。
他盯着傅金城,话却是对陈蓉和金英柏说的:“你和英柏去车里,把我带的那坛好酒抱上来。”讧
陈蓉脸色煞白,明白这是丈夫叫自己和儿子先走。
她呼吸急促,担忧地望向沈绣婉。
金英柏也终于意识到危险,焦急道:“婉姐姐,那酒……那酒实在是太沉了,你和我们一起去搬!”
沈绣婉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步田地,更不明白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她声音打颤:“金,金城……”
傅金城瞥了眼金英柏,唇角微扬:“婉婉怎么不吃菜,是不喜欢这里的菜式吗?”
“没……没有……”讧
“那你吃菜呀。”
陈蓉眼见这对夫妻如此,不顾金英柏的不情愿,强势把他拉走了。
母子俩离开之后,金虎脑海中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强撑着的情绪也彻底崩溃。
他握枪的手剧烈颤抖:“傅金城,我警告你,我们和约翰的合作已经是板上钉钉,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傅金城端起面前的酒盏,啜饮了一口。
他的语气充满惋惜:“金司令如此坚持的话,恐怕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风格来处理这件事——”
金虎眉头紧锁,一步一步往后退:“你想干什么?!”讧
傅金城手中的酒盏砰然落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下一瞬,无数藏在暗室的护卫涌了出来,他们个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傅金城身后,与金虎等人形成对峙之势。
金虎愤怒地吐了口唾沫:“妈的,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有备而——”
傅金城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枪,毫不犹豫地朝他扣动扳机——
随着第一声枪响,整座竹篁馆尖叫声此起彼伏!
混战之中,不知是谁打碎了悬挂的吊灯,巨大的吊灯砸落在地,昂贵的白水晶摔裂成无数碎片,沈绣婉惊恐地跪坐在碎片里,捂着脑袋发出尖叫。
有人倒在了沈绣婉的面前。讧
她勉强睁开眼望去,借着清亮亮的月光,她看见一个年轻的警卫眉心一个血窟窿,也许死了,也许还没死,面容狰狞扭曲,浑身轻微抽搐,正朝她抬起指尖,似乎是在乞求她救他。
她浑身一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沈绣婉再次醒来的时候,整座竹篁馆静悄悄的。
雅间没有点灯,山间月色透窗而来,月光模糊地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满地狼藉,桌椅碎裂,几具尸体惨死在血泊中,窗玻璃和墙壁遍布弹孔,空气里还残留着火药味儿。
“金城……”
沈绣婉泪流满面,白着小脸爬起来,踩着高跟鞋往外面跑。讧
她扶着墙匆匆下楼,却在楼梯上僵住。
楼下也是一片狼藉,挂在墙上的绣品溅满了污血,金城的亲卫正把一具又一具尸体堆放到一起。
她清楚地看见,陈蓉和金英柏的尸体也在其中。
她捂着嘴,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就在她崩溃之际,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冰冷漆黑的枪口紧紧抵住她的脑门。
是金虎。
他受了伤,但还没死。讧
他被傅金城的人逼到了楼梯口,本以为走投无路,谁知沈绣婉突然撞了上来!
此刻,他梳得溜光水滑的二分头蓬乱不堪,浑身都是血污,一边死死掐着沈绣婉,一边红着眼睛盯向傅金城。
他声音嘶哑而凶悍:“放我走!否则,我要你太太的命!”
沈绣婉被掐得脖颈生疼,连呼吸都不能,只能无力地捶打金虎的手臂。
她远远凝视傅金城,两行清泪潸然滚落。
竹篁馆一片寂静。
悬在头顶的几盏竹编吊灯缓慢摇曳,发出吱呀声响。讧
方副官低声劝道:“三爷,金虎已是穷途末路,要不咱们先撤?免得他伤了三少奶奶。”
傅金城不置可否。
他的亲卫悄无声息地让开一条路。
金虎一手掐着沈绣婉,一手举着枪,朝竹篁馆大门口走去。
沈绣婉和傅金城擦肩而过。
她抬起哭红的泪眼,男人侧脸矜贵清冷,薄唇弯起漫不经心的弧度,正垂着眼皮把玩手里的枪,并未看她一眼。
仿佛她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讧
一滴泪,顺着面颊滴落。
她想,哪怕他们只是长辈包办的婚姻,可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对她应当是存着些感情的。
他怎么可以利用她,怎么可以忽视她?
金虎穿过人群,狼狈如亡命之徒,一边退一边狞笑:“听说三爷最是怜香惜玉,身边有不少相好的,怎么轮到三少奶奶,你就变得薄情起来?瞧瞧,这美人都哭成了泪人儿,真是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