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金城面无表情,安静饮茶。
他在大上海的熟人不算多。
虞老算是其中一位。掀
他年少时,虞老刚留洋回国,被爷爷聘请到家里,教他和傅家的其他孩子启蒙读书,虞老素来严厉,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他一个。
直到后来他出国,才和虞老断了联系。
去年调任上海,得知虞老就住在这里,便又重新拜访走动起来。
因为听说白元璟今天要带沈绣婉去外滩挑戒指,他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躲到老师这里来。
没想到,居然又撞上了他们俩。
傅金城放下茶杯:“你们不是要去挑选钻戒?”
“虞老让我们从他收藏的钻石里面挑,所以就过来了。”白元璟微笑,“对了,你有感情问题想要请教虞老?我记得你这两年都在忙于公务,你什么时候又有喜欢的姑娘了?是最近才遇见的吗?”掀
春日的暖阳透过背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却是惨白的冷色调,他们分别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和修身的缎面袍衫,在挑高的中式客厅里形成对峙的暗色。
面对白元璟的问题,傅金城背光的脸情绪不明。
旋即,他与白元璟对视。
彼此皆都沉默不语,仿佛要将对方盯出一个窟窿。
这一刻,傅金城无比确认,白元璟早已洞悉他的心事。
他的拳头悄然收紧。
白元璟的城府多深啊。掀
他明知他爱上了沈绣婉,却还要当着他的面故意说出这种话。
这与剜心刺骨有何分别?
可是他偏偏无言以对。
他不能否认,却又不敢承认,胸口像是堵着t一团棉花,心底的火焰悄然燃烧,灼灼烈火似要彻底焚毁他的四肢百骸。
白元璟将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他望向正在陪嬢嬢们打麻将的沈绣婉,缓缓转动腕间佩戴的金丝檀木佛珠手串,温和道:“你瞧,她现在过得很好,比在燕京的时候开心多了。我记得在燕京的那些年,她脸上总是没什么笑容。”
“白元璟。”傅金城眼眸晦暗,“你不觉得你很卑鄙?”掀
“不觉得。”白元璟坦然,“我追求的是一位离婚的女人,我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和感情,我哪里卑鄙了?”
傅金城沉默。
“倒是你,”白元璟再次看向他,“自己亲手放弃的女人,就不要再回头找她了吧?还是你认为,再次让她陷入痛苦,就是你所谓的爱?”
第148章 她本该是他的太太
因为常年待在医院的缘故,白元璟的皮肤很白,身上是冷檀木香。拮
他推了推玳瑁边的眼镜,他的指节修长如玉,指甲修剪的非常干净整洁,他的眼型是典型的丹凤眼,脸部轮廓清冷矜贵,不笑时敛去三分温润,莫名有种慑人的威压感。
他很低调,不是喜欢呼风唤雨的那一类人物。
可即便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也从来不敢在他头上放肆。
他淡定的朝傅金城伸出手:“金城,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仍然希望我和婉婉的婚事,能够得到你的祝福。”
傅金城巍然不动。
半晌,他咬牙:“白元璟,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爱会让她陷入痛苦?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和她能顺利结婚?”
白元璟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拮
“你想要理由?”他倾身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就凭你婚内出轨,就凭你七年不曾为她过过一次生日,却为周词白一掷千金,包下整座燕京大饭店。”
傅金城眼睛猩红:“我可以改。”
“金城,”白元璟极其耐心,“你学了那么多年的数学和物理,却唯独没学过怎么爱一个人。一盆很美的花,长时间不去浇灌是会死的,人也一样。人是有感情、有尊严的,婉婉不可能在被你伤害那么多次以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爱你。她如今依旧肯把你当成朋友,那是她人品好,但凡她还有一点点自尊,她就绝不可能再回头爱你一次。”
傅金城纵横情场多年。
他有过很多女人,自以为感情经验已经非常丰富,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需要自己的情敌来教他怎么爱一个姑娘。
他的目光落在沈绣婉身上。
孔雀蓝旗袍衬得女人格外美貌温婉,像是在浸润在时光里的一幅油画,她鼻翼上的那粒朱砂小痣是他熟悉至极的模样,他曾见过她长夜里哭泣求饶的妩媚风情,也曾见过她小心翼翼告诉他她爱他的期冀卑微。拮
她本该是他的太太。
傅金城脸色沉寒,起身道:“我不会放弃的。”
白元璟微笑:“请便。”
虞老从厨房里出来,就看见傅金城黑着脸离开的背影。
他不解道:“小璟,金城这是怎么了?不留下来吃饭吗?”
白元璟:“说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急事等着他亲自处理。”
“他就是太忙的缘故,才会出现感情问题。”虞老摇摇头,“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这几十年里,陪在身边最久的就是知心伴侣。所以呀,咱们男人最亏待不得的,也是自己的伴侣。”拮
饭后,沈云雀在白元璟的陪伴下挑选了一枚钻石。
八十六面的切割工艺,阳光下看起来非常闪亮,是很漂亮的一枚粉钻,虞老在十年前从洛杉矶拍卖会上得来的。
白元璟把钻石交给上海滩的顶级珠宝匠人,才带着沈绣婉回到洋楼。
已经是黄昏,长辈们却还没有回家。
倒是白元语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读书。
见白元璟和沈绣婉回家,白元语连忙合上书站起身:“大哥,大嫂。”
白元璟:“爸妈人呢?”拮
“傅二哥、傅二嫂说难得来上海一趟,要去百乐门见识见识。二哥三哥给大家订了外滩西图澜娅西餐厅的包房,他们打算吃过晚餐再去百乐门,恐怕会玩到很晚。我临时肚子疼,就提前回来了。哦对了,是沈哥哥送我回来的。”
沈哥哥?
沈绣婉正好奇,就看见沈耀祖端着一杯热水从厨房出来,殷勤地送到白元语面前:“元语妹妹,他们说肚子疼要喝热水,你快多喝一点!”
白元语弯着眉眼接过水杯:“我肚子已经不疼了,谢谢沈哥哥!”
她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睫毛和外国的洋娃娃一样又长又翘,梳着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一袭米白色毛呢连衣裙衬得她非常乖巧漂亮。
沈绣婉心下已经明白三分。
可是沈耀祖和白元语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拮
次日清晨。
沈绣婉昨夜沉浸在刺绣的收尾工作里,直接就睡在了绣房。
她洗漱过后下楼,正巧撞见沈耀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外面进来。
她诧异:“你怎么起这么早?”
“姐,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时天天睡懒觉似的!”沈耀祖朝楼上望了一眼,“元语妹妹还没起床吧?我特意开姐夫的车去街上,给她买了刚出锅的生煎包、葱油饼、咸豆浆和粢饭团,嘿嘿!”
他梳着精致的大背头,身上穿着昨天夜里缠着白元璟要来的一套新西服和新皮鞋,说话时尽量挺直腰板,倒是少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
沈绣婉轻笑:“人家早起了,在后花园读书呢。”拮
“是吗?我去看看她!”
沈绣婉生怕她这弟弟对白元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回廊里,白元语捧着一本英文读物,正一板一眼地朗读。
沈绣婉听白元璟提起过,他这位妹妹虽然是姨娘生的,但被教养的很好,在女校的读书成绩一向名列前茅,对英文和日文很感兴趣也很有天赋,将来可能会往外交官的方向培养。
她目送沈耀祖提着东西上前。
因为距离太远,她没听清楚两人的对话,只看见沈耀祖很快就垂头丧气地原路返回了,手里的东西连拆都没拆。
路过沈绣婉身边,他没精打采:“姐……”拮
沈绣婉伸手拿过粢饭团:“给我吃这个吧。”
姐弟俩干脆坐到一张石桌旁吃起了早餐。
沈耀祖试探道:“姐,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觉得我和元语妹妹合适吗?虽然她现在才十六岁,还在学校读书,但我们可以先订婚啊!”
“你这话,可千万别拿到白家人面前说。”
“为什么?”
“我怕人家打你。”沈绣婉没好气,“元语妹妹明年是要留洋读书学本事的,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外交官。可你呢?你都二十岁了,每天还是游手好闲,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是父亲盼了很多年才盼到的儿子,他对你格外偏爱,舍不得你吃苦,这些年也一直都是我和雁雁在给你钱花。不是我说你,你也该自己学着赚钱了!”
沈耀祖不死心:“那我赚到钱,就能娶元语妹妹吗?”拮
“人家戴着的那只黄金珍珠手镯,都比你一屋子行头贵。”沈绣婉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妄想,“你拿什么娶她?”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了。
她蓦然想到了当年的云珠和顾令钧。
可细细一品,又觉得这两对不能相提并论。
顾令钧和她弟弟,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149章 情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的
沈耀祖无声地张了张嘴,又望向白元语。鄥
梨花开了,疏影横斜地遮挡在回廊里,少女专心致志声情并茂地读着洋文,声音很清脆动听,只是他一个词也听不懂。
沈耀祖忽然意识到,她这样的少女,和他在村镇里遇见的不一样。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像是垂下尾巴的狗:“姐,你说得对。”
沈绣婉没有多加安慰。
情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的。
她安静地吃完了粢饭团,就起身离开了花园。
她还要继续刺绣那幅《纺织女工图》,只在剩余的几天时间里,零零碎碎听说沈耀祖带着白元语逛了外滩,又一起坐了黄浦江上的游轮。鄥
等到白家人要返回燕京的时候,她看见沈耀祖很不舍的和白元语道别。
白元语仰着头,清澈的眼睛里并无多余的情丝,甜甜道:“沈哥哥,改日你来燕京玩,一定要来找我,我给你当向导!不过,也许我明年就要去日本留学了。”
沈耀祖紧忙道:“等你去了日本,我给你写信!”
他虽然这么说,可两人心知肚明,他们将来是很难保持通信的。
白元语乖巧地摆摆手,坐进了前往机场的汽车。
直到黑色汽车消失在视野中,沈耀祖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
沈绣婉见他满脸失落,关心道:“要不你留在上海多玩几天?”鄥
沈耀祖摇摇头:“姐,我玩够了,我打算参军。”
“参军?t”
沈绣婉心尖一颤。
面前的青年被保护得很好,这些年只知道吃喝玩乐,他没怎么见识过世间的阴暗,脸上还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单纯。
沈绣婉蹙眉:“可是你吃不了苦,你怎么能去参军呢?”
“一直待在家里挺没意思的,而且也没什么出息。”沈耀祖苦笑着揉了揉头发,“元语妹妹说,她要从日本学习很多很多东西,她将来要回国当翻译官,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我挺喜欢她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姐,我已经想好了,等回家以后我就告诉爸妈。我身体这么好,说不定还能当上飞行员!姐,也许我当了飞行员,元语妹妹就会喜欢我!”
沈绣婉不知道该说什么。鄥
现下时局这样紧张,说不定哪天会打仗。
在她的记忆里,也曾有个少年扬言要当飞行员。
他叫金英柏,是金城顶头上司的儿子。
他唤她婉姐姐,他在燕京大学读书,成绩很好,数学和物理都很厉害,拿过许多奖项,他在家里收藏了一架飞机模型,他每天都会和同窗们一起浏览报纸上的启事,他想参军入伍,他立志当一位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
可他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金英柏和沈耀祖的脸,在这一瞬间悄然重合。
沈绣婉想,当飞行员那样危险,父亲和孙姨娘一定不会允许沈耀祖做这件事的。鄥
沈仲云的心思全然不在沈耀祖身上。
临别之际,他笑得眼角褶子都舒展开了:“这个姓白的医生真是不错,知道我今天要走,还特意从酒窖里面给我拿了两瓶外国酒,我都打听过了,光一瓶就得要两千块大洋呢!”
沈绣婉敷衍了两句,就要去和母亲说话。
沈仲云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我跟你说,你可千万要好好服侍白医生,别再像上回那样,又被人休了!上回你被休回家,你爹我的老脸都要被丢尽了,现在好容易找回一点脸面,你可别再给我搞砸了!”
沈绣婉抿了抿唇瓣。
她想告诉父亲,她不是被金城休了,她只是和金城离婚了。
然而对上父亲严肃固执的表情,她又懒得进行解释。鄥
反正无论她怎么解释,父亲都不会听的。
白元璟站在不远处,把沈绣婉无奈的神情尽收眼底。
想是她父亲又在为难她。
他上前,温和地牵起沈绣婉的手:“伯父,我会好好照顾婉婉的。”
沈仲云咳嗽了一声,瞄了眼这栋带有花园的洋楼,忍不住又老神在在道:“眼瞅着我是要回老家了,但总觉得还有些话没说完。”
沈绣婉眉梢一挑,猜到他肯定没憋好话。
她正要打岔,白元璟按住她的手,仍是温和的表情:“伯父,您请说。”鄥
“咳!”沈仲云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拉过沈耀祖,“我们沈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婉婉也就这么一个弟弟,平时疼的眼珠子似的!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想娶婉婉,就得给她弟弟在上海买一栋洋楼,再配一辆汽车!我要求不高,跟你现在这个档次一样,就可以了!”
沈绣婉瞳孔骤缩。
她不敢置信:“什么?!爸爸,你疯了吗?!”
白元璟始终微笑,正要说话,沈耀祖突然跳了起来。
他嚷嚷:“我不要!这些年大姐二姐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再问姐夫要别墅汽车,我成什么了我?!我不要!我明天就参军去!”
沈仲云和何碧青都惊呆了。
参军?!鄥
他们简直不知道,沈耀祖是怎么冒出这个想法的!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沈仲云尴尬地瞟了眼白元璟。
他又伸手去抓沈耀祖,可是沈耀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他跺了跺脚,只得扭动着微胖的身子去追:“耀祖、耀祖啊!爹都是为了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