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彩耳朵嗡嗡作响,房东后面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
和李岩结婚后,他们搬出了“同居时期”的公寓,重新租了一套大平层,美其名曰“婚房”。
商圈包围,豪华装修,四房两厅,大落地窗。
月租两万八,关好彩一签就签了三年,把整个房子变成她的“vlog场景”。
离婚后,李岩仍每周都会过来一次,两人按提前排好的脚本,把两人该拍的明广暗广一口气解决。
李岩没少冷嘲热讽,说这哪是房子啊,这是“横店分店”。
虽然关好彩没有公开说过她的住址,但当代网友人均“福尔摩斯”,凭着建筑外墙、落地窗朝向、小区绿化、电梯内饰就能推断出你住的是什么小区、住的是哪一栋、楼层大约多少。
关好彩时不时在外探店或逛街的时候也会遇到观众粉丝,大家面对她时的那些友好和亲切,让她一度心存侥幸,觉得即便透露了些许隐私亦无大碍。
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模糊,分不出远近,以为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离你离得很近很近。
“假夫妻”的事被曝光后,关好彩一直躲在家里。
这年头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儿的真没法当网红,铺天盖地的谩骂羞辱关好彩还勉强能扛住,但当她的个人资料和住处地址被网友放上网时,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恐惧。
有网友和她住在一个小区,有网友是她常去的超市的收银员,有网友知道她每周周一周三会去健身、周五会去游泳,有网友知道她的车牌号码,有网友是她的高中校友大学学妹、记得她……
她的“家”成了别人打卡获取流量的方式。
不过几小时,就有人以《和骗子姐住同一个小区是什么三生修来的缘分啊》为标题发了小红书,一个晚上过千赞,有养号人嗅到味儿了跑过来,只是对着小区大门哐哐一顿拍,都能被大数据推到首页。
她用小号点了举报,指对方透露隐私,可人家往照片上贴几个贴纸、文案写得隐晦一些、名字用拼音缩写代替,就能卷土重来。
那些窥探密密麻麻,好似吸在她身上的藤壶,关好彩怎么甩都甩不掉。
最让她心惊胆战的,是“塌房”的第三天中午,有人摁她家楼下的门铃。
关好彩没有直接开门,因为监控屏幕里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着黄色的外卖外套,戴全包式的摩托头盔。
可关好彩没有叫外卖。
门铃自动挂断后,那人又按了一次房号,关好彩憋着气,心蹦得快失序,根本想不起来要求助物业保安,等到第二次门铃挂断后,对方转身离开,她才蓦地瘫坐在地。
虽然那人的眼耳口鼻都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不知为何,关好彩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肆无忌惮的,不怀好意的,毛骨悚然的。
她连打电话给物业都顾不上了,直接订了晚上的机票,飞回广州。
……
“……关小姐?哎哟,关小姐,你别装听不到啊!”
关好彩回神,答道:“嗯,我听到了,包裹麻烦让物业拍照保留证据,清洁费我会额外支付。主要是最近我家人身体不大好,我得留在这边陪陪她,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但是红姨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不是啊,关小姐,我的意思你没明白啦。”房东打断她,叹了口气,“我不租你啦,我要收回来。”
关好彩一愣:“收回?但我跟你的合约还有两年啊。”
去年这套房子的合同到期,房东涨价,她也没有异议,同样一签签了三年。
“我知道,所以我会补偿给你的啦,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小家败气的房东,也会给你时间找地方搬的,毕竟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阿姨和你是有感情的嘛。
“所以你也体谅体谅阿姨,最近你的事搞得沸沸扬扬的,估计一年半载都不会消停,要是之后哪天突然出点什么事,我这房子就惨啦……”
最后一句话在关好彩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明白了。
她不敢相信,高声质问:“不是吧红姨,你是觉得我会在你的房子里自杀吗?!”
“我可没这么说啊!”房东干笑两声,“但这类社会新闻最近可不少哦,被网友网暴,有多少人都承受不住压力,就那个了嘛。”
关好彩再三保证她心理状态好得很,可房东收回房子的意愿很强烈,两人越辩声音越大,最后关好彩退了一步,说给她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挂电话后,关好彩缓了缓呼吸,突然闷声道:“偷听了那么久,听够了吧?”
第18章 咎由自取
关好彩知道郝韵一直呆在楼梯那一侧。
郝韵被拆穿倒也不恼,慢慢走出阴影,双臂抱在身前:“我是想去厕所,怕打扰你打电话,才一直没过来。”
她上下打量了关好彩一个来回,问:“原来你vlog里的那套房子不是买的啊?”
关好彩斜眼,直接承认:“对啊,我就是虚荣又虚假的骗子姐,老公是假的,家是假的,生活是假的,唯一真的就是我脸上身上都没动过刀子填过假体。”
郝韵太清楚她破罐破摔的模样,笑了笑说:“好歹是你亲妹,你整没整容我还是知道的。刚我接电话的时候,你房东跟我说了个大概,说有人给你寄整蛊包裹?”
“岂止整蛊?估计是哪个阴暗小人趁机找渠道发泄吧。”
关好彩想想那画面都觉得离谱,双臂叠在胸前,把信息同步“分享”给家妹,“说是有人给我寄了排泄物。”
郝韵怔住。
她早上去了图书馆,但一直静不下心看书刷题,反而是刷了一上午关好彩的评论区。
她知道关好彩身上一堆毛病,可罪不至死,有些网友说的话实在太难听,普通的人身攻击已经算“和蔼”,多的是让关好彩像张学友那张梗图表情包一样,或者叫关好彩直接去死一死,别挡住地球转。
郝韵以为大家只是网上发泄发泄,没料到真有人做出这么恶劣的事……
她蹙眉问道:“对方是怎么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的?”
“能知道我收件信息的人可太多了,每天都有PR寄商品过来……可能是哪个商务看不惯我太多年,终于找到踩我一脚的机会了。”
关好彩自嘲,“老实说,收到恶作剧包裹也不是第一次了,比这种事恐怖的事情可多着呢。”
郝韵忽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因为遇上什么事,才临时回来广州的?”
“……没有,就是想换个环境。”
“少骗人。”
“你别管大人的事。”关好彩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眉毛微挑,“别说我了,你也有许多事瞒着家里人吧?”
郝韵不解:“什么?”
“你在准备考雅思对吧?想出去?澳洲还是美国?”关好彩停顿片刻,佯装恍然大悟,“还是说你想去新加坡找她啊?”
她们的母亲黄昭君,已经跟着第三任丈夫,在新加坡定居许多年了。
郝韵眉心皱得更厉害:“我是想出去,去哪还没定。”
关好彩又问:“外婆知道你打算出去吗?”
郝韵抿唇不答。
关好彩明白了:“你还没跟外婆说,那你回头出去的费用谁给你?”
郝韵干巴巴道:“……反正我不会跟你拿。”
“你要我还不一定能给你呢,接下来估计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收入,说不定还得被品牌索偿,得留点钱傍身。”
关好彩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说出口的每个字都相当严肃,“外婆的收入有多少你是知道的,悭悭埋埋*的钱这些年都花在我们身上了,出国留学这么一大笔费用,你真跟外婆拿,她肯定会给你,可那都是她的‘棺材本’了。”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郝韵冲着关好彩喊:“你放一万个心吧,我也不会跟外婆要的!我会拿奖学金,我会自己打工!”
“那就好。”关好彩轻笑一声,“反正你爸和黄女士都好疼你的,实在没钱,你找他们谈谈心就行啦。”
她说完这句,空气里安静了一会儿。
“关好彩,‘你自己过得不痛快、非得拉着别人陪你不痛快’的毛病是不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郝韵站在半黑的客厅里,沉着脸,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昨天在酒店,你说我知道你行衰运是不是很开心……怎么可能?我又不像你,没心没肝,我看到那些人网暴你,我也会觉得难受,是不是很可笑?”
关好彩哑然。
郝韵往前走了两步,在昏暗中瞪着家姐的一双眼,毫不掩饰心里的排斥和厌烦:“你从小就讨厌我,我知道,你从来都觉得是我爸抢走了黄女士,害你‘没’了‘家’。但我不欠你的,我爸也不欠你的。
“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尤其讨厌看你的视频、你的动态,因为里头的你好假,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
“今时今日你被全网网暴,被人喊‘骗子姐’,关好彩,都是你咎由自取。”
*
格鲁吉亚到广州没有直飞航班,需从乌鲁木齐转,周秉周四已回国内,隔天从乌鲁木齐回来。
晚机航班叠加上延误,向天庥在到达大厅等候区等得直接打起盹,到近十二点才接到周秉。
“宵夜!我需要吃宵夜!”周秉像饿了几百年的流浪汉,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喊大叫,“去吃咸骨粥还是去打个鸡煲?羊肉煲或牛杂煲也不错!”
向天庥觉得丢脸,走离他几步远:“你是饿了多久啊?”
“上山之前吃的还马马虎虎,在山里三天,吃了几顿意粉泡面和牛肉罐头,出山了再看到那些奶酪烤饼和炖菜实在没胃口。”
周秉这次是重装徒步,在山里扎了两晚帐篷,出山才进村。
他是典型的广府胃,重口味和“白人饭”偶尔吃吃可以,但很快他就会渴望吃些清淡的食物:“下次还得爬国内的山,我要带你家的竹升面和云吞上去,再开一罐豆豉鲮鱼,哇噻,肯定迷死同行的hiker。”
向天庥笑骂:“痴线,你能不能有点志气?好歹带你家的焗三头鲍上山啊,加上泡面,谁看到能不流口水?”
周秉的家里是开粤菜酒楼的——是年年都上大众点评“必吃榜”的龙津饭店,最早的那家老店以平靓正打开了名声,分店陆陆续续地开,如今遍布羊城各区。
常有客人开玩笑地喊向天庥是太子爷,其实周秉这种才算太子爷。
周秉比向天庥大三岁,几年前向天庥去雨崩走虫草线时,遇到了挂在崖边蔫巴巴发出求助的周秉——他个徒步萌新胆大包天,独自一人勇闯雨崩,不慎跌了一跤,差点儿滑下山崖,还好有块石头挡住了他,但腿脚受伤,一时半会站不起身。
向天庥当即放弃了继续前行,救起周秉,并帮助他下撤,自那之后两人相识,周秉更总是戏称向天庥是他的救命恩人。
所以如今“平安结”的经费来源,有一大半来自周秉,他还会去跟老爹及各位叔父拉赞助。
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事,这样菩萨才会保佑——经历过生死的周秉如今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向天庥的吉普停在停车场,周秉站在车前,有些嫌弃:“不是,大佬,你这车是多久没洗过了啊?看上去比我的背包还要脏啊。”
“天气预报说下个礼拜有雨,到时候冲一冲就好啦。”向天庥把后备箱打开,发现被周末要做活动的物料堆了半满,他关上后备箱门,对周秉说,“你放后排座吧,后面没位置了。”
后排座也堆放了东西,周秉放包时瞄了一眼:“周末有什么活动?”
“在永庆坊的周末集市摆摊。”
“平安结”是完全民间性质的义工队伍,由社会各界人士志愿组成,队伍里目前登记的义工有六百多位,但固定成员不到三分之一,分布在羊城不同区。
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加上年尾了,许多人公事私事繁忙,近期的活动基本是人手不够的状态。
永庆坊周末集市的负责人与向天庥认识,向天庥便同他要了个摊位,打算这周周末给“平安结”做做宣传,招揽一下新成员,希望能有更多善心人翁可以加入他们,也可以给家里有“老友记”的人解答一些老年康养的问题。
周秉上车:“其实你们应该多发展线上推广,把平日送温暖搞活动的过程记录下来,在各个社交媒体都发发嘛。”
“义工人手都不够,哪来的‘摄影师’?而且现在平台太多了,这个平台流行图文模式,那个平台流行视频模式,这个得竖屏,那个得横屏,五花八门……没有专门负责运营账号的人,就像一盘散沙,捏不到一块,流量少得可怜。”
向天庥启动了车子,“再说了,公益不好做得那么高调,活动发得太频繁,显得功利,我也不喜欢那样。”
两人聊了会儿“平安结”的事,上高速后,周秉又情不自禁地聊起在卡兹别克那三天两夜的事。
“……我们下山后遇到一对七十岁的hiker,阿婆阿伯潇洒得不行,已经几乎玩遍全世界了。”周秉感叹,“我也想四海为家,走到哪,就把营扎到哪。”
向天庥笑:“你努努力,把‘龙津’的品牌搞上市了,之后想去哪座山就去哪座山,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哎,每次都是下山的时候哼哼唧唧,说半年都不想爬山了,可才刚回来,就已经在开始准备下一个目的地。”
周秉侧眸,懒懒散散地敲了敲车门,“你怎么说啊?下次要一起去吗?大家都说好久没见你了。”
向天庥沉默,车里一时只剩音响里的男歌手唱着歌:“…But as if to knock me down,Reality came around*…”
明明是温暖抒情的歌曲,却唱尽心中无尽落寞。
半晌,向天庥开口:“我现在没那资格去做任何有风险的事了。”
他得代替他大哥,把“向记”和“平安结”顾得妥妥当当,陪着父亲老去,陪着向子瑜长大。
周秉清楚他的家事,也是无可奈何:“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被困在店里。”
向天庥很快回答:“哪儿来的困啊?你都不知我有多开心。”
周秉撇嘴:“对对对,你最好是。”
向天庥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19章 生块叉烧
最终两人去吃潮汕砂锅粥。
吃一半时,向天庥手机来了个电话,竟是黄德才黄伯。
他心里一咯噔,赶紧接起。
黄伯声音有些虚弱,说他睡一半起来想上厕所,结果刚下床就摔了一跤,整条腰都是麻的,起不来身。
“庥仔啊,我、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但我给我儿子打了电话,他没接……”
向天庥从黄伯的哽咽中听出了他的恐惧和脆弱,立刻回答:“黄伯,你别紧张,电话也别挂断,我现在就过来,大概十多分钟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