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秋没等儿子说完:“不行!滑雪那么危险,有意外怎么办?”
“我了解过这个课程,挺安全的,”向天庥还想争取一下,“子瑜之前就一直想学滑雪,我也会旁边看着他,不让他受伤的。”
子瑜也努着嘴请求:“阿爷,我想滑雪——”
“不行,我不允许你去!”
向秋似是忘了身处的场合,声音越来越大。
他瞪向儿子,下达了指令,“还有向天庥,你也不准去!什么滑雪、冲浪、攀岩……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再做的!”
子瑜被爷爷吓得身子一抖,倒退了两步,一时没拿紧竹签,一块钵仔糕跌到地上。
啪嗒!
店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墙上的电视机还发出声音,有客人嘴里还含着面不敢往下咽。
向天庥很快反应过来,压住满腔酸楚先安抚父亲:“阿爸你别气,是我考虑不周,我不带子瑜去滑雪了,你放心。”
林爱卿也过来打圆场:“对对对,子瑜还那么小,还是带他去长隆看看大笨象和马骝比较适合!”
向秋说话有些喘,狐疑道:“真的不带他去了?”
“对。”向天庥转移话题,“下午店里交给我吧,你和子瑜一起回家休息。”
向秋的态度很快缓和了许多:“你今天不还得忙义工的事?”
“不用了,还剩几家而已,下午交给其他成员就行。”
向天庥决定待会儿就给孙琳打个电话,拜托他们每人帮忙多走访一家。
向秋长吁一口气:“行吧,还有一份猪手面没出餐,我做完再走。”
其实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问题,在店里呆得越久,他就越容易想起那短命的大儿子和儿媳。
等向秋回了厨房,店里才重新有了动静。
林爱卿捡起那块沾了尘的钵仔糕,小声安慰满脸惋惜的小男孩:“掉到地上就不能吃了,晚点儿卿姨再买一块给你,子瑜不要不开心……”
向子瑜当然不开心,但对许多事他只是一知半解,连表达自己的想法都困难。
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嚼完剩下的半块钵仔糕,丢了竹签,抓起ipad跑出店门口,蹲在路边玩游戏。
“卿姨,麻烦你帮忙看着我爸。”
向天庥交代一句,也走出店门,在小男孩面前蹲下。
他软下声音哄道:“我现在去重新买一块钵仔糕给你好不好?还是两块?”
子瑜半张小脸藏在膝盖后,闷声道:“不要,我要滑雪……”
他一边说,一边操纵屏幕里的游戏小人飞跃雪山。
向天庥挠了挠头,有些无奈。
这孩子去年看了冬奥会,又看了向天华以前滑雪的视频,一直嚷着要学单板。
向天庥原本以为父亲的情况有好转了,或许可以尝试带子瑜出去走走,不料父亲的反应依然这么大。
但他也不想扫侄子的兴,低声对子瑜说:“子瑜让细叔再安排一下,等之后时间合适了,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子瑜抬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明显有水光:“真的?但阿爷不让我去啊。”
“细叔会努力说服阿爷的。”向天庥心疼,又揉一把小孩的脑袋,“但你要答应我,不能生阿爷的气,说到底阿爷只是担心你的安全,知道吗?”
“明白!”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子瑜举起右手,尾指冲小叔勾了勾,“你不能骗我哦。”
向天庥抬指与他相钩,许下承诺:“没问题。”
店里,有一桌客人趁着两位老板都不在,窸窸窣窣地细声聊八卦。
“大老板还是走不出来啊……”
“废话,这事落到你头上你也走不出来。先是老婆病逝,再是两个后生走了,哎……”
“真是凄凉,那时候大老板一头黑发,精气神也好,出了那事,像是要应了那句‘白头人送黑头人’,活生生一夜白头啊。”
“无办法,一走走两个,打击太大了嘛……”
林爱卿拿湿纸巾擦干净地上的黏糊,也忍不住谈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第16章 荔枝湾涌
关好彩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圈。
先走去永庆坊,正好赶上周末文创集市,广场很是热闹,人头济济,许多年轻人在不同摊位和店铺前牌照打卡。
其中不乏有不同类型的自媒体博主正在拍摄,揸手机的,揸vlog相机的,揸大疆pocket的,不同的器材,无数个镜头,最终剪辑出来的视频会用相似的关键词组成标题、出现在各大视频平台里。
关好彩一路走得战战兢兢,她不想被拍进哪位博主的视频中,压低帽子,拉高口罩,避开镜头,沿涌而行。
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荔枝湾涌曾经被誉为“小秦淮”,亦曾经沦落为遭众人嗤之以鼻的“臭涌”。
关好彩出生的时候,身下这条明涌由于治理不善,臭气熏天,被掩埋在路下成了暗渠,她只从外婆和其他老街坊的口中听说过以前涌边的光景。
荔枝湾涌的改造工程,是在亚运会的前一年开始的,而揭盖复涌,是2010年10月17日,礼拜日。
关好彩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自然有原因。
那一天早上,关好彩与外婆一大早就到涌边等复涌仪式,红狮翻腾,锣鼓齐响,在不停歇的鞭炮声和喝彩声中,百年龙舟缓缓游入河涌。
外婆那时仍有一头乌发,她和其他街坊一样,对着龙舟兴奋挥手,嘴里重复念叨着“十八年了”“足足十八年了”。
关好彩其实没有那么钟意这种拥挤和热闹,但看着外婆那么开心,她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们饮过午茶才回家,在士多门口竟见到她那位喜爱“追求真爱与自由”的母亲黄昭君,和那年四岁的郝韵。
黄女士要么不出现,一出现指定有事。
果不其然,她说她跟郝韵的父亲半年前离婚了,如今她要跟随新一任男友出国,暂时无法带上郝韵,想麻烦老母照顾一下小孙女。
外婆和她大吵了一架,两人又哭又叫,自然不欢而散。
但郝韵还是被留下来了。
临走时,黄女士说等她在国外的生活稳定下来了,就会把郝韵带走,关好彩躲在外婆的房间里,但黄女士的话仍像无孔不入的针,毫不留情地扎进她心里。
关好彩觉得匪夷所思。
黄女士为什么不说带走她?
黄女士是不是忘记了,她也是她的女儿?
……
如今荔枝湾涌算得上十分成功的重建改造案例,重拾岭南水乡的面貌,成为城市名片之一,弯弯小桥静卧河涌之上,下有花顶画舫慢游,上有汉服靓女摇扇,古色古香,靓人靓景,关好彩却无心欣赏。
顺着水路,她一直走到荔湾湖公园。
今日阳光正好,公园里的人也不少,有游客,有街坊,粤剧大戏台正对着的老树下已有人早早霸位,多是老年人,自带点心同暖茶,不急不躁,坐等下午的好戏开锣。
——这里有民间粤剧艺术团日日过来“做大戏”,下午两点至五点,免费,风雨无阻。
李静芬一周会休息那么一两个下午,来这里听三小时的粤剧,听到兴起时,她还会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关好彩记得外婆说过,等她退休了,要去艺术团报名,要登台唱大戏。
她不知外婆是认真的,还是只是说着玩玩玩。
湖边的大榕树下也有人驻足,一对中年夫妻在那儿做直播,丈夫弹吉他,妻子唱歌,邓丽君的,梅艳芳的,叶倩文的……两人配合默契,悠扬歌声吸引了不少群众围观,但两人身旁没放打赏二维码,看来只靠直播赚钱。
他们的音响很大声,就算耳机开了降噪模式也盖不住,关好彩索性停了音乐,在湖边的小亭里找了个位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听歌发呆。
呆了不知多久,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她早餐吃了不少啊,怎么那么快就饿了?
手摸进衣袋,摸到向天庥塞进来的那盒牛奶。
关好彩没拿出来,她有轻微的乳糖不耐受。
小时候不知道这毛病,只知道自己喝牛奶容易胀肚子,排气也多许多,慢慢的就不怎么喜欢喝牛奶。
另一个衣袋里,装的是外婆给的那堆散纸。
她拿出来,一张张捋平整了,再按照金额叠好,重新塞进衣袋里。
关好彩起身走回家。
公园出口有不少小贩,卖气球、卖花、卖泡泡棒、卖钵仔糕……还有“益力多姐姐”。
阿姨身穿格仔风衣,头戴遮阳帽,站在红色电动车前,从后座的天蓝色保温箱里拿出一排益力多,装袋后递给客人。
关好彩有些意外,她好多年没见过“益力多姐姐”了。
她也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阿姨是不是以前总在她校门口出现的那位“益力多姐姐”了。
阿姨看见她,热情招呼:“靓女,喝不喝益力多啊?”
关好彩默了片刻,走上前,跟阿姨买了两排益力多。
阿姨多送了她一瓶,笑着说“多谢靓女”。
牛奶她不爱喝,乳酸菌饮料倒是喜欢,喝了也不会像牛奶那样让她不停放屁打嗝。
她跟阿姨讨了根吸管,当场喝起来。
酸酸甜甜,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所以,无论世界如何变化,还是有些东西是一直没有改变的。
她走回家,士多里有客人买烟,外婆站在柜台后招待。
关好彩在门外低头站了会儿,等客人离开,她才走进店里。
李静芬核对了一下微信里的收款明细,撩起眼帘:“回来了?”
“嗯,这些零钱还你。”关好彩把整理好的纸币放到玻璃柜上,解释了一下周老太那件事,问,“向天庥有转账给你吗?”
李静芬拿过零钱,放回下方的月饼盒里:“有,早就转了,也给我解释了。”
关好彩摸进另一个衣袋,把那盒牛奶也给了外婆:“周老太给的,你喝吧。”
李静芬瞥一眼孙女拎着的塑料袋:“想喝益力多的话就来店里拿嘛,店里也有的。”
“刚好在公园门口见到一位‘益力多姐姐’。”
“公园?你去了荔湾湖?”
“嗯。”
“天气好,就多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子。”
“嗯……”
这就是两婆孙平日交流沟通的状况,聊着聊着就会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多说几句说不定要闹矛盾,那就干脆少说少错。
李静芬依然还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关好彩,想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想问她工作是不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想问她够不够钱花……
李静芬还想问她,她想跟李岩父母通个电话,可不可以。
虽然李静芬跟李岩父母很难沟通——在语言方面。
她几乎说不了普通话,听是能听,李岩父母也让她讲她的广东话就行,他们同样能听懂,只是不会说。
许多话语溢到喉咙口,就快往外冒时,李静芬听见关好彩说:“我见公园戏台前面开始摆凳子了……你下午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静芬怔愣,关好彩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帮你顾士多。”
……好彩啊!阿婆要去睇戏!你帮阿婆顾下士多好不好?……
……诶,又要去?你一去就去两个钟,我得在士多呆上两个钟……
……哎呀,阿婆一个礼拜才休息这么一个下午,你就帮帮忙嘛……
……好啦好啦,看店可以,不过下个月的零用钱你要多给我一点……
……哇,你趁火打劫……
李静芬其实记不得这段话具体发生在哪一年了,记不得是关好彩读小学、还是读初中的时候。
可能都有。
她甚至能记得关好彩说这段话时的语气和音调,清脆干净,带着稚气,像块映着阳光的透明玻璃。
许是逐渐西斜的阳光有些扎眼,李静芬别过脸,嘟嘟囔囔:“不用啦,你的事情一日没解决,我哪有心情去看大戏……没什么事做就上楼多睡一阵,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缺什么就跟外婆讲一下……”
第17章 横店分店
尽管关好彩不愿承认“这间老屋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这件事,但身体和头脑都很诚实,一沾床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她躺床上恍惚了会儿,心想她的手机明明在飞行模式,怎么还会有电话铃声?
后来才反应过来,响的是二楼的座机。
她没起身。
会打家里电话,多数是找李静芬的。
迷迷糊糊过了一阵,电话铃声没了,关好彩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前段时间她实在失眠了太长时间,如今能睡就想抓紧时间睡。
指不定过几天又失眠了呢?
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扯离半梦半醒的状态。
郝韵在门外喊:“关好彩!是你的电话!你上海的房东找你!”
关好彩一瞬间清醒,鲤鱼打挺坐起,大喊:“你跟她说我不在家!”
郝韵没回话,敲门声也停了。
关好彩一下懂了,对着门哀嚎了一声:“你是不是已经跟她说我在家了?”
“……你又没交代我不能说出去,我哪知道啊。”郝韵清了清喉咙,继续说,“而且你那房东说,你再不接她电话的话,她要报警的。”
关好彩挠了几下后脑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跳下床。
出门时她不忘甩郝韵一个眼刀,觉得这位“好妹妹”实在没眼力见。
而郝韵自然也没好气,一扭头往旁边自己的房间走。
关好彩下楼,座机话筒倒扣搁在桌上,她叹了口气,走过去接起:“喂……”
“哎哟哎哟!天啊,关小姐?是关小姐吧?”对方掐着夸张的声线惊呼,“我以为你失踪了,差点要报警咧!”
关好彩嗓子很干,咽了口水才应:“嗯,红姨……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
“你的手机我怎么打都打不通,就只好打去问你‘老公’啦,小李给了我几个电话,嘿,没想到我试了第一个就打通了!”
关好彩在心里把李岩砍了好多刀,耐着性子问:“你找我做什么呢?”
“关小姐啊,昨天物业通知我的,说有写你电话的快递送到小区了,但你迟迟没来拿。”红姨的话语明显充满怨气,“放了好几天,那包裹越来越臭,你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
关好彩打了个冷颤:“什、什么?”
“是污里头啊!”红姨一激动就讲方言,想起关好彩不是本地人,又“翻译”了一遍,“是屎!大便!耙耙!用个饭盒装着!关小姐啊,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人这样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