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彩不敢相信,这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她睁圆眼:“不是,你怎么又扯回那件事啊?”
“不好意思,我会记一辈子。”
向天庥脱口而出。
这些天关好彩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过去的记忆裹挟着他。
像一间墙壁长满壁癌的屋子,直接往上患处抹油漆遮盖,而没把底下长了霉菌的粉刷层全部刮除的话,壁癌便会不断复发。
那些回忆也是如此,不刮去最底层的那根源,就会越想忘记,越难忘记。
没遇到关好彩的时候,他是那个不再恐惧和人交谈的向天庥,但一遇到关好彩,他就变回了那个一紧张就黐脷根*的两百斤小胖子。
有种前功尽弃的无可奈何。
向天庥想,或许有的事是需要一个结果,他才能完完全全打开那个结。
所以在关好彩用开玩笑地口吻问出“初恋真有那么难忘吗”的时候,向天庥坦坦荡荡地回她:“当然难忘,我一直记得那些事。”
这下轮到关好彩怔愣住,嘴巴开开合合,半晌只憋出一句:“哦……这样啊。”
红灯转绿,向天庥没再看她,踩下油门。
车里空气安静下来,两人皆沉默。
过了一会儿:
“我放点歌吧——”
“向天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你先说——”
“你说——”
又是异口同声。
“好,我先说。”关好彩这次抢在他前面,深呼吸一个来回后,说,“向天庥,我跟你道歉。”
“……因为什么事道歉?”
“我小时候性格不好……”
“你现在性格就好?”
关好彩冒火:“你能不能别打岔?!”
向天庥没忍住,笑了一声:“行行行,你说,你说。”
气氛缓和了些许,关好彩觉得有点儿热,伸手把空调扇叶往回拨了拨。
“我小时候性格不好,拒绝你的时候说了些难听的话。”她没有看向天庥,而是望向窗外,“我不会为这事找借口,就算让我重来一次,也未必能处理得多妥善。所以直接一点吧,我同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
“向天庥,对不住。”
羊城的绿植在秋冬甚少掉叶,得等到来年春天,一边落叶,一边抽芽。
老区路窄,马路两旁的树木往中间长,树荫盖住半边天,阳光斑驳落下来,一颗颗从向天庥眼角划过,刮得他眼睛泛酸。
他并不是在等关好彩的道歉,可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什么。
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关好彩了,幼儿园时两人有过好几张同框合照,每年五月时,他都会坐在关好彩旁边,二人同吹几支蜡烛,听老师同学对他们说“祝你们生辰快乐”。
幼稚园毕业照,他站在最后一排的边缘,而关好彩站在第一排的中间。
这好像早早就暗示了,他们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肯定谈不上近。
从小学开始,他和关好彩都是同校同级不同班。
一年级时《外来媳妇本地郎》热播,向天庥这个名字突然引来许多关注,他一开始没搞明白别人语气里的善和恶,还天真地以为,大家都是因为喜欢他才会拿他来开玩笑。
他甚至傻到觉得,他就是班级里的“开心果”,大家一看到他就会笑。
年纪稍长,他也终于后知后觉,这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友情”。
“肥庥”这种名字,也不是感情好的朋友之间会起的外号。
虽然没有刻意的疏远或排斥,但向天庥仍敏感地察觉到,大家并没有特别想和他来往。
没有非常要好的朋友,男生踢球打球玩游戏都不会预他的份,问就是说他胖,跑两步就气喘吁吁,只会拖他们的后腿。
尽管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透明人”,除了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譬如抄作业、打扫卫生、当跑腿,其他时候,很少有人主动与他交谈。
——说起来好笑,一二年级他当过班长,但上三年级后就被“撤职”了。
班主任语气委婉,说班长除了学习成绩要好,更需要有善于跟同学们沟通的能力。
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人,对自己和他人的外貌更加关注。
上了初中的向天庥依然喜提“肥庥”的外号,而七班的关好彩,则喜提“冰山美人”的称号,男生们开些玩笑,说不知会有哪位勇士去“将冰山劈开”,然后窸窸窣窣地笑得猥琐。
向天庥和关好彩的班级不在同一楼层,课表没有相撞的课程,可能一周才会偶然碰上一次面。
但就算碰上面,两人也不会互道一声“hello”。
——过去这么多年了,向天庥仍深深记得,刚上初一时,有次他从楼梯往下走,而关好彩从下方走上来。
两人四目相对,向天庥心如鼓擂,心想着是不是得跟“老同学”打声招呼才行。
他鼓起勇气,手刚想往上扬,但关好彩已经移开目光,很快从他身边经过。
仿佛两人从未认识过,她连他叫什么名,都记不得。
高中,他还是跟关好彩同校。
她是名副其实的“靓女”,束在脑后的长发总会晃出一道好看的弧,像透明的钓鱼丝,轻易钩住他人的目光。
比起初中时,她更加不爱笑了,脸上表情总是很淡,可这并不妨碍男生们在私下讨论她今天擦没擦润唇膏、她校服下的肩带是什么颜色、她交没交男朋友。
向天庥不喜欢听到这些讨论,每每听见,胸腔里都会翻涌起酸水。
而这一年,向天庥也意外地交到了“朋友”。
那是班里一位男生,名叫苏涛,开学半学期了才转校过来,因为身高,被老师安排坐在最后一排,向天庥的隔壁。
苏涛长相帅气,人缘很好,不到一个礼拜已和班上许多人打成一片,向天庥的座位旁边总站满了人,他应付不来这种情况,一到下课就匆匆离开教室。
中午多数同学都在学校旁的食肆吃午饭,向天庥也是,有天去吃煲仔饭时,遇到了没带钱包的苏涛。
那次他替苏涛付了钱。
之后的情节,向天庥如今偶尔回想起,都觉得不真实。
下课时的“聊天局”、放学后的“篮球局”,苏涛都会主动邀他一起加入,就算他插不上话、投篮投不准,苏涛都会替他圆场。
假期苏涛还会邀他去唱K,说要给他拓宽朋友圈,不能总这样一个人独来独往。
包厢里有男有女,陌生面孔,打扮时尚,苏涛说这几位都是他之前就读那间初中的同学,并向大家介绍向天庥。
向天庥听着他说“这是我在新学校里很要好的一位朋友”,一度鼻酸难忍。
像他这样性格和样子都不讨喜的肥仔,也能交到朋友是吗?
没有调侃,没有嫌弃,没有孤立,没有厌烦,没有视为透明。
苏涛会把麦克风递给他,会问他要喝什么饮料,会教他玩他从未接触过的游戏……
那天KTV的费用,向天庥主动去买了单。
他知道苏涛为了一双篮球鞋,已把那两个月的零用钱提前花光。
那时候向天庥的母亲还在世,家人对幺子的溺爱,体现在向天庥总减不下来的体重,和鼓鼓囊囊的荷包。
除了买书和学习资料,他没什么需要花大钱的爱好和消遣,所以攒下来不少钱。
一开始只是体育课后的可乐,午间的烧鹅髀饭,周末的网吧和麦当劳。
向天庥觉得这是应该的,朋友之间就得互帮互助。
只是后来,苏涛越来越常忘带钱包,会在他面前翻杂志,唉声叹气说有双波鞋他好想要。
而周末的“朋友聚会”,大部份的消费是由向天庥支付,如果向天庥没有主动买单,就会有人起哄,问今日有无人“万岁*”。
那一张张见过好几次但仍陌生的脸,在向天庥眼里成了一个个黑黢黢的洞,中间裂开一道镰刀似的口,对着他笑得不怀好意。
向天庥觉得那段时间他好似一个扯线木偶,手脚脑袋五官心脏,都被他一直渴望拥有的“友情”束缚住。
直到有一天,关好彩对他说:“向天庥,你又不是提款机,你是可以拒绝的。”
第29章 都翻篇了
那时候没有“PUA”“精神内耗”这类说法,也没有“讨好型人格”这种认知,向天庥只是不希望,丢了好不容易才交上的“朋友”。
尽管他内心困惑,但还是选择,继续用金钱去维系友情。
直到十七岁的那个生日。
苏涛早早就告诉他,五月五号周六那天要订个包厢开派对。
向天庥有些意外,以为苏涛是想给他庆祝生日,但苏涛没说,他也没好意思问。
那天向天庥有事晚到,才发现这次和之前不同,苏涛邀请的竟都是学校里的同学,一个班级来了三分之一,那些跟向天庥两个学期都说不上四五句话的同学,几乎坐满一个包厢。
另外还有几个其他班级的女生也在场,其中竟包括了他那位“老同学”,关好彩。
众星拱月,她坐在沙发中间,不唱歌也不吃东西,双臂抱在胸前,从微蹙的眉心和抿紧的嘴角能看出她明显不耐。
向天庥惊讶,把苏涛喊出包厢,问他为什么会约关好彩过来。
苏涛嬉皮笑脸,说今天其实是关好彩的生日,他找到和她要好的女生帮忙,好不容易才把她喊出来的。
他还给关好彩订了个大蛋糕,花了他不少钱。
随后苏涛问向天庥今天带了多少钱,付完包厢和饮料钱后还能剩多少,他想多点一些吃的,好让这场party看上去更体面一些。
向天庥头昏脑涨,身体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快摞到他的喉咙口。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苏涛走去结账,又浑浑噩噩地回到包厢,苏涛搭着他的肩,把他带到小舞台上,拿过别人的麦克风,对大家说今日是他和向天庥两人“万岁”,大家接下来想吃什么都可以直接去拿。
少年人们兴奋高呼,大喊“多谢苏涛和天庥同学”。
向天庥只能扯起嘴角笑了笑回应。
他坐到沙发的边角,与关好彩隔着十万八千里。
昏暗灯光把包厢变成深海,向天庥就在吵闹喧哗中一点点往下沉,无法呼吸,快要溺毙。
他只希望能快点结束这场不知所谓的“生日派对”。
当苏涛和另外几个同学捧着蛋糕进来,同学们拍手唱歌,向天庥低头掐指。
这时,旁边的关好彩突然站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向天庥吓了一跳,猛抬头看她。
灯光那么暗,可她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焠着火,闪着光,让他一下子找到了应该要去的方向。
关好彩开口,声音很沉却很坚定,把其他声响都压住:“喂,我们走。”
向天庥傻傻问她:“走去哪里?”
“随便,只要不在这里就行。”
关好彩没什么耐性,手里用力,把他的衣领都扯得变了形,“站起来啊!向天庥,你又不是提款机,你是可以拒绝的。”
他那么笨重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她拉了起来,站直了身,迈开了腿,跟着她往外走。
后面情况变得混乱。
苏涛不明所以,想留关好彩,关好彩火气冒尖,直接嘲笑苏涛没钱装大款,还骗同学的钱来搞social,核突到死,也就是向天庥这种傻仔才会被他圈得死死。
她声音很大,没人继续唱歌,也没人上前当和事佬,苏涛脸面挂不住,摔了蛋糕,欲对关好彩动手。
——这个“欲”,其实是向天庥的猜测。
他不知道苏涛是不是真的想去扯关好彩的手,反正他觉得是,于是脑子一烫,他直接冲苏涛扑了过去。
都说男生从小到大,怎么都会打过一两次架,但向天庥没有,他连亲兄弟之间的打闹都无。
所以他自然很快被苏涛踹翻在地,像只背壳着地的胖乌龟,动弹不得地挨打。
他双手护头,身子弯蜷,恍惚间听见关好彩的大吼,再听见苏涛的怒骂,一阵乒乓声后,又听到谁谁的尖叫。
他忍痛起身,抹了泪,看清关好彩跪在地上,双手捂着额头,一声接一声闷哼。
事发经过向天庥是后来听人描述的:当时苏涛对他施暴的时候大家全吓傻了,无人敢上前,只有关好彩去拦他,被苏涛一把推开。
而关好彩不“好彩”了,踩到地上油腻的奶油后踉跄摔倒,额头还磕到茶几尖角,流了血,破了相。
那天之后,向天庥发了场烧,在家躺了一个礼拜。
期间父母兄长替他去学校处理事情后续,待他病愈回校时,苏涛的桌子空了。
有同学跟他说,苏涛一直没回学校。
而关好彩回校了,额头上贴着纱布,表情比以前更冷。
苏涛一直没来学校,再后来,老师说他转学了。
听说他父母早早离异,他本来跟着父亲住在广州,事发后,母亲把他接回浙江外婆家了。
向天庥在学校仍会偶遇关好彩,两人依然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仿佛那天关好彩唤他的名,只是他的一场梦,随着一场高烧,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只有向天庥一直记得。
——他觉得自己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时候,肯定还会记得那个瞬间,除非老天爷狠心,要把他的记忆力收走,否则他永远会为之颤栗。
浑身过电,汗毛竖起,眼眶湿透,喉咙酸楚,视线渐亮,眼里只能看得见她。
马尾在她脑后,随着步伐左右摇晃。
划出的那道弧,早钩住了他。
高考结束的返校日,向天庥终是鼓起勇气,找到机会,对关好彩道一声“我钟意你”。
他有自知之明,也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可关好彩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像吃了一吨火药,说话阴阳怪气,字字皆成针,往他心头扎。
她指着自己额头上淡粉色的那道月半弯,说要不是因为要帮向天庥,就不会留下这么一道疤,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
……
那时候的向天庥怎么都不会想到,时隔十年,他会和关好彩重逢,两人能说上那么几句话,还会坐在同一辆车中。
车子一直往前走,路渐宽,树荫无法再遮住整片天空,出现在向天庥眼里的亮光越来越多。
他忽然就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再一次看到那片光的机会。
向天庥吁出一口很长很长的气,把胸腔里那些潮湿全吐了出来。
再对关好彩说一句:“嗯,都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