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没问,走去前方明亮厨房,肘撞一下丈夫:“喂,衰佬。”
烧鹅诚头都没抬:“干嘛?”
“天庥来了。”
“我刚看到了啊。”
“他带了个靓女来吃饭啊!”心姨回头偷瞄,心中欢喜,“他可是第一次带女仔来吃饭,你觉得是他女朋友吗?不过那靓女好眼熟啊……”
“哎呀肯定不是,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哪有男仔会在平安夜带女朋友来吃烧味?”说是这么说,烧鹅诚也跟着回头睇一眼。
他愣了愣,手中动作都停下:“那女仔你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啊。”心姨突然变了语气,气势汹汹地问,“啊?是你关注的哪个女主播吗?”
“痴线,我关注的主播都是成熟型的……哎呀哎呀别掐我肚腩!”烧鹅诚龇牙咧嘴,“她是‘芬芳士多’叻婆的孙女啊!小时候常来我们这边打包外卖的啊!”
心姨恍然:“啊!那不就是黄昭君的大女儿?怪不得觉得眼熟,她和她阿妈年轻时长得好像啊……”
“啊……昭君啊……”烧鹅诚从铁钩上取下最后一只油光发亮的烧鹅,声音莫名变得温柔,“好多年无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心姨气笑,一巴掌呼到丈夫后脑勺:“死佬!整天都在想什么东西?贼心不改啊!”
透明玻璃隔开了厨房那边吵吵闹闹,来吃饭的熟客早就对诚心两公婆的“互动”见怪不怪。
关好彩拿出自己的纸巾,擦了擦自己面前的桌面,抬眸发现向天庥直愣愣地盯着她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撇撇嘴,把纸巾翻了一面,把他面前的那一小块地儿也擦了,一脸不情不愿地说:“这样行了吧?”
向天庥忍着笑,问她:“干嘛突然想请我吃饭啊?”
关好彩把纸巾丢到垃圾篓里:“非要一个理由才能请你吃饭?”
向天庥微眯双眸:“无事献殷勤。”
关好彩接得很快:“两样都没有。”
没有奸也没有盗。
心姨先送来两碗老火例汤,常见的粟米红萝卜煲猪骨,汤料满满,猪骨有肉。
其他菜也很快上齐,小小桌子被摆满,心姨最后拿来米饭时,还多拿了两瓶维他豆奶。
向天庥疑惑:“心姨,我们没点饮料。”
心姨垂眸,视线一直落在靓女脸上,笑笑说道:“心姨私人送你们喝的。”
关好彩撞上她的目光,一下明白,心姨认得她了。
——小时候她同外婆来这吃饭,外婆都会点一瓶豆奶给她。
说她饮牛奶肚子容易不舒服,但饮豆奶不会。
她张了张嘴,轻声道:“多谢心姨。”
心姨笑得眼睛眯成线:“都是老街坊,讲这些就太见外啦!”
她又对向天庥说:“天庥,你等下要装饭就自己去饭煲舀啊。”
向天庥失笑:“知啦!”
心姨离开后,向天庥从筷盒里拿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关好彩。
关好彩接过时低声道:“心姨认出我了。”
向天庥“嗯”了一声:“很正常吧,几十年街坊,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叔叔阿姨。”
关好彩不跟他客气,夹了烧鹅腿带骨头的那块“精华”,在梅子酱里滚了一圈:“谁跟你是‘我们’,向天庥,你别三分颜色上大红,整天想跟我扯上关系。”
向天庥习惯了她话中带骨,冷笑道:“对对对,没人跟你是‘我们’,我就是一搭台的路人甲,快吃吧,大小姐,肚子叫得比锣鼓还响。”
关好彩甩他一眼刀,将垂在脸侧的发丝掖至耳后,开始吃饭。
向天庥没比她好多少,今天活动来的人不够多,他多跑了几家,一整天马不停蹄,中午黄伯留他在家吃饭他都不得闲,在奔往下一家的路上囫囵吃了两个面包就算数。
两人埋头吃饭,桌上一时安静,到肚子填了半饱,才有力气聊天。
关好彩对林婶比较在意,多问了向天庥几句。
向天庥也详细说了一下:“除了‘平安结’,街道社区也很关注林婶的家庭情况,还有相关机构一直在跟进她女儿——”
关好彩忽然打断他:“白云。”
向天庥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关好彩抿了口豆奶,说:“林婶的女儿叫白云。”
向天庥停了几秒,点点头:“嗯,我们问过林婶自己的意思,她觉得她目前还能照顾得了白云,等到她觉得吃力了,就带白云一起去住养老院。”
关好彩扬起眉毛:“白云那么年轻怎么住养老院?”
“哦,那种叫‘托养院’,在白云……这个白云指白云区啊,在那边目前有一家托养院目前可以提供这种模式,老人能养老,同时有为身心障碍的人士专设的特殊托管。”
关好彩想到的问题很实际:“这种养老院贵吗?”
“比普通养老院贵。”
“林婶的养老金能cover吗?”
“她的养老金应该不多。”向天庥摇头,指尖在桌面轻点,“一个床位四千一个月,白云需要特殊托管,费用会更高。还有,托养院的价格每年都再往上涨,到林婶带白云住进去的时候,也不知道要涨到什么价位了。”
“政府补助呢?”
“只能覆盖三分之一吧。”
豉油鸡还剩一块鸡腿肉,关好彩不夹,向天庥也没好意思要。
筷尖朝那虚虚指了指,向天庥问:“鸡、鸡腿给你?”
“你吃吧,我今晚肉吃得足够多了。”关好彩夹了箸青菜,继续问,“那等到林婶……百年归老的时候,白云怎么办?”
向天庥夹起鸡腿,看了她几秒,答:“林婶说,会提前把老屋卖了,那笔钱用于白云的终生托养。”
林婶的老公早逝,亲戚鲜有来往,她无法把白云托付给他人,只能寄望专业托养机构。
这间目前装载着母女几乎所有回忆的小房子,将在林婶离世后,替她守护她的女儿。
关好彩认真思考起这种可行性。
这或许是现阶段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可不稳定的要素仍然太多。
见关好彩不说话,向天庥吃完鸡腿,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才道:“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会一直留心林婶的情况的。”
说完他便起身,端着碗去打饭。
关好彩“啊”一声,没来得及叫住他。
——向天庥的下巴粘了颗饭粒。
向天庥浑然不觉,装完满满一碗饭,还去厨房跟诚叔讨了一大勺烧鹅汁淋饭上。
关好彩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而去,看了会儿才收回视线,继续夹她的青菜,没好气地嘟囔:“吃饭的模样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向天庥回来坐下,那颗饭粒还顽强黏着,关好彩看不过去,扬扬下巴提示道:“喂,你的下巴。”
向天庥正忙着把淋了烧鹅汁的米饭搅松搅散,抬眸问:“啊?怎么了?”
“你下巴啦,有颗饭粒。”关好彩指着自己下巴示意。
向天庥伸长舌头去舔,左舔右舔,舌头是挺长,但就是舔不着饭粒。
关好彩“啧”了一声,倾身伸手,直接把那颗碍眼的饭粒用力拨掉:“懒死你算了,舔舔舔,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吗……”
话音刚落,仿佛有雷电蓦然落下,在她后脑勺炸开。
整条脊椎骨头都麻了。
关好彩赶紧收回手,不再看向天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而向天庥除了瞪圆了眼没别的能做。
他完全愣住,身体被一辆火车呼啸穿过。
哐啷哐啷。
第38章 过路人
关好彩拎着一袋苹果往家走。
苹果是今天活动送给长者们的“平安果”,向天庥给的,说是给外婆留起的。
在那个当下,其实关好彩应该问他,李静芬明明没在“平安结”的帮扶名单上,为什么他会如此殷勤地照顾她,是因为李静芬曾经对他“有恩”,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但关好彩没问。
她有些害怕,向天庥如果认真回答,那个答案或许会让她无法招架。
还有,她刚刚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去帮他拨走饭粒?!
跟李岩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极少这样做过,一般只会简单提醒一下对方,让对方自己去处理。
关好彩觉得向天庥这个人很奇怪,有的时候成熟得让人刮目相看,但有的时候还是那个四五岁大、吃蛋糕吃得满嘴都是奶油的小胖娃。
她有那么几个瞬间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向天庥,偶尔还会觉得,成熟的那个“向天庥”或许只是一个外壳罢了,而跟那个小孩似的向天庥呆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也总会被拉回小时候的那个“关好彩”。
那个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关好彩。
不小心触碰到向天庥下巴的指尖仿佛还带着暖意,关好彩猛打了个颤,咬紧牙,停止回想那个暧昧画面。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芬芳士多还亮着灯,她喘着气在铺头门口刹住脚步,“砰”地把那袋苹果搁玻璃柜上:“给你的。”
李静芬正翘着腿看墙上的小电视,被吓了一跳:“你刚去做贼了啊?”
关好彩睁大眼:“什么啊!”
“不是偷的怎么跑得那么急?”李静芬笑出声,掀开塑料袋子,“苹果?你买的?”
“向天庥给你的啦,你的乖乖庥仔。”关好彩走到口渴,喘着气走去冰柜取出一排益力多,“平安夜的礼物。”
李静芬听岔一个字:“平安什么?‘平安结’的礼物?哎哟,这个庥仔最有我心。”
关好彩撕开锡纸,两三口就喝完,喝太猛,还打了个嗝。
“对对对,你的庥仔最有你心……”她嘟囔,“你现在吃吗?吃的话我拿上去削皮。”
李静芬笑嘻嘻:“哇噻,今天你送爱心送温暖还没送够啊?回家还要继续关爱老人?”
关好彩说:“不要就算。”
“要要要,你会不会削皮的啊?”李静芬对这个孙女还停留在“十指不碰阳春水”的印象里,连一把水果刀都揸不稳。
关好彩叉腰道:“当然会啊,我现在的厨艺很厉害的好不好?”
她不是烹饪博主,但“做饭”是“家”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进入家居博主赛道后,她便开始跟着食谱学做菜,周更的vlog里每期至少得有一到两个部分是在厨房里拍的,一个做饭视频得录两三次,前面的是练习,后面的是正式,如果正式录得不好,还得再补录。
Vlog记录的题材不能重复,这几年她变着花样来,中餐洋食,蛋糕包点,就这么一次次练下来,如今刀工和烹饪技巧都端得上台面,从只能做做简单一人食,到可以张罗主题家宴请朋友来做客。
“呵呵,做饭再厉害,也没见你给外婆和你妹做过一顿饭。”
李静芬念了她一句,弯腰从脚边拿出两个包裹,一大一小,堆到玻璃柜上,“呐,这是你的包裹吧?下午送来的。你上去先洗澡休息,我差不多收铺了,苹果等阵再吃。”
“哦。”关好彩瞄了眼快递单,问,“她在楼上吗?”
李静芬斜睨她,明知故问:“谁啊?”
关好彩扁着嘴道:“还能是谁?这个家里除了你和我,还有谁?”
“奇怪,你们两姐妹这次怎么赌气赌了这么长时间?是发生什么事了啊?”
李静芬早有察觉,这一个月来这对姐妹的关系疏离得很。
虽然表面看似和平相处,不像往常那般势如水火,李静芬还以为她俩的关系稍有好转,但实际上大不如前,两人没几句话说,一人在家时另一人多数要出门,一人在客厅另一人便在自己房间,总之尽可能地避开对方。
“没什么事啊,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相处?”关好彩捧起沉甸甸的包裹,再拎起那袋苹果,酸溜溜道,“不过她啊,见谁都是那张厌世冷漠脸,好像全世界欠了她十几廿万。都那么久了,叛逆期还没过去……”
“你高中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李静芬竖起食指指了指她,“有口说人没口说自己,就知道笼里鸡作反*!阿韵她不在啦,她老豆带她去吃饭,晚点再回来!”
“她就好啦,有圣诞大餐吃,我就没有她那么好命了,只有碟头饭吃……”关好彩阴阳怪气了一句,趁着外婆没开骂,赶紧捧着包裹和苹果上楼。
大包裹里是部笔记本电脑,她离开上海时走得急,电脑没有带上,本想着只是回广避避风头,哪曾想这一避就避了一个多月。
要做视频的话,还是得靠电脑,所以前两天她就在官网下了单,今日送到,也算给自己的圣诞礼物了。
小包裹里是个小物件,巴掌大的一个方盒子。
她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嘁”了一声,拿着它走出房间。
郝韵的门没有锁,关好彩推门走进,也不开灯,借着窗外巷里灯火,走到书桌旁,把那东西随便放到桌上。
除了偶尔来偷个秤,郝韵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关好彩都不会去碰,正想走,却被桌上一本澳洲相关的旅游书吸引了目光。
她挑眉,所以是想要去澳洲?墨尔本还是悉尼?哪所学校?她的能力够吗?
应该是够的吧?
之前她人住上海,和外婆通电话时,常会听到外婆对郝韵的夸赞,讲她好勤力,讲她成绩好好,讲她以后肯定能成为家里第一个女博士。
关好彩向来不愿意去主动了解这些事。
因为仿佛只要她主动了,就会如了黄女士的愿:姐替母职,替黄女士照顾那还未成年的细妹。
凭什么?
又不是她让黄女士生二胎的,凭什么长姐就要照顾细妹?
关好彩没再逗留,不过临走前又上了次秤。
那飙涨的数字吓得她眼前一黑。
要命了,今天的“送爱心活动”,也不知道是他们给长者送爱心,还是老人们给他们这些脆皮年轻人送温暖。
*
君悦酒店,22楼凯菲厅。
自助餐厅内处处洋溢着节日气氛,郝韵在不停循环的“jingle bells”中,默默切着盘中的牛排。
他们的位置靠窗,CBD夜景一览无遗,且远远能瞧见一小角“小蛮腰”,但郝韵无心欣赏。
事因她的对面此时坐着她的继母吴梦君,和她的继弟郝舜。
郝韵是昨天下午放学时接到父亲电话的,郝铭说平安夜晚他们会来广州吃饭,订了自助餐四位,里头包含了郝韵。
她本不大想来,但确实有些话想跟父亲说,就答应了。
现在她后悔死了,一桌子人,三个像说好似的穿着红色系衣服,而她偏偏穿了件浅蓝色卫衣。
显得他们仨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她只是个来搭台的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