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力气用得大,钟老大被他扑倒在地,两人扭打起来。
围观群众急忙往后躲闪,关好彩也忙着后退,但还是被前面的人踩了一下脚,痛得她尖叫着踉跄了两步。
忽然一只手臂横到她身前,替她挡住前人。
又一只手同时扶住她的背,稳住她的身子。
她被护在谁的胸前,呼吸时会闻到那人衣服上淡淡的皂香。
她没敢抬头,像块木头,随着他一起往旁边走了几步。
确认关好彩站稳,向天庥才收回手:“你在这站着。”
接着他拨开人群,上前阻拦两兄弟的无谓争拗。
街道和社区老年服务中心都有派人过来,向天庥和他们都认识,几人合力把蛮牛般的两兄弟硬生生分开。
两兄弟又哭又骂,脸红耳赤,不停指责对方,若是往常,关好彩只会边吃瓜边冷笑,可今晚她没那闲情逸致。
有一层黏稠不透风的薄膜覆在心脏上,让她喘不过气。
所以钟伯为什么会轻生?
是早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一时想不开?
是因感情金钱双失?还是因家人埋怨指责?
“诶?小关?”
关好彩回头,来人是孙琳,身后跟着脸色不大好看的赖海洋。
“你也来了?”孙琳走到她身边,踮脚看了一眼,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冲突,连连摇头兼叹气,淡声道,“这时候才来后悔又有什么用……”
关好彩问:“你之前接触过钟伯吗?”
“活动时接触过几次。”孙琳冲赖海洋扬扬下巴,“他接触得比较多,帮扶长者如果是独居男性的话,基本是靠我们这些男同志负责。”
关好彩在上次“送温暖”活动中也察觉到这点,女性义工一般主要负责女性长者,向天庥他们对接的基本是男性长者。
她没有追问,心中已有了答案。
有一些保护的举动,不用总摆在嘴上说,亲身经历过,便能切身感受到。
赖海洋没和关好彩打招呼,对她的态度也不如前两次那么热切,只斜睨她一眼,便上前加入调解。
钟家兄弟稍微冷静下来。
钟老大认出向天庥和赖海洋:“你们、你们不就是经常来我爸家的那几个义工?”
向天庥点点头:“钟叔,节哀顺变。”
“义工?我听爸说过,半个月前你们还来看过他。”钟老二情绪崩溃,疯狗似地逮着人就咬,“你们不是总宣传反诈防诈吗?为什么没有留意到老头子的情况?你们要是、要是能多和他聊聊天,问问他最近在忙什么,可能就能早点察觉他被骗子盯上了啊!!”
赖海洋没向天庥那么好说话,皱眉道:“那你们家属呢?为什么不多和老头子聊聊天、问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是不是和人网恋了?我们义工要是能天天陪着老人,要你们家——”
“够了,海洋。”向天庥及时拦住他,对他摇摇头,再转向钟家兄弟,道,“阿叔,让钟伯走得安乐一些吧。”
在场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劝,两兄弟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面上红潮终于褪去一些,两人先后起身,拍拍尘土,不发一言地走出人群。
“好了好了,大家别看热闹了。”街道的工作人员拍手示意街坊们各自归家,“大家也尊重一下钟伯,不要乱传八卦啊,拍了视频照片的也不要乱发,都是几十年老街坊了……”
赖海洋站在单元楼下方,抬头看着灭了灯的二楼。
向天庥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明天我再跟钟伯家人联系一下,问问什么时候举行告别式,我们去送送他。”
赖海洋心里还有气:“我觉得钟伯轻生肯定是被他们三兄妹逼的,要老爹过户房子的时候天天爸爸前爸爸后,房子一分完了,一个个跑得没了魂,还好意思来怪义工没多关注他爸,他们早干嘛去了?”
孙琳也过来拍拍他的手臂:“算啦,我们已经尽力了。”
赖海洋冷笑:“你看着吧,现在他们在这里打生打死,过多些天,分分钟要来怨钟伯为什么要在家里寻死,害他的房价跌两三成。”
众人沉默。
到最后,他们仍不清楚钟伯轻生的真正原因。
但知了又如何?
人都已经不在了。
关好彩和钟伯不熟,仅在一个月前见过那一面,她不知他的过去,不知他的喜恶,甚至连他的全名都不晓得。
但她想,钟伯年轻时,断断不会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画上这一生的句号。
赖海洋和孙琳同路,两人扬了辆的士,上车前赖海洋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做公益可不只是拍拍照片、剪剪视频那么简单啊。”
向天庥皱眉:“赖教练!”
孙琳也瞪他:“又在这里阴阳怪气什么?走啦!”
关好彩刚才没怎么说话,等到他俩离开,她才问向天庥:“他今晚吃错药了?还是我哪里得罪他了?怎么对我敌意那么大?”
向天庥的山顶车停在路边,他边走边说:“他认出你是‘goodluck’了。”
“哦,怪不得。”关好彩跟在他身后,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孙琳应该也知道了?上次活动时我拿下口罩后,她常盯着我看,但没当场拆穿我。”
“嗯,她也知道。”
向天庥解了车锁,问:“你要骑车回去,还是走路?”
关好彩左右看了看,刚骑来的单车被人扫走了,能见范围内也没有其他共享单车。
她说:“走路吧,你有事忙的话就先走吧。”
“不忙,我陪你走一段。”
关好彩抬眸:“又是顺路?”
向天庥淡淡一笑:“真的顺,我还得回店里。”
关好彩说:“但你看上去很累了。”
向天庥微怔:“是吗?”
“嗯。”关好彩双手插兜,径直往前走,“走吧。”
向天庥低头,收拾好情绪,推车跟上。
关好彩走在骑楼下,向天庥走在非机动车道上,不停转动的车轮把两人的影子时不时地卷在一起。
路上,向天庥同她简单说了一下和赖孙二人的谈话,关好彩吃惊:“孙琳居然会替我说话?!”
“这不叫替你说话,是有一说一。”向天庥心里想:我也有替你说话啊,你怎么没那么惊讶?
关好彩没读心术,不知他心中所想,直白道:“我其实之前就想过,要是哪天因为我的事让你难做了,你就跟我讲一声,只要我退出就行了。”
向天庥斜睨她:“你别整天胡思乱想了,什么事情该做就去做,不该做的就别做,这就行了。”
“那赖教练那边?”
“放心吧,他和孙琳一样,都是对事不对人的人,你看他今晚对钟伯家属的态度,也能看出一二。”向天庥停顿片刻,似是讲笑,又似是认真地说,“有我做你‘担保人’,你就放心在‘平安结’改过自新吧。”
听不出真假的话语却有着坚定的力量,似锋利剪刀,精准地划开了覆在关好彩心脏上的那层薄膜。
让那颗心重新一下一下跳起来。
拖鞋卡进了沙子,硌得脚板底发疼,关好彩低头抖脚,趁机嘀咕了一句:“谁需要你做‘担保人’……”
周围安静,这次向天庥听见了,提唇笑笑,心里的悲伤被冲淡些许。
从宝秀三巷回福元二巷,步行得花廿几分钟,他们聊东聊西,就是不再多提钟伯的事。
逝者已矣。
回到“芬芳”门口,关好彩和他道别:“我上去了。”
“嗯,你上去吧。”向天庥站在原地,想看她上楼再走。
关好彩拿钥匙开防盗门,拉着门,想了想,还是回头:“向天庥。”
向天庥一愣:“干嘛?”
关好彩认真了语气:“我知道你是个烂好人,让你不要管那么多事,你肯定做不到。但你也不要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总有一天你会撑不住的。”
向天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车把手,抿了抿唇。
末了,他点点头:“我努力。”
可是心里想的是,撑不住也得撑啊。
第44章 顺得哥情失嫂意
钟伯的事情引起了小小水花,社区街道想对区内8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开展一次心理健康评估。
社区老年服务中心其实去年已经设立“心灵驿站”,街道也一直在做老人们的工作,但老人们对此有所抵触,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有“痴线”,为什么要去做心理辅导?
这次的心理健康评估,老人们可以预约到现场做问卷调查,但社区里有不少长者行动不便,这部分人群则由“平安结”负责。
接下来的几天,关好彩每天都穿梭在老区的大街小巷里,根据街道给的名单,挨家挨户去敲门。
——她现在是“社会闲散人员”一名,闲得很,向天庥每晚发布在群里的报名接龙,她几乎都是第一个报名。
上门“家访”比“送温暖”简单多了,不用扛着大米爬六楼,只需要带上手机和充电宝就行。
向天庥负责人员安排,两人一组,与关好彩搭档的均是女性义工,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有时早上是一位靓姨,下午则换一位靓婶。
孙琳有空也会来,关好彩和她搭档过一天,那次中午关好彩请她去“向记”吃了碗细蓉。
她没说为什么要请孙琳吃饭,孙琳也没有多问。
这次“家访”很顺利,许是钟伯的事传开了,老人们对心理问卷调查挺配合的。
虽说关好彩只需给老人做了问卷即可,但不知不觉,她总会在收集完调查后,多问老人一句家中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
而一般老人们真会有些小事需要她们帮忙,例如有的需要她教如何使用某个app,有的需要她帮忙拿些放在高处的物件,有的麻烦她顺路把垃圾带下楼丢……
周末关好彩和没课跑来做义工的魏思妍组队,到一位阿婆家时,阿婆家中的马桶塞了,阿婆问她们能不能帮忙通一下。
魏思妍自然应“好”,但堵塞情况比想象中严重,魏思妍拿皮搋子通了好久都没效果,反而把污水往回抽,满到溢出来,越整越污糟,味道冲天,阿婆尴尬,说是被抹布堵住了。
魏思妍欲哭无泪时,关好彩跟阿婆借来一枚铁丝衣架,掰直了当铁钩子用,蹲在马桶旁,把衣架慢慢往里送,用些巧劲儿,最终把堵塞物全勾出来。
勾出来的也不是抹布,是已经烂了一半的成人纸尿裤,也不知是如何掉进马桶里堵死的。
关好彩没问阿婆,和魏思妍一起冲洗了厕所,再把污物和衣架拿垃圾袋装起来,跟阿婆说待会儿她们下楼的时候丢掉就行。
阿婆连连道谢,说多谢靓女,你们真是人靓心也靓。
离开阿婆家,魏思妍对她投以崇拜眼光,问她怎么会用衣架通马桶。
关好彩拎着东西往垃圾站走,脑子里想到的是,以前和李静芬两人蹲在堵塞的马桶旁鸡手鸭脚*的画面。
一周左右的时间,老人们走访得七七八八,最后一天向天庥不在群里摇人了,私信问关好彩,他俩组队,一天跑完剩下的行不行。
关好彩考虑了几分钟,回他一个“ok”的手势。
那天她终于见识到了向天庥有多讨长者们喜欢,每到一户,阿婆阿伯都热情招呼,饮热茶吃酥饼,临走还要拿来牛奶,让他们路上喝。
关好彩这天没拒绝老人们的好意,外套两个兜里都装满小零食。
离开老人家后,她把牛奶给了向天庥:“这个给你。”
向天庥提议:“要不你现在喝了?”
“我不喝牛奶。”关好彩把牛奶塞到向天庥手中,笑着揶揄道,“还以为你对我的事了如指掌,我乳糖不耐受哦,老同学。”
向天庥一愣,有点傻地发问:“所以喝了牛奶……会、会放——”
关好彩脸一烫,立刻狠狠瞪他:“说什么呢!”
向天庥噤声,默默拆了吸管插进牛奶盒里。
喝了半盒,他才用对方听不到的声音嘀咕:“我现在知道也不迟吧?”
“家访”完最后一家,走出单元楼,天上已挂月半弯。
向天庥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关好彩手里拎着的垃圾袋,问:“你晚上吃什么?”
关好彩对这附近的分类垃圾站的位置已经很是熟悉,径直朝那方向走:“不知啊,你呢?”
向天庥跟着:“回我店里吃碗面?”
“行啊,走吧。”巷弄寒意更重,冷得关好彩缩了缩脖子,“这种天气,是得吃点汤——”
向天庥几乎与她是同时回答,语气还颇为感叹:“汤汤水水又饱肚的东西。”
两人的话音叠在一块儿,如脚下的影子一样。
关好彩挑眉睇他:“干嘛学我说话?”
“谁学你了?我从小就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你小时候学我的?”
“……请问我们小时候很熟?”向天庥冷笑,“你甚至还装作不认识我,请问我要怎么学你?”
关好彩杏眸圆睁,声音扬起来:“什么?我怎么可能这么做?你别冤枉我。”
向天庥屈指点了自己的太阳穴两下:“全记在我这里呢。”
关好彩撇嘴,走去掀开垃圾桶盖子,闷声骂道:“记仇得要命。”
向天庥笑了。
这些事情其实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仇”什么“怨”。
他只是忘不掉而已。
“向记”门口还是坐满了等位的客人。
关好彩用小号上网冲浪的时候,大数据常会给她推送本地相关的推文,其中有多条高赞旅游探店博文里,都提到了“向记”,如今来永庆坊玩的游客,十有八九都会来这儿吃一碗老字号云吞面。
无论向天庥认不认这流量,在关好彩看来,“向记”已经在网红店的行列里了。
关好彩早就拉起口罩,皱眉道:“你家还是太多人了……要不然去吃‘诚心’?”
向天庥斜眸:“要是不用等位的话,你吃不吃啊?”
“干嘛?太子爷你又要搞特殊招待?”关好彩踮脚往店内看,“但是全坐满了啊,你想让我在收银台吃?还是厨房里吃?”
向天庥迈腿往前走:“跟我来。”
面店里的灯光温暖落在他身上,关好彩撇撇嘴,跟在他身后走进店里。
向天庥跟两位店员打了声招呼,再去厨房同邓辉交代了两句,接着带关好彩上了二楼。
关好彩没到过“向记”二楼。
在她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向记”只有一楼厅面,和“芬芳”一样,从铺头旁边的窄长楼梯往上,二三楼便是向家。
没记错的话,向天庥在这里住到小学毕业,之后就搬去新家了。
如今的“向记”重新装修过,二楼铺着的老花砖图案和楼下有些差别,可用面积比一楼小,仅摆五六张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