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撤掉又换了新的,傅庭肆才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身暗黑色休闲正装,颈间的温莎结系得平整,骨节分明的右手正慢条斯理地挽着一边的衣袖。
“鹤叔,备车,去公司。”
他抬眼看了下立在餐桌旁的人,半倚在桌边用筷子夹了个金丝煎饺塞入口中,咀嚼的时候又灌了小半碗赤豆米粥,全然是一副着急要走的样子。
被唤作鹤叔的人一动不动,踌躇不安的时候连眼神都在跟着四处乱飘。
“嗯?”
傅庭肆用指节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面露不解。
还没等一旁的人吭声,他就突然反应了过来,抓过搭在肘间的外套穿上,急匆匆用餐巾拭了下嘴角就打算从偏门落荒而逃。
无奈院外的人比他快了一步,似是未卜先知般拨开绢帘走了进来,气急败坏的时候手上的翠镯磕碰在餐桌上,清脆的响声惹得人心口一紧。
“傅庭肆,你敢跑出这个门,以后就都别回来!”
刚抬起的脚停滞在半空中,傅庭肆略显僵硬地扯出一抹笑,慢悠悠转身,“早上好,秋女士。”
“偷偷摸摸回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你把这里当快捷酒店?”秋熹苓扫了眼身后,示意跟着的人将好几个硬纸板箱拿了进来,整齐摆放在傅庭肆的面前。
“什么?您不会真差人把我的东西收拾干净了吧?”他俯下身拨开看了一眼,又道,“我不是让秋音桐那丫头给我送来吗?”
“就二十盒面膜,你也好意思找音桐要,”秋熹苓拂开身后的长褙坐下,视线从桌上吃了一半的残羹剩饭移到傅庭肆的身上,“你往日可从来不用这些,要来给谁用?”
“我自个儿用。”
“什么?”秋熹苓眉头微拧,生怕自己幻听般惊疑了句。
反正已经被逮了,傅庭肆也就不着急走了,复又回到餐桌前坐下,在秋熹苓的眼皮子底下重新执筷大快朵颐了起来。
空气仿佛凝滞,只能听见餐具间相互碰撞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饱餐一顿的人终于抬头望向对面,迎上秋熹苓探究的眼神,一字一句回:“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没有地下恋情。”
鉴于对他的固有印象,秋熹苓并不怎么信他的话,撩起两边的花苞袖继续盘问道:“那你是哪根筋又搭错了?二十盒面膜可是我三个月的量,你用来做什么?”
夜色已悄然褪去,晨曦透过竖纹板棂窗洒落进来,屋内如同笼罩着层银灰色的轻纱。
傅庭肆侧头望向外边大片的绿叶植被,无数的光斑在四处跳动着,几个词语跟着在脑内迅速闪过。
他身子后仰老神在在地倚在金苏木圈椅上,“提拉、紧致、显嫩。”
秋熹苓:......
跟着傅庭肆穿过月洞门去停车点的路上,鹤叔接连收到了好几条秋熹苓发来的讯息,无非就是一些少爷最近是否工作压力过大、精神过于紧绷导致思绪混乱所以胡言乱语的内容。
他拉开车门等人坐进去后没忍住长叹出了声。
“怎么?秋女士难为你了?”傅庭肆脸上没什么情绪,摘下眼镜顺手丢进了收纳储物盒内。
鹤叔一懵,没想到自己间谍的身份竟这么快就暴露了,可转念一想,少爷如此聪明,恐怕平时只是懒得多言,实则早就看穿了。
他欠了欠身,耐心给自己找补,“少爷,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夫人只是关心您,托我平时多注意一下您的饮食和身体。”
“哦,”他勾了勾唇,颔首,失了继续为难的兴致,“让秋女士把地址发到我手机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鹤叔却很快了然,在心里暗暗感慨少爷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和夫人简直一模一样。
他五指蜷缩成拳抵在嘴边,“好嘞。”
车子驶出秋榭园没多久便驶入城市大道,早高峰堵车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夜里想必是又下过雨,夹着湿润空气的微风从半降的车窗内吹进来,带来丝丝凉意。
偏僻寂静的老式住宅楼与繁华喧闹的城中央不同,积了一夜的雨水正顺着窗棂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朝阳的卧室内未点灯,偶能听见熟睡的人翻身时响起的咯吱声。
哐当一声,间隔几米外的老房子内传来争执声,夹杂着还有女人委屈的抽泣。
陶青梧眼睫轻颤,咬牙切齿地抓过丢在角落里已经洗掉色的玩偶遮在耳旁,一周内仅有的一天闲暇日子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打乱。
缓了良久她慢悠悠起身,掀开遮光帘拉紧了窗户,彻底隔绝掉那让她倍感头痛的吵闹。
难得比舅舅早起,陶青梧洗漱完以后换了衣服就出门去胡同口买早餐。
人还未到,就能看见刚刚出锅的笼屉散出来的袅袅热气,豆泡汤的香味更是溢了整条街。
“老板,要四个糖油饼,一碗豆腐脑,一份豆泡汤,打包带走。”
陶青梧接来收银员递来的打包盒,付完款后绕到一旁取餐的队伍里排队,岂料这一丁点时间竟也会碰到熟人。
“呦,小陶今天起这么早。”
说话的女人穿了件大红色的连衣裙,脂粉味比早餐店里的烧饼味还要重。
“向婶早。”她扬起一边的嘴角,状似不经意间抬手捂在鼻前,乖巧地打了声招呼。
队伍前面空了不少,女人边往前挪动边打量她,眼神晦暗不明,“你抽空多去看看你妈,咱们这片要拆迁了,小心她被骗了。”
“好,知道了。”
陶青梧虽没毕业,但早就步入社会,对于旁人是好意提醒还是刻意打趣是摸得清清楚楚,这时她丝毫没恼,始终礼貌地给面前的人回以微笑。
女人尖利的声音还有表情里不时会显露出来的不屑与嘲弄,无不在提醒着她此刻身处怎样的是非之地。
好在等候的时间不长,她接过小工递来的餐食道完谢就急匆匆逃走了,不过隐约间还是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哼笑声。
哼着小调踏入老旧潮湿的楼梯间前,陶青梧驻足在楼下,找了个角落避着人拨了通电话出去。
在通话即将自动挂断前,那头的人终于接听,语调里透着几分疲惫倦懒,“你是谁呀?”
“妈妈,我是青梧,您有没有吃早饭?我晚一点去看您好不好?”她嗓音轻柔,与方才完全是两幅心境。
等了会儿,嘿笑声传来,笑得人发慌。
“妈妈?”她又唤了句。
“你是谁呀?你打错了,我只有一个宝宝,他还没出生。”
陶青梧不是头一次听这些话,早没了当初还会据理力争的冲动,轻笑着叮嘱:“您多注意休息,我迟点去探望您。”
挂了电话再抬脚往回走的时候,嘈杂的吵闹声从上方传来。
女人的声音她不熟悉,然而一旁软着语调哄人的男声她很轻易就听了出来。
“你如果不让她搬走,我们就分手。”
苏峥迟疑了两秒,“你别总拿这件事情威胁我。”
“你换位思考一下,我如果跟你结婚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你乐不乐意?”
似是踩到了雷点,苏峥这次语气严肃了些,“青梧不是拖油瓶,她是我姐姐的女儿,也是我的外甥女。”
女人被气急了,来回踱了好几步,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让楼下的陶青梧听见后越发不安。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见这人大发雷霆道:“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图你姐姐这里的拆迁费,昧着良心把一个陪酒女生的私生女当宝贝一样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吼什么吼?被我戳破了气急败坏?你没爹没妈,你那住在精神病院的姐姐除了你就只剩下那个拖油瓶,这钱最后不还是落入你的口袋?”
陶青梧深吸了口气,喉咙发紧,涩到发疼,葱白的十指紧紧地抓着衣摆,从半掩着的防盗门望向里间。
女人吵累了,拉过椅子坐下,遂又仰起头怒瞪着苏峥。
苏峥偏了下头,压抑着胸口的郁气,被如此污蔑和侮辱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儒雅,“所以你跟我在一起是图这个?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拆迁费我这里一分没有,全交给青梧安排,我以后也会搬到学校宿舍住。”
“你......苏峥,这冤大头你要当就自己去当,我们好聚好散,神经病。”
女人说完起身夺门而出,仿若是在隐藏自己被点破目的的心虚,在看见门外的陶青梧后不禁惊诧了半刻。
陶青梧靠在墙边,十指拢紧,定了定神后才不慌不忙地进了门。
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苏峥回身一怔,在她递出早餐的时候,嘴唇嗫嚅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
她一时压低声音,“舅舅,最近课紧,我想搬回学校住。”
第03章 GET 3
一顿简单的早餐,两个人吃得很安静。
期间苏峥接了个电话,将吃完的餐余垃圾收拾好以后就打算出门,只是临走前叮嘱陶青梧早点出门别误了课。
陶青梧始终低着头,听见门口的声音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很快沉浸到方才的情绪中。
其实那女人说的话,并不足以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毕竟她曾经还听过更难听的版本。
只不过这种日子过久了,她竟然想当然地开始依赖苏峥,殊不知在外人眼里,她就是一个给别人生活带来无限麻烦的拖油瓶。
苏峥三十五岁,比她的妈妈小了四岁,在一所高中里当美术老师,一直未婚。
今日如若不是她赶巧遇到,恐怕她还浑然不知,等到苏峥哪天忍无可忍赶她走,那就真的是覆水难收了。
陶青梧实在不敢想,那些极具侮辱性的话语苏峥恐怕听到的比她还要多,而这些明明是他本就不该承受的。
墙壁上的老式钟表走一下停一下,勉强能用。
趁着空余的一丁点时间,她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卫生,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长久未用的行李箱不知何时掉了个轮子,陶青梧拖了个小软凳正卖力地往上按。
楼下的喧闹声响了良久,在此刻拔到了最高点。
任陶青梧再淡定,也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
她将行李箱顺手放在玄关的鞋柜旁,推开防盗门往下走。
忽地传来好几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她停下脚步从楼梯拐角处的空花墙往外看。
只是她刚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身后突然伸来的一只手施力拽了回去,连带着还有一道多了几分低沉清冷的男声。
“别看。”
两个人虽保持着安全距离,但出于惯性,陶青梧还是在回身的时候不经意间将额头抵在了男人的胸膛处。
心跳如鼓点,她深吸了一口气,扑鼻而来的是昨夜曾短暂嗅到过的木质花香。
这种诡异又僵硬的姿势未保持太久时间,男人就小心翼翼地松开了她,转而朝楼下走去。
她往一旁挪动了几步,透过镂空的花式墙面依稀能看清男人的轮廓。
那是一张俊美无匹的脸,五官深邃如雕刻般完美,一双狭长的眼眸清澈而深沉,挺拔的鼻梁让陶青梧平日里在网络上看到的所有形容词都变得具象化起来,而那薄凉性感的嘴唇此时却是紧抿着,透出一丝不悦和烦躁。
她久久无法移开视线,全然没注意到勾缠在脚尖的东西。
移动得有些艰难,才让她有片刻的功夫低头看一眼。
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布料,被陶青梧踩了这么几脚,早就没法用了。
她弯腰拾起,摊开后才发现竟也是昨夜见过的东西。
当时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还觉得上面的花纹与男人周身的气场比起来有些突兀。
一支茎蔓蜿蜒起伏的金银花从手帕的角落伸展至中心,花瓣为椭圆形,花冠白色,枝条分布均匀,极富美感。
回过神后,她想追出去还回,而楼下方才还喧闹不已的氛围已然消寂。
人群四散离去,只留有消防员在收拾消防气垫。
陶青梧只好作罢,学着昨晚男人那样把手帕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入口袋。
转头回去的时候,好几个浓妆艳抹穿着连衣裙的女人路过,掩着唇讨论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这人真是狮子大开口,开发商给的拆迁款够多了,他又足足加了两倍多,真当自己的是金窝。”
“就是,幸好刚才没出什么事,没想到还真从楼上跳了下来。”
“吓死人了,要不是有那个垫子,从七楼掉下来不得摔成肉泥。”
......
跳楼?
陶青梧微微垂眼,陷入沉思,怪不得刚才她要看,那男人却拦住了她。
即使有消防垫,那场面一定也是骇人到了极致。
-
下午一点,陶青梧乘地铁到了学校。
好友宋方稚特地跑来校门口接她,日头正晒,这人就站在一棵枫杨树下等,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两瓶沁着冷气的运动饮料。
“你怎么出来了?我东西又不多。”
她接过运动饮料喝了一口,强拗不过只好将手里的行李箱递给了宋方稚。
宋方稚弯下腰把那摇摇欲坠的轮子往回摁了下,与她并肩往宿舍走的时候,莞尔道:“我刚好去外边吃饭回来,顺便等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回学校住?”
“宿舍方便。”
陶青梧轻哂,眉眼染上几分冷淡,一旁的人顺势就噤了声。
北门离女生宿舍很近,短短一截路朝两个人投来的目光数都数不清。
宋方稚是本地人,是那种典型的北方人的脸孔,高鼻深目,头发很短,个头也高。
反之陶青梧,站在她的身边就显得娇小了许多,未施任何粉黛的脸蛋满满的胶原蛋白,一头黑色如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身后,清秀精致的五官细看的话极具攻击性,眼尾的泪痣给人一种冷艳的感觉,冷漠又疏离。
新校区的宿舍楼设施齐全,两个人一踏入大门便觉冷气袭来,不禁让人瑟缩一下。
服装设计专业安排在三楼,这会儿是整栋楼里最热闹的一层。
宋方稚开门后带着陶青梧走了进去,靠门右手边的那张床一早就铺好了。
陶青梧手里的帆布包放上去再拿下来的时候,触碰到的是一片潮湿。
她挪开手,手指捻了下,习惯性地踮脚看了看上床,崭新的床单三件套不知被谁泼了水,几乎没有一处能看的。
“这谁干的?我刚才出门还好好的。”
宋方稚脱掉身上的防晒衣刚挂好就看见陶青梧拆下来的枕套,用指尖捏着的时候还在往下滴水珠。
陶青梧嘴唇动了动,对于所看到的显然已经见怪不怪。
她闷不作声,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从行李箱拿出衣架进行晾晒。
一室寂静无声。
等着陶青梧收拾好内务,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粉色条纹长裙换上,宋方稚才从床上爬起来,双手垫着下巴支在护栏上,眼睛冲着前方眨了眨,“青梧,晚上你干脆跟我一起挤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