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朱槿甚至希望他们能读书写字。
  尽管自己对朝局了解有限,但先帝和朱瑜都大力支持科举以牵制勋贵的事朱槿还是十分清楚。
  赵泽兰见她皱眉,一面走一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朱槿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子又想起当日昙佑说过的捷径,不过事到如今,伯由和仲平马上还得见到他,朱槿也不好对他搪塞,交代道:“之前……我出宫时遇见了两个孩子。”
  她说到这里时显得不自在,显然是想起赵兹华的事。
  朱瑜一直对外宣称是莲心掳走自己,朱槿不知道赵泽兰对此知道多少,但赵泽兰的反应很平淡,不知道是没有注意朱槿的“出宫”,还是对此事满不在乎。
  朱槿琢磨不出他的态度,想了想还是遵从了本心,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她最近真是太爱道歉了。
  赵泽兰为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感到诧异,然而很快便想明白了她的想法,“殿下,你是在为了兹华的事道歉吗?”
  朱槿见他眉目仍旧带笑,也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赵泽兰紧接着道:“殿下,您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很多时候您不用太责备自己,花开花谢,生死缘灭,不过是浩浩千秋的沧海一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况且,此事也确实怪兹华,连殿下都认不出。殿下放心,兹华本也不喜欢做官。”
  朱槿听到后面,想起那日赵兹华夸张的羡慕情态,盯着赵泽兰半晌,见他面色坦然,心底也不由得放松些许,“你的弟弟和妹妹似乎都不太像你。”
  赵泽兰颔首,目光移向普庆寺门口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轻声道:“为人兄长,总要多思虑几分。”
  他与朱瑜的接触并不多,大概也就是从太皇太后的赐婚之后,朱瑜才发现了自己一般。同样的长兄的身份,赵泽兰隐约感受到了他对朱槿的特殊,尽管很多时候他并没有那么认同朱瑜的做法,但他能够从那种同类的惺惺相惜中触到一点朱瑜的真实。
  只不过,赵泽兰没有把握,朱瑜的这份特殊到底够不够让他在朱槿的面前退步。
  而依照过去的这些年朱瑜的表现,赵泽兰不认为朱瑜能够做到寻常人眼中的关爱。
  朱槿脸上的情绪淡了不少,赵泽兰转而问:“后来呢,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朱槿继续道:“两个孩子孤苦无依,我便将他们暂时安置到了普庆寺。”
  赵泽兰闻言马上道:“若是殿下为难,这两个孩子……”
  没有等赵泽兰说完,朱槿道:“到了。”
  赵泽兰顿住,转瞬便已经了然,笑了笑,咽下剩余的话。
  刚到寺中,便有眼尖的小沙弥看见了她脖子上那块镶着金线的玉佛,仿若是佛陀胸口前结痂的伤口。
  小沙弥看了一眼背后的赵泽兰,走到朱槿面前,问:“殿下有何吩咐?”
  朱槿道:“先带我去见智远方丈吧。”
  小沙弥应声,带着两人向寺内走。
  智远方丈的禅院清静,青石板铺成小径,院子里植了不少绿树,阳光洒落成斑驳光影。
  院门大开着,传来妇人的声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朱槿与穿着蓝白衣衫的昙明撞了个正着。
  昙明样貌舒朗,平日穿着破旧僧袍修修补补,曾经叫朱槿都看不下去,今日却一改着装,蓝白相间的锦缎,因为早先便逐出灵山寺,他也没有剪发,此前随意用发带拘束的长发也束成高冠,一派京华公子的模样。
  朱槿差点没认出他。
  昙明却微微变了脸色,张口想道一句“嘉宁”,最后却是先冲她跪拜行礼,“草民参见嘉宁长公主。”
  朱槿一愣,忘记了赐平身,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已经出了禅房。
  朱槿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年纪颇大,颤颤巍巍地步出拜见,“臣妇前太仆寺卿段萍之妻齐氏,参见嘉宁长公主。”
  我朝对佛门子弟宽仁,佛家相见皆依照佛门礼仪,无需大拜。
  因此智远也只是双手合十躬身。
  而昙明从前甚至不会讲这些礼节。
  “殿下,”赵泽兰轻声唤她,让她回神。
  段萍。
  她听昙明讲过的,他俗家就是姓段。
  昙佑前些日子才见过昙明,他居然没有给自己说过。
  朱槿心底又升起气,压着声音道了一句,“平身。”
  齐氏年迈,动作不便,又颤颤巍巍地要起身都显得艰难,昙明忙扶着她。
  朱槿见她难过,又有些后悔方才声音是否太冷了些。
  齐氏挨着昙明,脸上还挂着些泪痕,在满面沧桑的脸上像是顺着瓦片落下的雨滴,“既是殿下来访,臣妇便不多叨扰殿下和智远大师了。”
  她拿起帕子抹了抹脸,又转身和智远相互合掌,做了辞别。
  智远起身,还不忘道:“施主且宽心些,段大人一向积德行善,在哪里都会平安的。”
  齐氏的泪水又落下来,“谢谢智远大师……谢谢智远大师……”
  昙明扶着她走出院门,临走时还是转回头道:“殿下,若是殿下无处安置伯由和仲平,可将他们暂且送往城西悲田院,段家在那里请了私塾先生教授些课程。”
  朱槿看着他,却发不起脾气,只道:“我知道了。”
  朱槿随智远进了禅房,智远亲自将茶水换下,给朱槿和赵泽兰都倒了新茶。
  赵泽兰浅啜一口,便露出笑,“阳羡雪芽,倒是第一次喝普庆寺玉心泉水泡的茶,确实如徐家公子所说,回味甘香。”
  灵山寺的名景是灵山塔,普庆寺的名景便是玉心泉。
  朱槿听赵泽兰说起阳羡雪芽,有些诧异地喝了一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与自己宫中饮用的也不遑多让。
  智远看见朱槿的面色,解释道:“阳羡雪芽是前几日僧录司左善世德能大师赠与的,德能一向与高公公要好,因此常能分些赏。”
  朱槿自然知晓高炜,听说与高炜有关倒不觉得奇怪了,只是又问道:“高公公也信佛吗?”
  智远笑了,答道:“殿下,京中勋贵及宫廷中人,少有不奉佛的。光是今年普庆寺的佛像就被塑了好几回金身,徐家还出资在京郊建了几座佛寺。”
  朱槿平日没怎么花钱,却也知道修建一间寺庙不是一笔小数目。
  云州、肃州的百姓被北漠人打劫,连米粮都难以留存,京中上好的阳羡雪芽却成为僧众日常饮用之物,那么多银子被拿去修建一座又一座寺庙。
  朱槿忽而没了和智远谈话的心思,只道:“伯由和仲平如何?”
  “殿下放心,都在寺中好好的,两个孩子聪明能干,时常也会主动帮忙做些活,寺里的人也都很喜欢他们。”智远说到此处,听见方才昙明的话,“若是殿下为难,其实将他们留在寺中也并无不可。至少吃穿都是不愁的。也无需殿下每每差人送些财物,我留了一部分,也给了两个孩子一些。”
  朱槿脸色好看了些,道:“多谢智远方丈。”
  智远道:“殿下不必客气,若非当年有太皇太后照拂,普庆寺也不会有今日。”
  赵泽兰默默抿着茶,看见朱槿的脸色已经柔软下来,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晚些还需要回宫,不如现在就去看孩子们吧。”
  “世子说的是,”智远对赵泽兰点点头,又看向朱槿,“殿下……”
  “现在就走吧。”
  孟伯由在厨房里帮工,一旁圆圆胖胖的小沙弥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小坨面团,把它捏成各种模样,捣鼓了半天,终于捏出一个满意的形状。
  他把手里的小兔子形状的面团捧在孟伯由面前,问:“伯由,你看,我捏的好不好看!”
  孟伯由道:“面团是用来吃的,你可以用泥巴捏。”
  小沙弥闻言不乐意的皱眉,把兔子收了回去,自顾自地又捏起来,一面捏一面道:“可是泥巴多脏啊……面团才好玩呢……”
  孟伯由没说话了,继续拿吹火筒吹着火。
  小沙弥又忍不住问:“你的口音好多了,我一开始都听不太懂你讲话,我听师傅说你是肃州来的,肃州泥巴很多吗?仲平用泥巴捏怎么都比我捏的好看。”
  孟伯由又道:“肃州都是沙。”
  他说完便没有再理他,看火吹起来了就去了外面找做饭的僧人。
  回到房间时孟仲平还躺在床上看着一卷破旧的《心经》。
  封面被撕下来了,内页也被虫蛀出许多小洞和斑点,书页黄的发黑。
  本该是要被烧掉的,但孟家兄弟给要过来了。
  寺里僧人说藏经阁有好的可以给他们借,但仲平说想要一本自己的,孟伯由也就由着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不确定朱槿还记不记得他们了,但智远方丈说每隔段时间朱槿还是会派人送些钱来,想来应该总会记起他们的。
  仲平当时昏迷着,醒来后自己也给他说了朱槿救了他们,伯由希望仲平还能见到朱槿。
第二十二章 泥土
  院门外传来动静,仲平放下经书,抬眼便见到门被推开,一身锦绣罗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清白的面目上施淡淡铅华,一如他所想象的恩人贵客,高洁美丽的模样。
  伯由惊讶的声音传来,“殿下?”
  果然。
  仲平想揭开被子起来,却被朱槿迅速按住,掌心传递的温暖,像极了他们流离失所时望见酒楼里漫着香气的饭菜。
  朱槿道:“既然还没好全便好好躺着吧。”
  言罢又看向伯由,问他:“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身后的智远先开口答了:“殿下,仲平年纪小,又一路颠簸,大夫说留下了病根,很难治好了。”
  朱槿皱眉,仲平答道:“恩人放心,只是身子差些,并不是不能行动,是兄长小题大做。”
  “为人兄长,自然思虑更多。”朱槿想起赵泽兰的话,原封不动的用上。
  赵泽兰在一侧,听见她的话不由自主地扬了唇。
  朱槿看向伯由,面有愧色,“这么久没来看你们,是我的不是。”
  伯由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殿下救了我们的命,剩下的便都该由我们报答您,您放心,我现在会说一些官话了,也打听过可以去铺子里打工养活弟弟,若是殿下有什么吩咐,伯由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的话很坚定,连赵泽兰都不禁为之侧目,朱槿更是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至于其他的还是交给大人吧。”
  朱槿说着,转过头拿起仲平手中的那卷经书,问:“你会识字?”
  仲平摇头,“平日无事,是寺里的师兄给我念过,才慢慢会一点。”
  朱槿想了一会,把书还给他,道:“能给我念一遍吗?”
  仲平闻言脸色有些发红,那双眼睛迅速扫过一圈,呐呐道:“好……”
  赵泽兰注意到他的动作,问朱槿:“殿下,需要我们去拿些吃的吗?”
  智远也顺势道:“既然已经替殿下带到,贫僧也便先回佛堂了。”
  “大师慢走,”朱槿同智远告别,又对赵泽兰道,“劳烦世子,让伯由带路吧。”
  伯由闻言也就随之起身,等屋里人都走完了,只留下自己和仲平,朱槿语调温和,又不免带了一点揶揄的意味:“现在念给我听吧。”
  她起初见到伯由便觉得他异常早慧,向来是身为长兄突逢变故而不得不担起照看弟弟的担子,一路颠沛流离缺衣少食,却仍难捱风雨,今日见到清醒着的仲平,却一眼又瞧着安静乖巧,似是天生性格,敏感早慧,一如幼时兄长再母亲训诫之下安安静静认打认罚的模样。
  但也同他一样,会在这种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孩子气。
  有关父母的事,朱槿已经遗忘了许多。
  陈贤妃去世在映秋殿的某个春天,在那之前,朱槿和朱瑜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双生子。皇后无后,何太妃入宫比陈贤妃入宫早许多,也封过德妃,底下朱熙年长,也顺了他母妃的性子一直勤恳而不出挑,宫里最爱欺负朱槿的倒是一个嫔诞下的八公主。
  先帝后宫多世家女,陈家祖上并无什么功绩,不过出过几个芝麻大的小官,直至陈贤妃的父亲,才终于靠科举金榜题名,入翰林院后先做谏官后为御史,再转入都察院,那时世家当道,陈父只能待在皇帝身边,做些得罪人的事,连带着陈贤妃虽有妃位,却也宛如一具空架子,并没有那么多人尊重。
  那时除了皇帝的宠爱,无论前朝后宫,其实都少不了钦国公府的帮衬。
  朱槿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钦国公府”这个名词。
  她幼时甚至以为这个名字本就与自己无关。
  可倘若真正无关,在灵山塔生活数年,为何祖母特意下令,所有人对钦国公之事都需三缄其口,尤其不许在朱槿面前提起。
  所有人都觉得朱槿从前不大记事,灵山塔数年,她从未提起过父母兄长,更何况那与之关系复杂却又难解的钦国公府。
  甚至,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朱槿记得很多。
  在最初的那段岁月,朱槿还能清楚地记得母亲亡故之前在榻前的呢喃。
  那时她一个人在母亲的床畔,而兄长和她唤作“父亲”的人都没有来。
  母亲的泪从眼角流入鬓发,同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液一起。她的脸色已经苍白的如同外头消融的冰雪,然而仍旧提着一口气,反过来向朱槿请求:“槿儿,你陪母亲说说话好吗?”
  她勉强露出的笑容就像湖水上的薄冰,一戳就破。
  朱槿只是哭,一面哭又一面拿手用力去擦,眼角和脸颊都擦得红红的。
  陈贤妃很温柔对她道歉,说着对不起,也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与绸缎流着眼泪,说想见“阿窈”。
  她问朱槿记不记得“阿窈姑姑”,说她曾经说要给朱槿打一把小金锁,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给朱槿;说她小时候也如朱槿一般调皮,又欺软怕硬,每每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要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说自己许久没有见过阿窈了,听说佑冉已经长大许多,要上学堂了,夫子们都夸他聪明。
  母亲说着又落下泪,问朱槿:“可是为什么陛下不喜欢阿窈,也不喜欢阿窈的丈夫和孩子呢?”
  那是朱槿记忆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母亲口中听见“阿窈”这个名字。
  等到兄长和父亲一同来到映秋殿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
  后来有一阵,朱槿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仍旧受八公主的欺负,但兄长和母亲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所以朱槿很喜欢宫宴,因为宫中开宴会时,八公主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就算会,也只是拿她寻开心,不会做的太过分。
  而且,她听见过,年节的宴会上,在映秋殿外给她宫灯玩的那位钦国公夫人,被她的丈夫无奈又温柔地唤作:“阿窈”。
  而她总会在转身时抹去眼角的湿润,小声同丈夫说:“则青……我们早点把她接回府好吗?佑冉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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