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世族把控国子监倒并非是国子监的问题,而是地方推举学生的问题,今年监生入学名额早就满了,只要朱瑜一声令下,临时多招一批寒门,这批学生就能由方清平全权负责。
  这寒门的先河一开,便如当今的朝堂,世族有世族牵连,寒门也有寒门的亲故。
  中原的土地,哪里都是人情。
  只是世族的人情牢固,寒门的人情则需要自己去挣。
  然而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世族是皇族。而皇族,不喜欢被这样牢固的亲缘网束缚。
  长松从何太妃宫中回来,见到修安正同人一起搬着一个大花盆朝明华宫的方向走。
  她住了脚,叫了他一声。
  修安见到她,同对面的小宦官抱了歉,小跑到长松面前,笑着露出虎牙。
  “长松姑姑,您这是刚从太妃娘娘那里回来呢?”
  “关你什么事,”长松皱着眉回他,又问:“你不在景元宫跑这里来做什么?”
  修安又是讪讪的笑笑,说:“姑姑,我正好今日休息,师傅便叫我来帮他做些杂事,这不刚出来碰上熟人,顺手帮衬一把。”
  长松听了没追究什么杂事,看着明华宫进进出出的人,只疑惑道:“明华宫不是没人住吗?近来是怎么回事?”
  修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这我不知道,但是这是高公公亲自下令打扫的。宫里都传这里要有一位新主子了。”
  长松听他这么讲,又把目光落回他身上,“我要回去了。”
  修安忙道:“姑姑先回去吧,我一会儿便回。”
  他都这样讲了,长松也就没再说什么,一个人朝景元宫走去。
  今日尚服局的范女官找上门,让朱槿来试中秋宫宴的礼服。
  长松进门时朱槿上身杏色对襟衫,下裙黛绿,绣着宝相纹与白面兰花。
  长松瞧了一眼,在长青身边站定,悄悄同她咬耳朵:“怎么颜色这么素净?”
  朱槿幼时的衣裳颜色鲜艳,单是朱红色便有大半个箱子,自太皇太后仙逝才慢慢地穿起了素色,进宫之后何太妃也为她置办了不少鲜艳颜色衣服,以至于长松现在都不习惯朱槿的素色了。
  长青回她:“中宫一定是大红,殿下自己选了这套,兴许是不想在宫宴上太过打眼吧。”
  长松一想也是,又对长青道:“我方才在明华宫外见到修安了。“
  “明华宫?他去那里做什么?”
  长松道:“帮忙打杂,好像陛下叫人收拾明华宫呢。修仁哪里去了?他们一个两个的最近都老是不见。”
  长青想了想,道:“其实修仁还好啦,尚服局也给昙佑师傅送了一套新衣,修仁被殿下叫去昙佑那里了。他师傅不是那个什么崔少监吗?感觉没怎么管过他,修安倒是最近经常被叫走。我听椿儿说他来头也不小,是李献公公的徒孙。”
  长松撇撇嘴,“管他哪个公公的徒孙,总归不是殿下的人。”
  长青立马叫停她,“别再说这种话了。回宫这么久了还不长记性,他们这些内臣背后是谁还不明白吗?”
  长松没答话,朱槿叫到长青的名字,长青拍拍她的肩,转身去送范女官。
  长松一直比不上长青受方嬷嬷器重,只是她们二人与公主在灵山相伴多年,对公主的忠心却是旁人都比不上的。她们与嘉宁自然是主仆,可也是嘉宁最好的朋友。
  太皇太后与方嬷嬷离开后,朱槿身边的人里,只有长青与自己是一心为了公主的。
  至于朱瑜。
  倘若他真的有半分对公主的兄妹之义,又怎么会十余年任她在灵山不管不顾?
  嘉和元年,新帝登基,就连先皇驾崩,朱槿都不曾见过朱瑜一面,太皇太后仙逝也并无人同她说过她的皇兄要将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带回身边。
  这么多年,朱槿向京城送回过多少卷佛经,又到底等回了什么?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值,又怎么能想到朱槿心中的失落与失望。
  朱槿换回了自己平常穿的衣服,修仁也从昙佑房里回来。
  朱槿向后探头,没见着昙佑,回过头向修仁打听:“昙佑呢?”
  试了回衣服连宫殿都不进了。
  修仁道:“法师被何太妃派来的人请走了,好像说要他去一趟僧录司,也好在中秋宴上谨慎些。”
  朱槿“噢”了一声,看向修仁手中的信封,问道:“定云侯府来的信?”
  修仁点头,神色略显无奈,“殿下,您与世子虽有婚约,但私下交往过多传出去还是不大好听的。”
  朱槿好笑,“我在佛寺住了好几年,其实也很享受做姑子的日子。不如你同崔质说说,让他向陛下提议将我还将我送回灵山也不是不行。”
  修仁被她的话吓到,又要跪下,被朱槿眼疾手快地扶住,“开个玩笑。”
  朱槿接过他手中的信封,自己转到一边拆开信。
  修仁目光向地面,并不偷看,只是在一旁轻声道:“殿下,近来是多事之秋,殿下这些玩笑还是少说为妙。”
  “我知道的,修仁。何太妃同我说过,鞑靼想要一个和亲的公主。”
  朱槿看着纸面上的翩若游龙的字迹,又随手将信放入一旁的烛火之上,火舌瞬间卷着纸面烧起来,灰黑色的烬余化作尘埃飞在空中。
  修仁听见声响,惊讶地抬起头。
  朱槿眉眼含笑,看见他的神情甚至显出几分不解与无辜之色,道:“怎么了?修仁,你说的,私下交往对我的声誉有影响。我毁尸灭迹,你也不说出去,这件事就是我们的秘密。”
  在宫中多年,修仁看见朱槿方才的动作无异于看见了一个幼童稚子在真正地“毁尸灭迹”。
  但私心里,他相信朱槿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笑意仍旧是温暖明亮的,就连她口中的“秘密”,也更像是孩子般的口吻,与自己达成的一个简单又郑重的约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朱槿拍拍手上的灰尘,伸手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缓缓道:“你说我现在去找皇兄会不会吃闭门羹?”
  修仁一怔,反应过来朱槿说了什么之后立马道:“不会的!这个时辰陛下经筵应当刚刚结束,之后陛下通常会在文华殿多坐一会儿,殿下去看他,陛下应当会高兴的。”
  朱槿听到后半句有些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我听宫女们说,你们内臣是最能明白皇兄心意的一批人。”
  修仁看着她的目光,原本的告罪到嘴边却转了另一番话:“殿下,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能完全猜透别人心意的人,内臣们也只是按照我们的所见所感与常理,做出我们觉得正确的事而已。”
第二十五章 助教
  朱槿去了昙佑房里想找几卷拿得出手的字,最好是经史子集,那种朱子注释过的儒家经典最好。
  然而宫里毕竟不是灵山塔,她知道昙佑一直有几个收着她的字的箱子,按着自己的标准分门别类地给她整理过,眼下却找不到昙佑将它们放在了何处。
  偏殿够大,只是昙佑平日里除了小佛堂和睡觉的那间房间,也没有在其他地方留下什么痕迹。
  朱槿在他屋子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他床下面找出一个小箱子,虽然在床下,但没多少灰尘,看得出来主人经常打开。
  朱槿将它拖出来时还觉得有些沉,底下还有硬物碰撞的声响,不太像是装了她的字的箱子。
  但是到底要打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朱槿将箱子转过来,才发现这上面居然有一把小铁锁。
  朱槿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锁,起身走到昙佑屋子里的书架上,摸出几本书翻开,最终在一本《华严经》里找出了那把片状的钥匙,对上了钥匙孔。
  她看着书页,随手将自己头顶一支钗子取下来代替钥匙夹在书里放了回去。
  回到那个箱子前,朱槿莫名地有些犹豫起来,握着钥匙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感受,昙佑在灵山便是随了济惠的简朴,屋里坦荡得称的上一句“家徒四壁”,常年敞开门,小偷都没有惦记的。
  她幼时喜欢在他院子里玩耍,渐渐的也成了他屋子里的常客,却不知道昙佑的箱子除了书与字也有装着其他东西的。
  是些杂物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朱槿想,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那种犹豫与探究的欲望在拉扯,伴着“咔擦”一声,锁开了。
  朱槿的好奇心就要得到满足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嘉宁。”
  朱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铁锁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转过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昙佑,一呼一吸,转念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便朝他道:“我在找之前写的字。”
  昙佑的眉头轻轻皱着,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字不在那里。”
  他将地上的锁捡起来,又问她:“你要找哪篇?”
  朱槿见他过来,站起身给他让了让,道:“最好是一些儒家经典,那篇字好要哪篇。”
  昙佑将箱子放回去,想了想,道:“那就《论语》吧。随我来。”
  朱槿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把箱子推回去,直到昙佑叫她,朱槿才跟着他走出去,发现昙佑把字都放在了她平时练字的书房隔壁。
  昙佑没几下便找出了那卷《论语》,递给她时没忘记数落,“平日自己从来不管,现今有了用处却连字在哪里都不知道。”
  倒不是责怪,更多是无奈。
  朱槿翻了翻,嘴上也不忘敷衍一下地答道:“现在不就知道了。”
  昙佑又是无奈,见她翻完,又笑起来:“那我先走啦!”
  她提裙就要走,昙佑颔首,目送她拉着长松走远。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忽而深沉地掀起潮波,昙佑僧衣下的双手颤抖着,整个人像是沉在湖水里一般窒息。
  只差一点。
  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将不复存在。
  他那时就想过这一天。
  可这一天差点真正到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去逃避。
  景元宫离文华殿不远,朱槿没麻烦别人,和长松走着去。
  她走的快,觉得刚才在昙佑房里浪费了太多时间,长松紧紧跟着她,额上有些冒汗。
  “殿下,你怎么会突然想去拜见陛下呢?”
  朱槿回她:“郭昭仪不是说了嘛,皇后娘娘在皇兄那里看到过我的字。”
  也不是不喜欢嘛。
  朱槿想到这里腹诽着。
  长松闻言却不怎么开心的模样,“殿下……”
  朱槿看她的模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好了好了,也不只是这样,我还有打算,反正去看看也不会掉两块肉。”
  长松听她这么讲了也就不说什么了,随着朱槿一路到了文华殿,发现门口守着一个宦官。
  黄豫饶是没怎么见过朱槿,看着那张脸也明白过来了,忙起身见礼。
  “见过嘉宁长公主。”
  朱槿摆手,问他:“皇兄呢?”
  “回殿下,陛下在里面正同方大人议事。”黄豫常在馆阁之间服侍,没怎么见过朱槿,却也知道朱槿并没有几回主动见过朱瑜。
  上一回她找朱瑜还是因为刚回宫时崔质那个小徒弟。
  皇宫的消息内臣是最清楚的,也知道朱槿是为了灵山寺那个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僧人。
  若非皇帝那边压下来了,被方清平指着骂的人又要多几个。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事。
  黄豫想了一圈,想不到朱槿最近有什么事要拜托皇帝的,而且她身边的宫女拿着的,好像是几卷字吧?
  但朱瑜与方清平说话,断没有叫别人来打搅的说法,黄豫还是道:“殿下若是想找陛下,不妨先去后殿休息一会儿,待议事完,我再叫殿下。”
  朱槿笑眯眯的,道:“不用麻烦公公了,我在这里等就好。”
  她来这里就是趁方清平在,怎么会等方清平走得没影了才过来见朱瑜呢?
  朱槿高兴,黄豫却有些难做。
  让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一直等在殿外可不好交代。
  黄豫叹气,道:“殿下,我去向陛下通报一声。”
  朱槿喜出望外,自然向他道谢:“那就多谢公公了。”
  黄豫笑的勉强,转身推开门进去,又被方清平瞟了一眼。
  朱瑜问:“什么事?”
  黄豫于是忙走到他身边道:“长公主来了,在殿外等了有一会儿了。”
  朱瑜闻言没遮掩他的讶异,方清平注意到他的神情,主动道:“既然长公主来了,老臣便先告退了。”
  他自朱瑜是太子时便在他身边替他讲学,对朱瑜也算有些了解。
  月满则亏,他少时狠狠学过这个道理。
  教养方筹时第一个教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朱瑜没说话,起身出了殿门,果然看见朱槿在外面等着。
  见到自己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然而目光往后一瞟,立马露出一个端庄娴静的笑容。
  朱瑜悄然间挑起了眉,看着朱槿与方清平相互拜见过一番。
  紧接着朱槿将长松手里的书卷递上,温声道:“皇兄看看,这是我今日新写的字。”
  朱瑜淡笑着翻开,倒不是往日那些千奇百怪的梵文译字,换了整篇之乎者也,显然是有针对性的。
  方清平多看了朱槿一眼,见兄妹两人有了话,正要打算退下,朱槿却忽然道:“听闻方大人旧时也喜欢书法,与当时几位名家也有交游,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能请得方大人的指点?”
  这话向来是对自己的字有些自信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方清平这些年在京中,甚少听过朱槿的消息,闻言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朱瑜。
  朱瑜状似认真,没有回他半分视线。
  方清平只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婉言拒绝:“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谈不上交游,臣出身微末,白发书生,于书法一道并无建树,若是殿下为着一手好字,老臣帮不了殿下。”
  虽是推辞,但自己也确实对书法一途上没什么天分。
  笔墨纸砚,实则都是金贵之物,何况名家临帖,摹写,方家早年落魄,并没那么多闲钱去专门学字,能做到整齐都已经很好。
  朱槿却不放过他,仍道:“书法一途也不过是求个好看,便是乡野村夫也有自己的美丑之分,方大人既是当世儒生典范,又何谈帮不了我。”
  方清平不知道朱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来说,她与自己应当没什么交集,今日却突然抓着自己不放到底是作何打算。
  朱瑜身为帝王,理应制止她与自己有所牵扯。
  可他又看了一眼朱瑜,朱瑜只是合了纸本,淡淡地笑着。
  方清平开始觉得不快。
  他吐出一口气,对着朱瑜道了一声:“陛下……”
  朱瑜扫他一眼,将纸本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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