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回来,其他人也不会亲自喂朱槿喝药。
喂完药后,朱鸾又怯怯道:“长青长松上次来说七姐姐身上不见了块玉佛,是太皇太后给七姐姐留下的……”
修安明白了她的意思,“十殿下,我们只是奴婢,您才是陛下的妹妹。”
换而言之,她要比她们更接近朱瑜。
朱鸾闻言却脸上苍白不少,她本就消瘦,这下更是显得人像一张纸片一般摇摇欲坠。
修安无奈,看来皇帝的亲妹妹也觉得皇帝很可怕。
他道:“听闻陛下最近总是留在明华宫,或许您可以在淑妃娘娘那里见到他。”
朱鸾的脸色这才恢复一点血色,对着修安道:“我……我明白了。”
淑妃娘娘是个跋扈张扬的人。
这是宫里人说的,可对朱鸾来说,面对她要比面对自己那个皇帝哥哥要容易得多。
所以,她先见了淑妃。
姚淑妃……短暂地掀起过宫中热议,只是没过多久长公主遇刺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遮挡了她的踪迹。
对姚绻来说,这不是件好事。
因为吴太后并不关心朱槿,她依然每天再找自己麻烦。
所以朱鸾见到姚绻时,除了她的美丽,也清晰的感知到了她的烦躁。
公主和皇妃地位相同,在其他人眼里,朱鸾甚至要比姚绻还要尊贵一些,可朱鸾也很怕姚绻,所以当姚绻朝自己行礼时,朱鸾已经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意。
姚绻听完后轻轻挑眉,笑着对朱鸾道:“原来殿下找我是为了这个……”
她道:“这件事倒也不必麻烦陛下,我与大理寺的方大人是故交,不如写封手信交予方大人,让他替殿下找便好。”
朱鸾闻言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谢谢淑妃娘娘!”
“不过……”姚绻苦恼道,“我已经是宫妃,与外臣交往还是多有不便……”
朱鸾立马道:“淑妃娘娘放心,您只需写信即可,我可以替您带出去。”
对待快要及笄的公主宫里总是会宽容些,而且朱鸾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姚绻笑眯眯地道:“那好,我这就去写信。”
胡崇又到了灵山,沿着后山那条泥泞的路,却在山底下见到了段家那位还俗了的公子。
秋闱已过,他没来得及考取功名,段萍又因姚家案牵连入狱,没有追责段家已是天大的恩德,想像其他人那般靠荫庇做官可指望不上。
不过他还真不确定昙明会不会做官,毕竟他做了十几年的和尚。
啊,想起来了。
他也是济惠的弟子,与嘉宁长公主交情不浅。
胡崇上前,道:“段公子。”
昙明回过头,朝他行礼,“胡大人。”
胡崇掠过他那句“大人”,问:“段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昙明看着他笑笑,“故人旧物,多少有几分残念。如今他没法亲自来寻,便想替他来找找。”
胡崇明白了,这是在找昙佑的东西。
昙佑出事之后,名气反而忽然传开,连胡崇都听说了,他胸前一直带着的那串念珠,是太皇太后找了西天的沉檀香木叫人制成的这么一串念珠,特地赐予济惠,而后圆寂时传给昙佑的。
眼下却被贼人一刀斩断,念珠四散,也不知能找回来几颗。
到那棵做过标记的松树前,昙明停下脚步,与胡崇告别。
胡崇要去发现两人的山洞附近,看看能有什么线索。
临走前,昙明反过来安慰他,“大人,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若是无所踪迹,便不如当它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您说是吗?“
胡崇看着他,其实看不出他做僧人时的模样,面容秀雅,也许是因为家道中落,那道淡然的神色之下,流动着丝丝缕缕的情绪,就像他说出口的话,分明是对着自己说的,胡崇却觉得只是他想说。
太淡然,太轻飘,有些不像传闻的模样。
第四十章 旧痕
胡崇没有找到线索,但路上跌了一跤,跌进一个土坑,在满是落叶松针的土坑里摸出一块玉观音……
吕乐瑶说起过,嘉宁长公主有一块玉佛。
他原以为是弥勒佛,没想到是观音娘娘。
他拍拍身上的泥,准备下山了。
方筹说的,随意找找便好,就算真的找不到也没关系,怪不到自己头上来。
他将玉观音交给方筹,方筹看也没看,托人将玉观音送去宫里。
朱鸾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第二天去了长青长松房里,长青不在,长松对她摇摇头,说这不是朱槿的玉佛,朱槿的玉佛是弥勒佛,肚子还用金线补过,是以前摔裂的旧痕。
这块玉观音虽然玉质也很好,但朱槿只要那块玉佛。
朱鸾有些失望,长松安慰她说没找到也没关系,朱槿更在乎性命。
谁都更在乎性命。
朱鸾冲她笑笑,没再说什么。
再次回到灵山塔,原本就空无一人的佛塔,除了那些珍贵的佛经,就只剩下暗前那盏孤冷的青灯。
昙佑一遍遍的念诵着经文。
听闻朱槿还未醒,听闻近来京中流言四起,听闻江南又发了洪水。
一切一切,昙佑念着经文,虔诚地诵读。
如海走进来,给他端来斋饭。
他偷偷将藏在身上的罐子交给他,“师叔,这是师傅昨夜送来的。”
昙佑看着那个完好的罐子,顿了片刻,将它接了过来。
如海看着他的脸,犹疑着问:“师叔……那个罐子里装着什么啊?”
“……是我故乡的一抔土。”
如海见他神色平静,也不疑有他,只道:“原来师叔也没有全然斩断尘缘啊……”
昙佑的筷子似乎又是一顿,如海没多在意,又聊起其他,“师叔,你手臂好些了吗?”
他左手拖得有些久了,大夫说可能会留下些毛病。
如海记得昙佑是左撇子,回灵山塔之后便没见他再写过字,想来是不大好,但师叔一向聪明勤奋,拿筷子时已经熟悉用右手。
昙佑放下筷子,对如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食不言。”
如海默然。
果然没有朱槿,没人能和昙佑师叔聊的下去。
如海默默叹气,收拾东西准备出去。
崔质恰好过来,如海忙凑过去,“崔少监。”
崔质看过来,对守卫交代几句便叫他下去,对如海一礼。
如海问:“陛下可有说过这些守卫何时撤下?”
崔质略略一顿,对他摇摇头,“并未。”
如海面上浮现出焦虑,皱下眉头。
崔质道:“陛下既然只是将法师拘在塔中,暂时便不会伤法师性命,还请如海师傅宽心。”
“师傅也这样说,”如海嘟囔着,“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陛下不可能一直派人软禁他,然而接下来怎么做,却是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
没有人知道朱瑜究竟在想些什么。
崔质回到宫中,朱瑜也刚好从明华宫回来,他屏退众人,只叫了崔质服侍。
崔质进来,道:“如海法师藏了一个罐子带了进去。”
朱瑜眉间显现出几分阴沉,“知道了。”
接着他对崔质道:“你近日在内官监多待,今年江南收成不好,李献他们一定有动作,想在粮价上动手脚。”
崔质道了声“是”。
他交代完这些,静默半晌后道:“去景元宫。”
景元宫灯火稀落,除却朱槿的寝宫燃着灯,其余皆是一片黑暗。
本就是无人居住的宫殿,虽经常打扫,但还是少了人气。
朱瑜突然到访,修仁吓了一跳,正要去叫人,被朱瑜叫住,“不用管了。”
修仁看向崔质,崔质对他道:“下去吧。”
修仁看了一眼嘉宁的寝殿,道了声“是”。
崔质站在门口便不再动,朱瑜坐在朱槿榻边,伸手探了探朱槿的额头。
不如最初那几天发烫了,想来景元宫的人将她照料得很好。
依照太医诊断,烧退了便能慢慢好起来。
朱瑜缓缓收回手,低头看着她的脸。
简直像是照镜子一般的五官。
朱瑜不禁勾起嘴角,只是没多久,那个无声的笑容便又滑落下去。
朱槿皱起眉,像是做了噩梦。
朱瑜想起小时候朱槿陪他跪在映秋殿外得的那场重病。
她也是一直发烧,做着噩梦,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小小的一团缩在被窝里。
如今却长这么大了。
朱瑜想到什么似的,将她的手放进自己手里,伸出手指在她张开的手心里写着什么字。
朱槿的羽睫轻轻颤动,微微睁开眼,朦胧间看到一个人影。
他轻轻垂首,认真地在自己手上画写着那两个遥远的字。
“槿榆。”
“不是‘怀瑾握瑜’,槿是槿,榆是榆。”
“槿儿不会写叫你兄长教你。”
“槿树会开漂亮的花哦,榆树?榆树可以长得很高很大,可以替槿遮风挡雨。”
朱槿恍惚起来,愣愣道:“兄长?”
朱瑜的指尖停在空中,最后缓缓放下,“嘉宁,好好睡吧。”
她见他起身,弯腰,额头传来柔软的触觉。
然后那个人消失,沉重的眼皮支撑不住,再次昏睡。
她好像又做了一个美梦。
梦见兄长还是从前的兄长。
朱瑜上早朝时,朱槿的烧已经全退了。
何太妃来看过她,朱槿问起了昙佑。
她隐约察觉到长青长松听到这句话时的状态不对,然而何太妃却只是笑着对她道:“昙佑回灵山塔了。”
朱槿闻言脸色又苍白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便恢复了平时的摸样,最终淡淡的“哦”了一声。
何太妃道:“你那日遇刺可把我们吓坏了,赵泽兰去找过你,还摔了一条腿,眼下正在府中养病,等你再好些了不妨去看看他。”
朱槿看向何太妃,她的容颜憔悴,眼底的那层淡淡的脂粉没遮住乌青。
她没再说话。
接下来长青又对她道了些这几日的事,说了刺客的事,也说了朱鸾来照顾她,修仁修安这段时间也守在寝宫寸步不离。
长松听她提起朱鸾,倒是想起了她送来的那块玉观音。
“殿下,这是寿康公主叫人替您找的,说是掉在您失踪的那个洞口附近。”
她拿出那块玉观音。
朱槿闻言讶异,“我的玉佛没丢,那日我去灵山前把它落在悲田院了。”
她接过那块玉观音,猜想着会不会是昙佑的东西。
上好的暖玉,入手温凉,雕琢精细。朱槿却渐渐皱起眉。
玉质如此相似,简直和自己那块弥勒像是同一块玉料上切开的。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连观音雕琢出的神态与自己那块弥勒都仿佛出于一人之手。
她将玉观音收好,准备改日找师傅看看。
这时修仁走进来,道:“殿下,崔少监来了。”
崔质来了没什么,崔质带着皇帝的消息来了,就不同了。
朱槿大病初愈,跪在地上,接下了入宫以来第一道朱瑜赐给自己的明黄色圣旨。
长青长松喜上眉梢地扶起她,凑在她身边道:“恭喜殿下开府!以后就可以随时出宫去了……”
朱槿还懵懵懂懂地没什么实感。
许是生病,骤然听见这个消息,朱槿却没能变得高兴,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
她没想过这么快就要从宫中搬出去。
明明不久前,自己还因私自出宫被朱瑜教训过。
不过这确实方便了她,伯由和仲平倒是可以直接安置在公主府了。
修仁和修安可以带去公主府,只是再想要见苏玉和莲心就难上许多了。
圣旨下来之后,长青轻点库房时发现一本新账册,修安立马道:“那是我做的,万寿节时各家送给殿下的礼物。你们那几日养病,库房原来也不归我管,就做了本新的,应该没问题,姑姑要是有疑问可以去问问那日出入的宫人。”
账目清晰仔细,比长青自己做的还好,她多看了修安几眼,道:“不用了。”
朱槿接过账册翻了几眼,也朝修安看去,问:“你原先做过账?”
修安道:“家里原来是一家酒楼的账房先生,幼时多看过一些罢了。”
朱槿若有所思。
早朝要结束的时候,方筹跳了出来,“听闻嘉宁长公主已醒,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长公主殿下自小在佛寺中长大,娴静温良,是我朝之福。”
定云侯隐约意识到什么,闻言便皱下眉头。
方筹继续道:“昔日太皇太后临终之际留下遗嘱,令定云侯世子赵采与长公主殿下约为婚姻,可中秋寿宴,殿下于苏州知府秦大人独女多有包容,方筹不才,听闻秦小姐与世子青梅竹马,长公主之举,大有成全之意。”
他说出这句话,场上不少人齐齐变色。
朱瑜眼神冰冷,问:“方卿,这是何意?”
方筹道:“臣只是感叹长公主殿下成人之美的大度,实乃我朝女子之典范。想必殿下见秦小姐,便想起灵山塔上与昙佑法师的十几载的相伴之谊。”
“殿下尚有成人之美,筹实在为自己羞愧,今日闻殿下吉人天相,这才不由得感叹,太皇太后仙逝前或许不知这层因缘,今日臣等明知世子与秦小姐有如此机缘,得殿下怜悯,却还要强行遵诏,令殿下愧疚一世,于殿下这等慈悲之人,是否过于残忍呢?”
第四十一章 迁府
玉竹告诉自己消息时,秦妍正在荷花池边发呆。
她起初还不敢相信,急急忙忙奔去前厅,却听闻定云侯的书房爆发出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定云侯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怒火:“方氏竖子!奸猾鄙贱,今日实在是欺人太甚!”
赵泽兰坐在一边,看着父亲将桌案上的杯盏一扫而下,化作一堆碎瓷。
他没说话,甚至有几分出神。
定云侯忿然,指着窗外:“我念他父方清平寒窗十载,为人板正,虽与他政见不合,却终敬他三人品行,一介寒门走到宰辅之臣,方清平走了多少年?一个方筹,当年科举擦着边得了进士,后蒙父荫才有了今日大理寺之职,平日油嘴滑舌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今日竟然还敢拿市井里那些风言风语污人耳朵!”
“他方清平平日一口一个寒门不易,一个儿子也不过是膏粱子弟,与他所说的世家门阀,绮襦纨绔有何区别?”
定云侯狠狠拂袖,骂完这些仍然余怒未消,忽然发觉赵泽兰一杯茶握在手里许久未动半分,人早已神游天外,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