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陈希言被她假模假样的语气逗笑,下意识地伸手去揉她的头。
  朱槿却被这个动作吓得忽然怔了一下,却没躲开,好半晌才道:“表哥。”
  这是朱槿第一次对陈希言叫出这个称呼。
  陈希言见她未来得及反应的模样,脸色愈发柔和,杂着一丝怜惜,“嘉宁,找个时间,我带你回陈家一次吧。”
  朱槿给伯由和仲平备了新衣和文具,仲平身体似乎还是不大好,东西都被仲由抢去背着了。
  朱槿找医师开了些补药,让修仁修安他们每天给仲平做些药膳,此外朱槿担心之余,却也爱莫能助。
  仲平很听话,听话到朱槿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是他想要的,什么是他不想要的。因为就算朱槿给他不想要的,他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受着。
  但伯由不是这样,就像他第一次对朱槿说希望将弟弟留在寺庙一样,伯由会对朱槿说些不习惯的事。
  甚至是觉得弟弟才能太过出众时的自卑,他也会明白地表现在脸上。
  朱槿倒觉得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其实是很互补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足够亲近。亲近到两个人都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并不需要朱槿多说什么。
  朱槿教习的是书法,毕竟是第一次做先生,还是好好准备了不少东西。
  她名义上要教的主要是阿必赤合,私心里却又想要伯由和仲平学得好,因而打算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教。
  助教的身份实际上给了朱槿更多方便,因为课程进度不一,所以书学博士是按自己的进度教习,而伯由和仲平一面听博士讲课,到了练习时间就由朱槿单独给他们再补一补基础知识。
  没有人觉得阿必赤合是真的为了汉家文化知识而来国子监。
  阿必赤合也真的不是。
  所以刚开始几次朱槿的课,阿必赤合照例坐在最前方,但朱槿总是会往下跑,跑到学堂尾,在伯由和仲平附近,而后几次,阿必赤合便抢了靠尾的一个小少爷的位子,也坐在伯由和仲平旁边。
  但是背后总有人盯着他。
  阿必赤合头一次坐到后面时,朱槿看着他,倒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还是还感觉到她的紧张。但她带来的那两个小孩子,却很大胆,看自己时就像是被陷阱抓住的小狼崽见了来收猎物的猎人。
  他下课后还托塔齐去打听,也明白了这样的视线为何而来,甚至于理解了朱槿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产生的那种紧张恐惧。
  他却真心实意地笑了笑。
  他原以为朱槿是因为他的疤才害怕自己。
  他在学堂出奇地安分。
  除了不按时完成课业与时不时吹声口哨唤来阿图姆唱歌。
  朱槿渐渐习惯了他坐在附近。
  仲平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坐,敛目垂首,和身后那些寒门们并无两样,而随着时间过去,伯由却渐渐感到越来越吃力。
  与之相应的,是仲平突飞猛进的成绩。
  他比朱槿想象的甚至还要聪明,引起了各科先生的关注。
  国子监许多授课的博士,除了那些经学家,有不少是方家的人。
  朱槿乐于见他得到方清平的关注。
  书学一途,是相比于算学、经学等科目里仲平最进步的最小的一科。
  朱槿倒是很能理解。
  世家子别的也就罢了,但书学这般写得多便能慢慢进步的一门,佼佼者倒不少。
  书法博士讲了没几天,实际上该讲的也就讲得差不多了。
  他这时便给朱槿卖了个好,“殿下作为助教,观摩学习几日,也可试试亲自讲些课给那些学子们。”
  于是阿必赤合的座位又换到了前排。
  这次仲平和伯由也换了前排。
  朱槿讲课时与博士讲课不太一样。
  她讲课会从最简单浅显的地方讲起,偶然间还会穿插些自己的亲身经历,但说起那些经历时,朱槿又会避无可避的提到昙佑。
  她的字,毕竟是昙佑教的。
  讲课既然都讲了,学子们的作业也就被转移到了朱槿手上。
  这些人中,字写得最好的是徐家旁支的一位公子。
  与朱槿应当差不多大,可能没几年就要去科考了。
  因为是旁支,因而其人本来不该具有国子监的资格,但徐家高门,既有小辈脱颖而出,也就替他争取了一个恩典,算作一个恩生。这倒是算好的,有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学堂也并非没有。
  大多与阿必赤合一般,作业不会教的,学堂也不来,空空占着名额,却在课时与人相聚花楼。
  徐觅萧为人倒颇有几分徐溶月的影子。
  他样貌模样不及徐溶月昳丽,但平易温和,为人圆滑,恰到好处的隐瞒着倨傲。
  学堂的世家子大多和他交好。
  平日对待朱槿恭敬,也喜欢找她点评新字。
  阿必赤合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见过几次徐觅萧找她,也开始交作业,时不时拿着改了的作业去找朱槿。
  但朱槿被他找的有些烦。
  阿必赤合的汉语语调不太像京城的调子,反而是肃州口音,也不是真的来找她问字,不多时阿图姆便飞过来,在桌案上蹦蹦跳跳。
  阿必赤合道:“殿下,阿图姆是我入京后在集市上买的。花了不少钱呢,我买不起,还是肃王帮忙掏钱才带回来。”
  他前半句朱槿还能听下去,抬眼去看他追忆的神情,似乎是在想当时的场景,但神情有些奇怪……
  朱槿问:“如果那时三哥不在呢?”
  阿必赤合笑了笑,却没说话,眼睛盯着朱槿。
  朱槿却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含义。
  他会抢。
  朱槿的后脊有些发凉。
  阿必赤合转头去逗鸟,“阿——图——姆——”
  阿图姆摇头晃脑,跟着学:“阿图姆!阿图姆!”
  朱槿问:“阿图姆是什么意思?”
  那应当是一句北漠话。
  阿必赤合盯着她,用清晰标准的汉话答道:“美人。”
  从国子监出来,朱槿一眼就看到了赵泽兰的身影。
  他站在一株木槿花边,换下朝服,穿着红襟的白衣,腰间配玉带,玉佩落下鲜红的穗子,衣上纹并蒂莲,正在同相熟的内臣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只合上的槿花,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一派清明冷淡。
  朱槿在原地没动,待内臣走过,赵泽兰嘴角的弧度垮下来,淡的如同清泉静水,也保持着那个姿态,手在无意识地轻抚那朵木槿。
  随后他侧首,眼睛瞥见朱槿,微微一顿。
  赵泽兰上前,行礼道:“殿下。”
  朱槿摆手,翻找着自己应当说点什么,想来想去,却是一句故作轻松的调笑:“世子面对宫人都是笑意吟吟,怎么轮到本宫连个笑脸也没有了?”
  赵泽兰闻言却道:“殿下恕罪,方才的笑脸不过是于人之礼,但面对殿下,泽兰倒宁不愿用这样的笑。”
  他说完,朱槿的笑意也便消失了,只道:“是吗?”
  赵泽兰喜欢真诚。
  他与兄长不一样。
  傍晚的风轻轻吹着,朱槿往前慢悠悠地走。
  赵泽兰陪在她身侧,与她并肩,但腿脚的伤似乎还未好全,走路时会有一点跛脚的痕迹。
  他比朱槿高半个头,身形看着清瘦,走到朱槿身边却将那些风全挡住身外。
  朱槿微微仰头去看他,问:“世子今日怎么在这里?”
  赵泽兰一顿,道:“想见殿下一面,恰巧今日下朝早,尚有空闲,便过来碰碰运气。”
  因为想见你,所以过来了。
  朱槿没想到赵泽兰会说出这种话。
  赵泽兰看见她错愕的神情,微笑道:“我第一次见到殿下,就是在这里。”
  朱槿看着四周,熟悉的宫墙与天空,与国子监隔墙相望。
  她讶然:“在这里?”
  “对,”赵泽兰点头,眼角眉梢染上浅淡的笑意,“在这里。”
  少年时的他,抱着一只破了洞的纸鸢,顺着找了过来,见到了看着宫墙外的天空的嘉宁公主。
第四十五章 流水
  “我以为殿下看到当初送您的纸鸢,会记得起来一点点。”
  赵泽兰这么说。
  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春水般的柔软与无奈,覆着浅浅的阴翳,像是薄薄的一层水上浮萍,没有到悲伤的地步,但是仍就能察觉出几分难过与落寞。
  朱槿试图回忆起那两只落在库房里吃灰的纸鸢。
  她有些慌乱地向他解释:“对不起……我自呆在祖母身边后就不曾放过几回纸鸢了。”
  赵泽兰送过来的纸鸢其实是很普通的两只纸鸢,没有其他的巧思会让纸鸢飞得更高什么的,只是很单纯的玩具,只是那上面的图案,似乎是赵泽兰亲自绘制的两只栩栩如生的燕子。
  她记忆中放纸鸢的时期只有两段,一段是在幼时,朱瑜会陪着她一起,另一段则是朱瑜被带走后自己无人管教的时候。
  赵泽兰遇见她时,是在后一段时间。
  那时赵泽兰在国子监上学,少年人心性,家世门第不高,自己就是最后承爵的那位世子,世家瞧不上他,寒门更是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那时肃王是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同窗。
  赵泽兰如今想来,大约肃王是带着几分同情与可怜才与自己交好,或许也有朱瑜的原因在里面。
  朱熙厌恶朱瑜,因为朱瑜是被皇帝偏爱的。
  而朱瑜眼高于顶,连程荻和徐溶月都要主动贴上去才能和他有一二分交流。
  朱熙也就不喜欢程荻和徐溶月,反倒觉得什么都不沾的赵泽兰更讨人喜欢。
  赵泽兰的课业并不突出,虽然喜欢诗词,但并不喜欢经典,成绩只能在中等。平日经学博士讲经,赵泽兰总会神游天外,被窗外吸引。
  朱瑜入学之后,学堂里但凡有朱瑜在的地方,他就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唯一。
  赵泽兰有一次书掉落到他脚边,若换了旁人,或许会帮他捡一捡,或者倨傲一些的,会无视他,但朱瑜看见了那本书,只是慢慢抬头,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赵泽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去捡书,因为朱瑜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
  所以他去捡了,明明应该是不消多久的时间。
  赵泽兰却觉得那很漫长。
  漫长到他察觉到一丝耻辱,脸颊发烫,捡起那本书后飞也似的逃回自己的座位,心绪却依旧难以平复。
  朱瑜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孩。
  一个除了书法之类的课程之余基本见不到他的小孩。
  但就是这个小孩,让十多岁的赵泽兰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看不上自己。
  那种,被看人看在眼里之后的,看不上。
  赵泽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像平常那样在课堂上开着小差,目光转向窗外,就见到了那只放飞的纸鸢。
  飞的很高。
  从那堵朱红的墙内飞出来,燕子的模样。
  没一会儿,纸鸢的线忽地断掉,纸鸢却飞越高,被风吹远了,远到逃出了赵泽兰的视线。
  恰巧这时,夫子道:“下课!”
  那时,赵泽兰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去找那只纸鸢。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一般急急忙忙奔出去,却在站在外廊之后看着外面空荡荡的天空突然清醒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去找那只纸鸢?
  那只无拘无束的纸鸢。
  最后依然只是回落到某个角落。
  而自己找到了纸鸢,也并没有意义。
  只是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意识到,每每再次与朱瑜在同一堂课时,他会期待着窗外的天空再次出现一只这般的纸鸢。
  而真的,每每朱瑜来上课时,那只纸鸢都出现了。
  就像是赵泽兰与它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一般。
  太巧了不是吗?那只纸鸢每次都恰好出现在了赵泽兰的每一次期待之中。
  赵泽兰的理智仿佛被封印了一般,从未想过那只纸鸢是为了朱瑜而来。
  他莫名地坚信那是自己的奇遇。
  所以,那日国子监下学,赵泽兰从学堂出来,看见那只挂在他出宫门必经之路上的那只燕子纸鸢时,他以一种抑制不住的急切与激动,朝着往日他所猜测的那个放出纸鸢的宫道上奔了过去。
  甚至没有管那条宫道是通向宫廷的道路,也没有想过也许那个放纸鸢的人早已经离开了那里。
  但也许上天是眷顾他,或者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他带着那只破纸鸢,来到那条宫道上,看见了放纸鸢的那个……小妹妹。
  那是一个孩子。
  与朱瑜一般大,并且长的一模一样的孩子。
  那个孩子错愕的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赵泽兰呆滞住了,比她还错愕。
  可他毕竟是十多岁的少年,在她身旁的大宫女要出声斥责之前,对她行了礼。
  “定云侯世子赵采,参见嘉宁公主。”
  朱槿躲在宫女背后,看着他,“你起来吧……”
  她看见了赵泽兰手里的纸鸢,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道:“你是来还纸鸢的?不必了……这里不能随便出入的……会冲撞那些大人们。”
  她长得与朱瑜多相似,用那副怯懦警惕的神情与赵泽兰说话时,赵泽兰就会觉得多诡异。
  诡异之余,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只纸鸢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原来一切的巧合,只是“巧合”。
  纸鸢的无拘无束,不是赵泽兰的无拘无束,而是嘉宁的。
  他那时记得,这位小殿下是与钦国公府世子魏佑冉定下婚约的人。
  可惜魏佑冉没有来过国子监读书,赵泽兰只在传闻中听过他的名号,什么“三岁开蒙识字,六岁属文作诗”、“当世第一儒南溪先生弟子”、“天生聪颖,善音律,喜文墨”等诸如此类的神童传言。
  那时的钦国公府,是凌驾于徐程二家之上的一等高门。
  赵泽兰自认那时不曾有过其他半点僭越的心思,只是不知出于何意,他没有丢弃那只纸鸢,带着它回到了定云侯府。
  至于再后来,朱槿被太皇太后亲自带在身边,赵泽兰在年节的宫宴上见过她两次,第三年,则是魏氏一族灭门,太皇太后就此长居灵山塔的那一年。
  此后赵泽兰便在做好自己的定云侯世子。
  读书,科考,入仕。
  鹿鸣宴上,赵泽兰与程荻徐溶月一同中举。
  徐溶月是娶妻最早的一个,那时已经订了婚,不久便要举行婚礼,而程荻虽与吴淑函关系亲近,但却不曾传出任何要定亲的眉目,又是成绩最好的一位,是整场宴会上最受人关注的人。
  赵泽兰已经习惯了不出挑,自肃王封王离京,也没什么好友,便独自坐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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