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瑜站起身,想要走出去,却被他叫住:“我要再见嘉宁一面。”
朱瑜冷笑瞧他,“你?凭什么?”
阿必赤合也冷笑,“你这个兄长当的好像你那妹妹很是信任你一样。”
朱瑜拂袖出了门。
但阿必赤合却还在后面喊他:“差点忘了,给我块木头!我要你们中原最好的木头!”
声音震得站在门外的胡崇有些目瞪口呆。
朱瑜心底骂了句粗话。
回宫的时候朱瑜想进暖阁换身衣服,刚准备进门,外头吵吵嚷嚷起来,宫女太监们的声音叽叽喳喳的,朱瑜皱了眉头,隐约听见了皇后的名号。
宫女太监们举着火把四散奔跑,全然不顾宫中禁令,崔质意识到事情不好,叫住了最近的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看到是他忙不迭跑过来,“崔少监!”
天色深黑,小太监走近后才见到崔质身边还立着一个人,看到那张脸,小太监的脸登时比周遭白的发亮的雪还要苍白,腿一软便跪倒在了朱瑜面前,“陛下恕罪!”
朱瑜的眉宇间涌现出几分烦躁,崔质问他:“发生了何事?”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抬头,眼珠飞快地觑了一眼朱瑜,答道:“是……是皇后娘娘失踪了……”
朱瑜闻言一愣,而后夺过小太监的火把奔向后宫的方向。
崔质落在了原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太监,道:“去唤周大人,说宫中出了刺客,让他带一队人去找刺客。”
崔质口中的“周大人”是今日在宫门守卫当值的周威,小太监回过神,应了一声后忙向另一边跑去。
朱瑜大概知道吴淑函会往哪个方向去。
吴淑函嫁进东宫的第一夜,就对朱瑜说过一句话:“陛下,我并不喜欢你。”
她说,她会做好皇后。但朱瑜得记住,她不并喜欢做皇后。
朱瑜也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人,吴淑函一向得体大方,但小时候也有胆怯的模样。
朱瑜年岁不大的时候,程荻已经在国子监上了好几年的学了,那时吴淑函的父亲刚过世一年,小姑娘还是素衣,便是一直躲在程荻的身后,有意无意的避开旁边人的探问。
是吴太后一步一步将她带在身边管教,让她从程荻的身后出来,站在台上,成为全京城各家争着抢着要娶的女子。
可是这样服管教的女子,在新婚的那一夜,哭着对朱瑜道:“我想遇见一个真正我喜欢、也喜欢我的男子……”
那是吴淑函最后一次在朱瑜面前哭。
她是心思极为敏感细腻之人,自吴家衰落过后,徐溶月对她的态度明面上是一如既往的亲厚,可眼底那几分倨傲却时不时刺痛了吴淑函,连带着连程荻也不再多见过了。
不过吴淑函的太子妃也并不能当多久,没几年做了皇后,也就很难再见到他们。
宫中园林多红梅,白雪相映,在冬日是绮丽绚烂的景象。
可白梅却少,因即便如玉如雪,终究不宜这座煌煌宫城。
吴淑函躺在雪地里,穿着皇后的真红衣衫,面上落着片片白梅花瓣。
四周出奇的静,雪花落在朱瑜的耳边,似乎听见唯一的轻响。
吴淑函沉睡着,眼睫上的不知是雪花还是梅花。
朱瑜轻轻走近,蹲下身拍拍她的肩。
“淑函,回宫了。”
他道。
吴淑函的长睫轻轻颤动,而后轻轻睁开了眼。
她的神情像是梦中迷惘,朦胧的唤他:“太子殿下……”
朱瑜抿唇,扶起吴淑函将她放在背上。
她身上都是冷的,不知在雪里躺了多久,说完那句话后便开始发起呆,顺从的配合着朱瑜的动作,趴在他的肩头一言不发。她身上的雪花抖落在四处,钻进朱瑜的脖子,湿了里面的衣领。
吴淑函闷闷道:“我不想要回宫。”
“可我若不回宫,我可以去哪里呢?”
朱瑜微微一愣,缓声道:“去做自己想做的。找自己喜欢做的。若有困难,实在难过,便回来。在梅林里过安安静静的过完一生,也可以。”
“……朱瑜,”吴淑函道,“若我走了,你会孤单吗?”
朱瑜笑起来,“你走了,还有姚绻。”
吴淑函道:“我不明白你……你为何要将姚绻留在这里。”
“我在等她讨债。——淑函,别再问了。”
吴淑函乖乖地不再说话。
朱瑜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坤宁宫。
他们回到坤宁宫时,吴淑函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坤宁宫的人都出去找人了,只有零星几个小宫女在换灯。
他们并未见过皇后这般小女孩的姿态,也不知道平日俯瞰众生的朱瑜也会如此温情的对待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还是皇后。
他们一向是相敬如宾的帝后,不会是比翼连枝的夫妻。
小宫女见到朱瑜将吴淑函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也连忙过去帮忙,叫了几个人去通知崔质,也去照朱瑜的吩咐去准备了热水。
不久后崔质带着太医来了,朱瑜才退了出去。
他身上的衣裳一直没换,还是那身雪白,染着浅淡的冷梅香。
崔质道:“陛下要去换件衣服吗?”
朱瑜点了下头,才察觉身上被一路雪花沾得潮湿阴冷。
他借了坤宁宫的一间暖阁,崔质守在外面,问他:“陛下打算何时送娘娘出宫?”
朱瑜没有马上回答,不知思索还是什么,半晌后才道:“大概快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崔质问:“陛下今日要留下吗?”
“不了。”
这次朱瑜答的很快。
初冬下了那么大的雪,没几日变又消融无踪,朱槿进宫时又遇见了赵泽兰。
这次她身边跟着崔质,赵泽兰看了他一眼,互相见过礼,笑着问起:“殿下与崔少监这是准备去哪里?可否带上泽兰?今日正好空闲。”
崔质犹豫地看向朱槿,似乎是要她做决定。
赵泽兰也慢慢将目光移向她,眸中水色荡漾,竟然极为好看。
朱槿对上他的目光,迟迟没有说话。
崔质候在一旁,心下轻叹。
这时出去找食的阿图姆突然飞了过来,却没有向着朱槿,反而一头扑在了赵泽兰怀里。
“阿图姆!阿——图——姆——”
赵泽兰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这是一直跟在阿必赤合身边的那只鸟,他眸中划过一抹坚定的光,干脆利落的垂首跪了下来,“请殿下许臣随行!”
第五十七章 和议
在朱瑜看来,尽管赵泽兰各方面都很平庸,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
他可以将朱槿放在自己之上,所以朱瑜并不介意勉强将他当作自己人。
而这个“自己人”的范围,其实并不包括方清平和方筹,更不包括徐程二家。
方清平是他的老师,是他扳倒世家的工具,但却不是他的自己人。他心中寒门排第一,黎民排第二,第三才是君主,至于君主是否一定是朱瑜,却又要另当别论了。
到底帝王多疑独断,他准备放走阿必赤合一事,并不打算与别人商议。
而依据宫外的局势,或许朱瑜也并不需要与他们商量。
朱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令赵泽兰跟在身后,由崔质领着带去了一处小宫殿。
阿必赤合手里把玩着一个小物件,阿图姆这时终于想起这位才是自己的主人,从赵泽兰身上起飞,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阿必赤合手里的木雕头顶,被阿必赤合一手拍开。
小黄鸟被拍懵,片刻之后又立即委委屈屈地扇着翅膀飞起来,便飞嘴里还便叽叽喳喳地叫:“坏!坏!坏!”
看样子气得不轻。
阿必赤合看着它作妖,嗤了一声,而后才起身,抬眼看向朱槿,也转而看见了赵泽兰。
这位准驸马几乎是警惕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一闭上眼他就要将嘉宁掳走一样。
阿必赤合气的想笑。
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木雕递到朱槿手里,道:“送你,附赠一只讨人厌的黄鸟。”
赵泽兰随崔质在一旁候着,这才发觉阿必赤合与朱槿相处居然出乎意料地友善。
朱槿接过那个木雕小人,雕的居然是朱鸾和自己。
他的丹青技术显然不够格,远不及赵泽兰苦练出的燕子纸鸢。
嗯……雕刻技术其实也不大好,朱槿被他没处理好的木刺刺了一下。
应该有小刺扎进手心了,但朱槿笑了起来,对阿必赤合郑重地道:“谢谢。”
阿必赤合的肤色偏黑,身形高大,站在他身边的朱槿便显得那般娇小,让他只能低头弯腰,才能将她虚虚抱了个满怀。
朱槿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却也没躲开。
这是个半点不沾其他情感的怀抱,阿必赤合的卷发发辫落在朱槿的肩头,银白的发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朱槿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时,阿必赤合却已经退回了原地,露出牙对她笑了笑。
他额上的伤疤并未遮掩,依然看着狰狞可怖,可凶恶的狼也有柔软温暖的皮毛。
阿必赤合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疤上,道:“这道疤挺不好看的吧?哎呀,往前数个几年我还在大漠上给部落的贵族放羊呢,那时候没法在意脸上破相啊,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见到那么多阿图姆,否则说什么都要把这长脸保护好了。”
朱槿没因为他的插科打诨开心,反而笑容落寞了不少,“……鞑靼也不好待吧?我听说现在大王子被赶出部落,盘踞在云州边境,王庭里几个王子打得不可开交。”
阿必赤合哼了一声,“他们以为我此次必死无疑,我回去能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朱槿问:“你与皇兄是如何打算的?”
阿必赤合倒没有向她隐瞒的意思,道:“你皇兄说,不和亲,不割地,尽力祝我争夺汗位,私下同我订立了一份和议,附加条件是此时会牵制瓦剌,等过后鞑靼的情况稳定下来,要一同去剿灭瓦剌各部。当然愿意投降的瓦剌人都归鞑靼。”
朱槿点头,又看向飞累了停在一处枝头的阿图姆,“不把阿图姆带走吗?”
“不了,”阿必赤合道,“北漠是风沙与雄鹰的天下,它在那里活不下去。”
他看向一旁频频向着这边望的赵泽兰,悠悠道:“你可以给它改个名字,若是往后不愿意养了,替它找个好人家。程大人应当很喜欢它,说不定见我把它赠给你而非他,或许还会因此郁闷一阵。”
朱槿嘟囔着:“你与程荻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很熟啊……”
阿必赤合忽然语气郑重下来,“长公主殿下,我并不太了解你们汉人朝廷内部的事,你的好兄长也在故意搅乱我的视线,但我想,从你们京中暴涨暴跌的粮价也能看出这世道并不太平,若有一日……你们可以试着找程荻。他是个正在迷途的年轻人,或许需要有人去为他指出一条令他自己不会后悔的道路。然后,小心徐家。”
“我要走了,公主殿下,”阿必赤合看看天空,“再晚一点天黑时有人得骂我了。”
朱槿的眸子也闪闪发亮,最后只是又道:“我明白了,谢谢。”
此后一别,也许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朱槿与阿必赤合分明相交不深,却在此刻也不由得察觉到一丝怅惘。
阿必赤合对着崔质喊了一声,崔质走近,对他拱手,又领着朱槿出宫。
赵泽兰跟在朱槿身边,道:“还有机会再见的,殿下。”
朱槿这一年,要告别的人并不只有阿必赤合。
也许以赵泽兰的身份,说出这话并不合适。
但朱槿明白,他只是想为自己做点什么。
她对赵泽兰笑一笑,想说的话到嘴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忽然有人叫住自己,朱槿回过头,瞧见了一身劲装的朱熙。
说是不在意,朱熙毕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哥哥。
朱槿其实许久没有正常与他好好说上过一句话了。
她知道何太妃打过他一巴掌,知道因为自己闹得他们母子不和,但是他在朝中最先提及让自己去和亲,朱槿也不知道去怎么形容那样的感受。
刺痛,大约还是有的。
但朱槿又明白,自己不被朱熙喜欢,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即便是亲人。
朱熙朝自己走来,朱槿深吸一口气,也唤他:“三哥。”
朱熙的脚步一顿,随即又几步走到她面前,对她道:“伸手。”
朱槿手上还拿着阿必赤合给她的木雕小人,只好一只手拿木雕,伸出另一只手到朱熙面前。
手里被塞了一个青色的玉镯。
“你的生辰礼,不过迟了许久……”朱熙道,“这是祁连山去年产出的一块玉,被当地的矿工献了上来,便替你作了这镯子。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要是镯子不喜欢,我那里还有些好玉料,便直接差人给你送来,你自己找人做便是。”
“三哥……”
朱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镯子,又看了看他。
朱熙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你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何还叫我哥哥?”
他的语气不耐,朱槿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道:“什么为什么……可是你就是我三哥啊……”
他是何太妃和建文帝的儿子。是朱槿的三哥。
对朱槿来说,仅此而已。
朱熙越发烦躁,忽而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放弃了向她解释,只道:“我回肃州了,你这段时间多去太妃那里陪陪她。我……罢了,总之,你过得好一些,也让她想开些。”
朱槿道:“你要回肃州了?”
过不了几月就是年节,何况还有选妃一事都尚未落定。
朱熙道:“还不是你那个孪生哥哥……反正年年年节都是一样的戏码,今年我呆在这里还会叫母亲厌烦,索性隔几年再回来。”
朱槿默了默,道:“三哥,多保重。”
朱熙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抬眼转向赵泽兰。
他脸上还有着未来得及收回的落寞,一时之间被他看了个完整。
赵泽兰无奈,“肃王殿下。”
他们过去曾经有过一段交好的时候,只是如今相见,却又早已不是年少书院里相互帮扶玩闹的同窗。
“赵泽兰,”朱熙道,“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你若尽力,便不需再多纠结。”
赵泽兰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些,反应过来后又才笑出来,道:“我明白的,多谢殿下。”
他明白。朱槿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事。而这样的意愿,并非是只要努力,便能获得的结果。只是这么多年的注视,想要放下,却不是一件轻易的事。自己需要一点时间。等待嘉宁,也等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