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陈思敏道:“阿窈那孩子还是将这块玉佛给了你吗?”
  听到“阿窈”两个字时,朱槿也是一愣。
  京城上空浓云密布,隐隐传来雷声。
  朱槿随崔质坐在马车上,换了一身公主常服,心底却也仿佛伴着雷声一声声沉闷地鼓动。
  她长身玉立,一步步踏过金銮殿前的长阶,阴沉的天色没能照亮半分空旷的大殿,崔质送她到门口便不再动。
  朱槿走进去,在一旁的偏殿方向传来朱瑜的声音:“过来,嘉宁。”
  越过帷幕与屏风,朱瑜坐在华贵的椅子上,手执朱笔,一道一道在手中的折子上画下批注。
  他的模样,显然是一个成熟的帝王。
  即便他与朱槿一般大的年纪,甚至尚未及冠。
  朱槿走到他身旁,并未得到任何制止的反应。
  朱瑜甚至未曾抬头看她一眼。
  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里,一眼便能见到“和亲”、“鞑靼”、“云州”等字眼。
  朱槿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朱瑜搁笔,抬眼去看她。
  “陈思敏那里可让你觉得舒服?”
  朱槿道:“比宫中舒服。”
  朱瑜冷笑一声,转眼间又恢复了朱槿最初见到他时的冷厉,“我们需要与鞑靼议和。”
  朱槿没说话。
  “若是寿康过去,你会如何?”
  朱槿盯他半晌,“兄长以为我会如何?”
  听到这个打算,朱槿其实是意外的,甚至朱瑜自己也是意外的。
  朱槿再次跑到了他无法直接看见的地方,朱瑜却没能像从前那般对她再次视而不见。
  和亲。
  他要将与自己一张脸的孪生妹妹送到鞑靼,给那个行将就木的可汗做妃子,并且依靠她换来一份开战的理由。
  那么换成一个不是同一张脸的妹妹呢?
  换成一个胆小怯懦像一只绵羊一样的妹妹。
  她甚至不敢靠近自己。
  但朱瑜对上朱槿的视线,许久之后,沉声道:“出去。”
  朱槿沉着脸从金銮殿出来,天空浓黑的乌云遮掩着电光,雷声再次轰响,仿佛在头顶炸开,暴雨落下。
  宫人为她撑起伞,她却走得极快。
  伞面追不住她,她只是一味往前走,风雨迎面扑来,淋湿了鬓角的发丝,紧紧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一路走到太极殿,她忽然顿住脚步,看见殿门前跪着一个人。
  蓝白的锦袍被暴雨淋湿,一旁的小太监为他撑着伞,却仍然挡不住那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只好劝道:“世子,您已经连着这么多天跪在这里了,若是陛下想见您早便见了,陛下如今不愿见您,您就算每日都跪在这里又有何用呢?”
  赵泽兰看向前方,背脊像是一株寒松,手上高举着一卷犀轴绫锦,只是用他惯常的温和语气固执道:“陛下一日不见我,就证明还有我转圜的余地,我便继续跪一日,直到陛下亲口告诉我——太皇太后从前亲赐的赐婚懿旨已经不再生效,要送臣的未婚妻子嘉宁长公主去鞑靼和亲。”
  朱槿迟迟没有动作,赵泽兰身边的小太监却已经发现了她,忙向她行礼:“长公主殿下!”
  透过珠帘般的雨幕,赵泽兰回首望去,目光中带着几分慌乱与挣扎。
  朱槿却承接不了他的目光,转身逃也似的奔出宫门。
  赵泽兰瞥见她凌乱的发丝与被雨水打湿的衣裙,不由得站起来问小太监要过雨伞,踉跄了一下才冲出去追赶她。
  朱槿只跑到宫墙下那处进出皇宫的宫道上,赵泽兰替她撑起伞,轻轻将她带进伞内,语气竟然带了几分恳求,“殿下,我送您回府。”
  朱槿抬眼去看他,即便风雨吹打狼狈,却也依旧从长年累月的习惯里保持着翩翩的风度与姿态,赵泽兰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是一个芝兰玉树的温润君子。他是祖母亲自替自己挑出的如意郎君,沉默温柔,全心全意地付出。
  “赵泽兰,”朱槿叫出他的名字,通红的眼里没有泪,“离我远一点。”
  她推开他。
  赵泽兰不知为何,没有再去追。
  许是她的眼眸注视着他,说出那句话时的神色,太过坚定和通透。
  他看着她离去,眼前的雨点如同断线的珠子零落四散,不断翻滚。
  宫墙之上,徐溶月撑着天青色的伞,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此刻孤身一人,四周朦胧,站在雨中,像是一位冷酷的谪仙。
  朱槿落汤鸡似的回到公主府将修仁和修安吓了一跳,两人急急忙忙去吩咐沐浴和姜汤,忙活好一阵,才将朱槿安顿下来。
  下了大雨,长青长松一时半会没有下来,偌大的公主府显得寂然冷清。
  庭中景色美丽,意趣生动,多半出于赵泽兰的手中。
  朱槿身上盖着被子,手里抱着一盏热汤,呆呆地看着外面。
  没一会儿修仁和修安走了进来,替她换了手中的那碗汤与桌上的茶水。
  朱槿便又转头看向他们,问:“之前寿康找来的那块玉观音呢?”
  修安闻言抬头,皱眉道:“那块玉观音殿下不是常随身带着吗?”
  朱槿道:“我今日翻了一遍,没有找到。”
  修安道:“我和修仁今日刚打扫过,并未见到那块玉观音?会不会是落在陈家了?”
  朱槿摇头,“在陈家时吃穿都是陈家准备好的,不会落在那里。”
  她皱眉忽然想起什么,“修安……你师傅他从前有没有手脚不干净过?”
  提起他师傅,修安的脸色下意识地不好看起来,但立马又想到朱槿之前的话,问道:“殿下之前遇见过我师傅?他撞到您了?”
  朱槿见到他的神色,已然明白了什么。
  朱槿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褪尽了色彩的纸片,一时有些迟疑,问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朱槿却僵硬地摇摇头,否认,“不。不要紧……”
  前尘旧事,虽则真实地发生过,却也已经隔了太久,像是发霉变质的吃食,早已经脱离了食物的范畴。
  这大概是昙佑教会自己的东西。
  如同济惠那串零落的念珠。
  灵山寺上方经雨洗,山中的青松越发苍翠,赵泽兰等到天色深下来,才等到昙佑从山下回来。
  他的名气早在自焚时便已经传开,后又经如此盛大的传衣礼,各种各样的法事也便接踵而至,而他则一改往日闭门不出的态度,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每日里各种事情繁杂,见的人也多种多样,京郊京城地四处奔忙。
  昙佑风尘仆仆地走进禅院,身上的僧衣下摆还沾着泥水,只是换了一件崭新袈裟,替赵泽兰与自己倒了盏茶。
  赵泽兰入口,是纯然的苦涩。
  低头看去,茶水中居然是银杏的树叶。
  他一时苦涩得说不出话。
  昙佑也喝过一口,察觉到不对,露出一两分歉意,“抱歉,我自己制的,可能不是很好喝。”
  赵泽兰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口,半晌只能从喉头挤出两个艰涩的字眼:“嘉宁……”
  茶水洒出一点落在昙佑烧伤的那处疤痕上。
  赵泽兰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道:“您是她青梅竹马长大的人,是这世上的高僧智者,我想请求您,帮帮殿下……”
  赵泽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灵山寺找他,只是莫名地,赵泽兰每每见到昙佑,都会有一种微妙的复杂,这样的情感,甚至能够与嘉宁拨开片缕,他在昙佑面前,仿佛始终会涌现片刻自卑与无力。
  他分明比昙佑还年长几岁,却不自觉地会以为昙佑才是那个年长的人。
  也许这就是佛陀的智慧。
  这就是佛性。
  不贪求,不圆满,无所求,无所苦。
第五十四章 有缘
  云州被占家园的百姓成了流民,绝大多数涌向的是云州州府,云王算是朱瑜远了几代的一位皇叔,听见京城的动向要自己收容流民,顿时苦不堪言。
  云州边境多风沙,实在是没什么长得好的庄稼,每年都要从四处进粮,这都是朱瑜也明白的事,眼下被占一城,流民无数,又带不回半颗粮食,云州如何能收容?
  他也是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这段日子四处到本地世家求爷爷告奶奶,又不敢把灾民关在城外任他们自生自灭,万一激起民愤来个人一纸告到京城自己这王爷恐怕也没几年可当了。
  刚刚将流民放进城,云王几通飞书便发向京城。
  谁知收到的回信,却是各大世家内部开出天价的粮食。
  朱槿这日进宫时意料之外的又见到了小李公公。
  她本来没打算去找他,但莲心与几个明华宫的宫女亲自押着他守在了朱槿出入宫门的必经之路上,显然是在等她。
  朱槿看向她,莲心公事公办地对朱槿行礼,道:“臣奉淑妃娘娘之命在此等候殿下。”
  其实按照道理,莲心是尚宫局的女官,尚宫则是协助皇后掌管后宫的人,姚绻身为淑妃不当有调令尚宫的权力。
  但莲心的存在是刻意的一种模糊。
  田尚宫过去光明正大的为吴家做事,对上对下却也是讲的是人情而非职责,今日换作莲心,一来便是打上一个姚淑妃的人的标签,田尚宫与人一同打压她,也就无人会觉得莲心身为尚宫有协助皇后的职责,而姚淑妃令她做事,也无人会觉得姚淑妃逾矩,甚至更多人会觉得这是合理的。
  因为在皇宫中,很少人在讲“职责”,更多人讲的是“人情”。
  莲心与姚家关系如此亲近,“尚宫”的身份远远被“姚氏”的身份所掩盖。
  这是两种身份的模糊界限。使得尚宫局理所当然的分裂开,一面面向吴氏,一面面向淑妃。
  但吴淑函近来闭门许久,似乎已经全然放弃了对抗,剩下吴太后变着法地想要打压淑妃,却终究伤不了淑妃的要害半分,反倒被自己娘家几个小辈狠狠拖了后腿,这段时间收拾那几个谋着吴淑函父亲家产的侄子便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田尚宫在尚宫局狐假虎威惯了,虽然六局之中大多要与她交好,留个“好姐妹”的面子,但一只高傲惯了的孔雀,就算有再多的好姐妹,眼中看见的却依然只有自己美丽的羽毛,视野之外,谁知道谁的心思呢?
  淑妃在宫中受宠,李献被赶出宫,后宫之中除了高炜,便剩下崔质是离皇帝最亲近的人。
  崔质可不比李献,难打交道,偏偏又是朱瑜的红人。明里暗里投奔淑妃的人并不少。
  朱槿许久没见过苏玉,不知她过的如何,但时常又尚仪局的消息传出,并未听闻发生过什么大事,想来应当过得还好。
  她此前答应过朱槿会帮着些莲心,但依照她的行事,必定也不会明着与田尚宫作对。
  不过此刻也并不适宜朱槿打听,小李公公一见到朱槿便冲她磕起头,这回真撞在了地上,脑袋磕出响。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我手脚不干净,脏了您的东西……但是您能不能看在修安的份上救救我……”
  他说着在自己脸上猛地扇了几个耳光,一张脸瞬间红肿起来了。
  别说是朱槿,长青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由得皱起眉来。
  莲心冷声道:“李德,娘娘带你过来是叫你向长公主赔罪的,可不是让你借着殿下仁慈心软便想逃了责罚的。毕竟你现在还是明华宫的人。”
  听到这话,李德突然身躯一震,慢慢停下动作,颓然倒在一边。
  朱槿看着他,刚想开口,莲心道:“让殿下受惊了,殿下此前可是遇见这厮,遗失了一块玉观音?”
  朱槿闭上嘴,点了点头。
  莲心便继续道:“这人前几日托采买女官拿着许多东西去换银子了,正巧被我看见,抓了出来,发现他拿出去换财物的那些东西都是这些天各处宫里丢失的东西。唯独您的那块玉观音,淑妃娘娘看了爱不释手,又去各处问过都没有这么一件好物,逼着这人几天,才知道是您的东西。”
  朱槿听完,看向莲心空荡荡的手,莲心终于露出微笑,道:“那玉观音尚在明华宫。”
  朱槿有些了悟。
  莲心道:“淑妃娘娘请您去明华宫一叙。”
  明华宫内诸多草木已经凋零,只有宫门那两株山茶还带着绿意,然而早先开放的红山茶此刻也失去了存在的痕迹。
  朱槿的视线略微惋惜地从那两株山茶上掠过,想起这座明华宫那时还是李献找人安置的,李德与修安应当都对这些布置颇为熟悉。
  引路的宫女将她带到姚绻休憩的殿落门口便停下了脚步。
  朱槿对她颔首,见殿内似乎没有其他人,将长青也留在了外面。
  京中的日光其实并不强烈,照在身上仿佛没有温度,然而那样的光芒透过纸做的窗子,照在窗边人的身上,恰巧逆光映出她的轮廓,比走近时见到的那张明亮的面容柔和许多。
  姚绻穿着浅色的宫装,手里原本拿着什么,见到她过来,便收拢了掌心,与朱槿互相见礼。
  她的容颜是朱槿所见人之中最为鲜艳昳丽的,尽管是一身浅色,依旧如出水芙蓉般的天然艳丽。
  姚绻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的白玉观音。
  “这是殿下的吧?”
  姚绻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朱槿,清晰地映出她片刻的迟疑。
  朱槿最终含糊的应了一声,伸手接过那块仍旧带着温度的玉观音,抬眼又见姚绻含笑道:“从前在兖州时听闻过殿下有块珍重的裂隙玉佛,却没听闻过殿下原来还有一块完好的玉观音。”
  朱槿顿了片刻,看向她时不由得带了几分警惕,“淑妃娘娘想说什么?”
  姚绻神色未改,“只是想,观音一般是男子所戴,殿下可要保管好这玉观音,若叫旁人见到,谁能保证不会叫人误会呢?”
  “多谢淑妃娘娘关心,我知道了。”朱槿垂下眼,将观音收回在手心,对姚绻淡声道:“府中还有事,嘉宁便先退下了。”
  显然是不高兴的模样。
  不过姚绻没多管,看着她离开后嘴边的笑容才渐渐放下。
  那不是属于朱槿的东西。
  似乎它的主人也不是原先姚绻猜测的朱瑜。
  如果不是朱瑜,那会是谁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方筹说,那块玉是在灵山后山那片朱槿遇险的林子里找到的,而昙佑剃度那一年,正好是魏家出事的那一年……还有那副字……
  尽管当世南溪先生的字迹未必全然消失,可随他学得那般一模一样的写字习惯却是无论如何想都太过巧合……
  姚绻就算化成灰也记得那样的字。
  她站在阳光里,面容却因逆光显得如此阴沉。
  手指陷入掌心,掐出疼痛的感觉,姚绻才能感觉到身上的血在温热地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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